漢水，蜀道難的詠嘆調(diào)

文| 吳蕎　編輯 | 田宗偉

提到漢水，就不得不提到蜀道。如果沒有蜀道，漢江在我國中古歷史上的交通價值就會大打折扣，正是蜀道構(gòu)建了漢江流域聯(lián)結(jié)北方政權(quán)中心的最后一程。如果沒有蜀道，漢江流域?qū)o法與古時的洛陽、長安直接勾連，我們也就沒有那么多亮煌煌的史事可以述說了。

從蜀道，嬴秦吞并了巴蜀。

從蜀道，泗上亭長劉邦據(jù)漢中而起家，北定三秦開辟大漢天下。

從蜀道，織席販履的劉備成就了蜀漢基業(yè)，五十年三國抗衡。

從蜀道，走出去一代名相臥龍先生。

寧強縣毛壩河鎮(zhèn)草川子秋色　攝影/ 白玉超

巍巍秦嶺 攝影/ 視覺中國

從蜀道，走出去探險家外交家張騫。

從蜀道，走出去安撫一方百姓免受涂炭的傾城傾國絕世美女褒姒。

蜀道雖難，卻從不寂寞，慣看春花秋月，冷對刀光劍影，文人在此行走吟詩題刻，武將在此拚殺金戈鐵馬。漫漫蜀道，積淀多少歷史的滄桑。

古時，從都城長安依次穿越秦嶺和大巴山脈，通往漢中和成都的道路稱作蜀道。漢水發(fā)源于漢中地區(qū)，上、中游流淌于高峻的秦嶺和大巴山之間，與北邊的渭水形成大體南北相對的山川谷道，南北兩側(cè)的秦嶺和大巴山也都是東西走向山脈，由此形成多條南北向的連接長安和成都的道路。所以這樣的蜀道并不止有一條。人們也習(xí)慣采用這些谷道的名稱來給經(jīng)過它們的道路命名，比如最早出現(xiàn)的褒斜道，是沿著斜水河谷和褒水河谷而行。還有陳倉道，因其道路北端出口連接寶雞，寶雞古名陳倉縣而得名。另有沿子午谷而行的子午道；沿西駱峪河谷和儻水河谷而行的儻駱道等。從漢中往南，穿越巴山到達(dá)成都的蜀道主要有四條，自西向東分別是：陰平道，金牛道，米倉道，洋巴道。

在連通秦巴山脈的這些蜀道途中，有個桃花源般的存在，它就是漢中盆地，東西長100余公里，南北寬20多公里，漢水從這里發(fā)源，匯納沿途河谷溪流，滋養(yǎng)地方萬物生靈，使得這里長年綠意蔥蘢，物產(chǎn)豐富，人煙稠密，漢中豐茂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為往來行人提供了良好的歇腳點。從漢中出發(fā)，往北到達(dá)長安、往南到達(dá)成都的距離大致相等，恰好將古時漫長而艱辛的蜀道分為南北兩段。

蜀道之間的小天府——漢中

我的漢中之行，雖然一直很想等到高鐵開通，但終于還是沒等到就得出發(fā)了。

沒有高鐵，從北京到漢中，交通方式只有火車和飛機可選。坐火車從北京到漢中需要23個小時，對已經(jīng)習(xí)慣了1500公里高鐵5小時的出行方式的人而言，整整一天一夜“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普列旅程，的確過于漫長了。

西成高鐵開通后，從漢中北上西安只需一個小時，南下成都僅需兩小時。這樣的時速，簡直讓人不可思議，雖然每一條高鐵線路的開通，都會讓人在心里重新詮釋距離和時間的尺度，但西成高鐵的開通，這速度還是顛覆了人的想象，畢竟人們對比的參照系統(tǒng)是古時“難于上青天”的蜀道，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現(xiàn)代人只需舒服地坐在整潔高級的車廂里，手機刷著4G網(wǎng)絡(luò)，不到半場電影的工夫，就從長安到了漢中？！這樣的新蜀道體驗，是歷來在蜀道上行走過的蜀王、秦王、劉邦、韓信、白居易、元稹等人無法想象的吧。

從乘坐的飛機舷窗往下看，飛越八百里平川的關(guān)中平原之后，秦嶺山脈如同商量好似的，完全沒有地勢上的過渡，直接平地拔起一座座峻嶺高山，橫亙在關(guān)中和巴蜀之間，與關(guān)中平原形成一道明顯的分界線，也給中原大地立起了一道長長的厚重的壁壘。這條界線，向東延伸至淮河，就是地理中國的分界線，因為秦嶺在中國腹地的攔腰阻隔，中國大地形成氣候風(fēng)物迥然不同的南北兩地。

在秦嶺上空飛行，群山莽莽，綿延不絕，飛過一片山頭，又撲來一片山頭，似乎沒有盡頭，心里不由得感慨，古人得有多大的意志力，才能把這看不到出路的重重山道給打通啊。密林高山、重巒疊嶂的秦嶺終于在接近半個小時的飛行之后，地勢開始緩降，漸漸變得平坦，秦嶺南部山勢和北部平地聳起有所不同，走勢是有坡度的，視野之下漸漸呈現(xiàn)出一個綠油油的盆地，生機盎然，大河小溪在地面流淌，滋養(yǎng)著綠意蔥籠的大地，這就是漢中盆地，像聚寶盆般，安靜地躺在群山環(huán)抱之中。盆地的南邊，又是一片高山阻隔，那是大巴山脈，越過大巴山脈，即可到達(dá)沃野千里、良田萬頃的成都平原。

只有親眼在這上空俯瞰過這山巒地勢、絕壁深溝，才能體察李白《蜀道難》開篇那一聲長嘆，是何等的直抒胸臆——“噫吁嘻，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笔竦离y，難在它的天險。眼前是密林高山、懸崖峭壁，腳下是急流險灘，萬丈深淵。這種地方，站著都讓你心驚，實難想象在沒有火藥和爆破技術(shù)的古代，中國的古人們是怎樣在這懸崖絕壁上鑿出路來的。

在這種峭巖陡壁上鑿孔架橋連閣而成的通道叫做棧道，棧道密集是蜀道最顯著的特點，在絕壁激流的險惡自然條件下，棧道工程極其艱難，工匠們采用“火焚水激”的方法開山破石，在峭崖陡壁上鉆孔架木，鋪板而成，“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古人不僅修成了路，甚至還可以讓車馬并行在這懸崖之路上，實乃我國古代交通史上的壯舉。為保證安全，修建棧道時在靠近河身的一側(cè)，尤其是轉(zhuǎn)彎處，還要裝上欄桿，以免人馬車輛不慎墜入河中。為防止風(fēng)吹日曬、暴雨沖擊、鳥獸出沒，或因車馬震動引起土石下墜，砸傷來往人畜，阻礙交通，有的地方還要在棧道的上面加蓋頂棚，看似樓閣一般，所以古人又把棧道叫做閣道、橋閣，詩人對此更有“飛閣”“云?！敝雷u，稱其檐牙高聳，如鳥欲飛，凌踞湍流之上，出沒云霧之中，令人驚嘆。

這些蜀道，由數(shù)不清的勞工匠人們的性命鋪就，也燃燒過大大小小的烽煙戰(zhàn)火。秦人在此鑿架棧道，滅蜀得楚，統(tǒng)一天下；韓信從漢中出發(fā)，“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助劉邦建立西漢王朝；諸葛亮屯兵八年，六伐曹魏，始于漢中；蒙古鐵騎兩次穿越秦嶺，占領(lǐng)漢中，攻破襄陽，滅掉南宋。

從地理位置而言，漢中也是控制關(guān)中、中原、巴蜀、荊襄的樞紐，顧祖禹在《讀史方輿紀(jì)要》稱它“北 闞關(guān)中，南蔽巴蜀，東達(dá)襄鄧，西控隴蜀”，占據(jù)漢中，便可連接川陜甘鄂四省。古人把漢中看作“蜀之根本”、“蜀之咽喉”、“若無漢中，是無蜀也”。因此古代發(fā)生在蜀道上的戰(zhàn)爭，也基本離不開對漢中寶地的爭奪。

陜西漢中褒河水庫，又名石門水庫。 攝影/ 張波/ 視覺中國

漢水在漢中、安康一帶降水豐富，水量充盈，作為中國中部區(qū)域水質(zhì)最好的河流，漢江是中國南水北調(diào)中線工程的水源，南水北調(diào)后每年將有相當(dāng)于3個半密云水庫的水送到北京?，F(xiàn)在的漢水沿線，為了保證南水北調(diào)，放棄了很多工業(yè)發(fā)展的機遇，也放棄了航運的發(fā)展，這也使得漢中、安康一帶的自然環(huán)境受到細(xì)致的保護(hù)，成為了遠(yuǎn)離工業(yè)嘈雜的世外桃源。

我也終于降落在了漢中這個綠色的聚寶盆上。在飽飽地吃了一大碗熱面皮、喝了一碗花生稀飯之后，內(nèi)心很有滿足感?？v然我的行程不像古人翻山越嶺那么艱苦，但有這么一處空氣濕潤、物產(chǎn)豐足的安逸之所可以停駐，也實在是稱心美哉，難怪有人把漢中盆地稱為小天府。

今日漢中盆地 攝影/ 唐振江/ 視覺中國

褒斜漫漫，石門何在

從漢中往留壩方向行駛十?dāng)?shù)公里，就來到了褒河邊。褒河是漢水的重要支流，但今天的褒河下游，只能看見祼露的河床石礫和幾只閑落的野鳥。這里歷史上并不寂寞，古褒國就在這一帶，這里曾走出過絕世美女褒姒，周幽王曾為博她一笑烽火戲諸侯，也因為她丟掉性命。公元前206年，蕭何月下追韓信，有了“不是寒溪一夜?jié)q，焉得漢室四百年”典故流傳，寒溪支流匯入褒河的位置正離此不遠(yuǎn)。公元234年，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亦是兵出這里的褒斜道，占據(jù)斜谷口有利地形五丈原，與曹魏對峙百余日。明崇禎七年褒城縣知縣易道粹斷棧道，守雞頭關(guān)，致使李自成起義軍囿于漢中，死者過半。

一條橫跨秦嶺天險，貫通南北的褒斜棧道，一處在世界交通史上享有盛名的石門隧道，一項由漢初丞相蕭何倡修的山河堰水利工程，皆匯集在褒谷。

我要去的就是褒斜道。它是古蜀道里建得最早也最有代表性的一條古道。從春秋戰(zhàn)國始建、秦漢時期興盛，《讀史方輿紀(jì)要》稱：“褒斜之道，夏禹發(fā)之，漢始成之，南褒北斜，兩嶺高峻，中為褒水所經(jīng)，春秋開鑿。秦時已有棧道”，在各條蜀道中，數(shù)它最便捷，最平緩，利用率最高、使用時間最長，也最具古道特征，被稱為“蜀道之冠”。褒斜道北起關(guān)中眉縣斜峪關(guān)，經(jīng)太白過秦嶺穿越石門，出褒谷口入漢中，全程約235公里，是古代關(guān)中通往巴蜀的主干道，也是兵家商旅的通行官道，《史記·范睢蔡澤列傳》提到“棧道千里，通于蜀漢，使天下皆畏秦”。盛時曾“五里一閣、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驛”。褒斜古道作為兩地的主要道路，一直沿用到民國時期，1934年抗戰(zhàn)期間開始修建的西漢公路，路線也基本是沿著褒斜道的路徑測量施工的。

石門銘石刻 攝影/ 吳蕎

褒斜棧道。褒斜道因南口名“褒谷”，北口名“斜谷”，沿谷成道而得名。它是我國古代橫跨秦嶺，連接關(guān)中、巴蜀鑿石架木而成的棧道，又叫閣道，全長250公里。開鑿于東漢永平年間，是世界上最早的人工通車隧道，沿途兩岸懸崖上曾鑿有大量石刻題詠和記事。1970年因修建石門水庫，原棧道和石刻已淹沒水下，現(xiàn)棧道為復(fù)建仿古棧道。 攝影/ 李平

褒河這一片山水，很像古風(fēng)古韻的青綠山水畫。過褒河大橋向石門方向步行，兩旁山勢逐漸高起，不過幾里路的工夫，褒河兩邊已是高山旁出，壁立兩岸了，原來我不經(jīng)意間就走到了漢中盆地的邊緣。行至雞頭關(guān)位置，這里的山水更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青山出奇石，如一面面石造的旌旗在風(fēng)中飄揚，古戰(zhàn)場一樣成排肅立，突出于碧山之上，不覺有些奇幻，這是要上演十面埋伏還是四面楚歌？

雞頭關(guān)正是古褒斜道的南出口位置，褒斜道雖修得早，但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棧道南出褒谷口的道路為雞頭關(guān)的“褒屏”所阻擋，巨大厚實的石壁聳立橫亙在褒河南岸，阻礙棧道無法通暢，行旅往來的人到此無不苦于攀援繞道。這種困境一直延續(xù)到東漢永平四年（61年），漢明帝下詔，在七盤山下阻礙棧道的巨大石壁上開鑿穿山硐，由當(dāng)時的漢中郡太守鄐君奉詔承辦，工匠們采用火石法鑿石開路，將巨大的石壁鑿出了一個能并排跑兩輛馬車的石隧洞，那時并無隧道的說法，就以“石門”喻之，稱作棧道石門。石門長13.6米、內(nèi)寬4.2米、高4.75米，內(nèi)壁無斧鑿痕跡，巖面修整平順，比幼發(fā)拉底河河底隧道、那不勒斯婆西勃洞隧道都更早地具備車輛通行條件，是世界上最早的人工通車隧道。

棧道石門開通之后，鄐君下令將石門開通的過程以文字的形式刻于山崖之上，于是也開啟了石門摩崖的先河——《漢中太守鄐君開通褒斜道碑》。石門建造奇跡和摩崖刻石的創(chuàng)意，大大激發(fā)了過往文人和士民題刻的情懷，來往仕官商賈、文人墨客，在飽覽山河勝跡之余，記事詠物，抒懷為文，鐫刻其上，世代不絕，在石門內(nèi)外的東西崖壁以及褒河兩岸懸崖上，鑿有漢魏以來大量題詠和記事，形成了蔚為壯觀的石門摩崖石刻。據(jù)統(tǒng)計，僅石門內(nèi)壁就留石刻34件，連同石門南北山崖和河石上的石刻，總數(shù)達(dá)104件。上自漢魏，下至明清，堪稱一座石刻寶庫。特別是漢魏石刻，屬國內(nèi)珍稀之物，更有13件漢至南宋的石刻出類拔萃，最受推崇，世稱“石門十三品”，曹操“袞雪”、張良“玉盆”、鄭子真“石虎”蒼勁渾撲，運筆流暢，更以《石門頌》《石門銘》被作為中國書法藝術(shù)的楷模。

遺憾的是，如今我們在石門，卻再也看不到真正的石門了，看不到真的褒斜古道，也看不到那些珍貴的摩崖碑刻，它們永遠(yuǎn)地淹沒在石門水庫的水下了。除了當(dāng)年有識之士搶救下來的“石門十三品”被轉(zhuǎn)移到漢中博物館保存，其余的全部沒入水中。古跡石門的位置推算起來大約在石門水庫右岸上游100米開外，水深80米以下。而那塊原本應(yīng)該立在真正石門旁的景點介紹牌，現(xiàn)在立在一條并沒有石門的道路邊，景點標(biāo)識牌上寫著：“1961年，石門被國務(wù)院列為第一批國家級文物保護(hù)單位，1969年修建石門水庫后被淹沒?！?/p>

這讓我在石門棧道景區(qū)里看見張佐周先生的墓碑時，更加唏噓感慨。他就是在1934年修建西漢公路時，首先提出要保護(hù)石門并成功保護(hù)了石門的功臣，而現(xiàn)在，他躺在這里的碧山之上，是否還在期待有朝一日真正的石門還能重現(xiàn)人間？正像他寫的那首詩里說：“石門本是國家珍，渺渺云水何處尋。褒河有知應(yīng)改造，忍令古跡永沉淪?！?/p>

蜀道與漢水 制圖/ Hleeow

現(xiàn)在“石門棧道”作為旅行景點而存在，是在古代“褒斜棧道”原址的上方抬高70米修建而成的一條全新的仿古棧道。新建的棧道很堅固，看似木頭紋路的支撐梁木，其實都是混凝土的，走在上面如履公園大道。棧道之下是石門水庫，平湖如鏡，并無湍急的水流激灘，偶有銀箭般的游艇飛馳而過，在水面上拉出一長條銀亮的影子。人走棧道上，心里毫無驚險之虞，滿目新景艷色。棧道新修了1.8公里，濃縮了古棧道的七種形制造法：平梁立柱式、斜撐式、依坡搭架式、千梁無柱式、石積式、多層平梁加棚蓋式、凹槽式，也再現(xiàn)了石門、郵、亭、驛等建筑，這使得它更像一個復(fù)建的古棧道體驗館。我眼望著對面那條攔山腰劈出的國道，車從隧道里鉆出來，我隔岸遠(yuǎn)看著車輛小得像玩具一樣貼著陡壁半山爬行，下面是褒河水，那種簡單古樸，才更接近我心目中古棧道的樣子。

劍閣劍門關(guān)關(guān)樓。李白《蜀道難》“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所言即此，位于四川省廣元市劍閣縣。 攝影/ 曾幼靈/ 視覺中國

酷熱的天，我從棧道的下段走到上段，帶的水都喝完，正發(fā)愁在哪里能夠加點補給。剛好前方就有一個不小的驛亭，里面有賣小吃的，賣飲料的，我買了一瓶水，一口氣痛快地灌下半瓶，心想，古道上設(shè)個驛亭真是太有必要了，只是這個驛亭里，終是尋不著古人的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