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科技大學 266590;貴州師范大學 550001)
動物的思維將會以更廣闊而不是局限于人類思維的方式來思考這個世界,法國當代最有影響力的小說家、戲劇家和文學理論家埃琳娜?西蘇認為這是一種“詩意的”“理想化的”方式,不僅僅去思考獸性和人性,還要開始用不同的方式看待這個世界。她的文學世界里居住著很多動物,象一個“動物園”,在她的“動物園”里,除了刺猬、驢子、公雞和狼,大多都是貓。比如西蘇把她的書《彌賽亞》(猶太教中的救世主)獻給她的貓,她的“小彌賽亞”或者說是“每日預言家”。1而在她的文學世界中最受歡迎的動物卻是狗,在小說《鄉(xiāng)下女人的夢想》和《恥辱》中狗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并且在她一篇早期的短文《恥辱》中講述到,狗是她喜歡的第一個動物,勝過她對貓的喜愛。
當代法國文藝理論家和美學家,解構主義思潮創(chuàng)始人雅克?德里達在《我眼中的動物》中關于“動物目光”的個人哲學思考:當他的貓看到他在浴室中裸露的樣子,那種目光完全是神秘莫測的,因為它表達的是完全的他者的思維。在西蘇的小說《恥辱》中,她講述了關狗的一生和死亡的故事:菲普被他們鄰居的攻擊逼瘋了,撕咬敘述者的鞋子因為它認為她會傷害它。之后,直到它死去,它被拴在花園里,被當作一只野獸,不再是家里的一員。這個關于愛與背叛、贈送與拋棄的故事成就了她的寫作。當敘述者還是個孩子,她的兄弟期待擁有一只小狗,于是他們用鞋盒子做了一個搖籃。但是這只叫菲普的小狗從未接受被放在它的床上,它每次都會跳出盒子,而孩子們總是強迫它待在里面。這個普通的盒子代表著所有對個人自由的限制,特別是當我們以先入之見來定義他們時,這個普通的盒子代表著“他們”極度地減少。那意味著限制別人在一個小地方,西蘇認為菲普 “永遠都不可能被塞進那個盒子”2。因此西蘇意識到我們對他人特性的認識是有局限性的。其他人——尤其是那些是其他人的動物——是不可被同化也不能被模仿的;如果我們不能改變一個人的本質特性我們不能把他或者她當作一個熟悉的人。
此外,敘述者說小狗菲普并沒有嘗試將他的人類小伙伴轉變?yōu)樾」罚何覀儏s想改變它。這就是為什么菲普比人類好很多的原因,因為它從未把人類和它的獸性同化。這使它高于人類,基于它的“高尚的人性”,狗反而比人類更為人道。西蘇認為動物“深刻的人性”使它們變得珍貴,因為它們能夠依照自己的意志為幫助別人而貢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由此,它們化身為人類完美的陪伴。
西蘇和其它作家德里達、李斯佩克朵等一樣,認為人性有局限性,同一種類的動物應該能夠與同伴交流,被馴養(yǎng)的動物能大致明白它們要為我們做什么,但它們缺乏給世界命名的能力,而這也為人類保留了純凈。如德里達所說,沒有任何哲學家或者理論家曾認為動物可以被精確的描述,它是人類以外獨有的,它們豐富的語言是通過眼神精確表達的。在西蘇的小說《狼之戀》中,她通過狼的喻義形象,仔細思考了人與物間的親密關系:在不減少差異性的情況下,我們如何能愛對方? 更寬泛地說,如果沒有質疑我們如何能理解并且意譯別人的語言?
西蘇文中的那只被稱為“完全的他者”3非人類同時也是“最豐富的人類”似的狗菲普是“所有死去中一直活著的”,戰(zhàn)勝了生命、打破了時間“一縱即逝的法則”.如敘述者所說,它象征了我靈魂中最可求得一部分。菲普的故事應該被保密——或者很長時間被保密——因為對敘述者來說它是一個有關怯弱和背叛以及無意識的羞愧的故事。在被狗咬過的傷口愈合很久以后,她始終有一個更深更嚴重的傷口或者傷痕,希望小狗菲普沒有被放逐,希望它得到理解或者安慰,這是永遠不想言說的秘密。另一巴西作家李斯佩克朵的狗也被與過去隱藏的秘密聯系起來:因為它目擊了教授不為人知的弱點以及野蠻的人性,但沒有作出批判或懲戒,這使得教授更為羞愧。教授曾認為他能為他的“罪惡”買單——把他偶遇的一直死去的小狗埋葬了。葬禮過后,他意識到盡管他犯的錯誤不能受到懲罰,他因此會受到裁決與懲罰。這就是他挖掘墳墓并永遠背負著他的錯誤的原因。 在西蘇心中那個隱藏著并令她痛苦的故事發(fā)生了多年以后,“被放逐的異族者,我們唯余堅強的痛苦”。從這一點來看,西蘇小說中的房子體現著童年時的阿爾及利亞整個國家。它的花園起初被視為天堂,但在父親死后,則變成一個令人無法忍受的牢籠。因為鄰居的憎恨,孩子們倍感恐懼,囚禁的主要受害者是小狗菲普,他從未想過躺在盒子里,現在又被強迫留在“規(guī)定性的盒子”——花園中,那個花園包含著敘述者的同年回憶,居住著追求永生的所有生命的存在。它可以成為快樂回憶的源泉,也成為被遺留且遺忘的心愛之人的痛苦墳墓。這導致我們因假裝“我們相信死者的消失”而產生我們關在籠子里的罪惡感,但是,這些逝去的死者試著引起我們的注意,“在紅土地下,他們的柔軟的聲音太輕了所以我們聽不到”。她的爸爸,她的狗還有她的第一個兒子都埋在那個花園里,并被寫作挖掘出來。敘述者這樣描述她自己:“我有很多缺點,更易陷于瘋狂的恐懼,正如民族的不幸深刻心底”。4
西蘇和李斯佩克朵筆下的狗都代表著真實的自己,特別是小狗菲普,即使它與其他人類角色有類似之處,比如父親、死去的兒子,還有敘述者本身。盡管如此,作者的意圖并不在于把它作為講述人類社會的托辭或掩飾,主要是因為,她沒有在獸性和人性間設置固定的界限,而是解構了動物/人類的敵對性。動物在西蘇筆下扮演了“熱情”的揭示者:例如在小說《三條腿的狗》的開始,敘述者在公園見到的殘忍的動物讓她印象深刻:一只天鵝猛烈地將兩只鵝驅趕出湖面,一只鴨子試圖將一只母鴨子淹死,就像是他們觀看了一場邪惡的演出。事實上,西蘇文本世界中的動物就像是演員:她任命她的貓為“無意識的扮演者,源自激情而偉大的悲劇演員。如她經常說的,西蘇認為演員能夠不可思議地表現出另一個存在著的生命自己的特性。由此他們有了雙面性,弗洛伊德把他們當作不可思議的偉大生產者。雙面性是神秘而令人恐懼的,因為對于我們它太友善、太親密、太熟悉。小狗菲普不僅與父親還有死去的兒子的形象相融合,它還映射出敘述者本身:狗是她的“未被認可的雙胞胎”或者是“瘋了的雙胞胎”,即她自己不知道的另一面。反過來說,菲普的絕望和她的背叛是一種自虐以及自我放逐;這即是李斯佩克朵人為的“永不受懲罰的罪惡”的原因。敘述者“未被認可的雙胞胎”是友善的,因為他令敘述者重獲新生,比如二戰(zhàn)期間猶太人被驅逐和屠殺的經歷,父親的死亡,以及對殖民統(tǒng)治的憎恨逼迫她離開阿爾及利亞逃往法國。
所有的“原始的場景”在敘述者的“肉體和靈魂”上留下了印記,因被狗咬而留下的五個傷疤,但更多地指向了世界的宗教意義,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那五個傷口,也是手腳上因恍惚而留下的令人費解的傷口。在西蘇的文中,圣經的回音以及其他的宗教文獻喚起了耶穌的熱情。我們已經談到家庭花園與失樂園的密切關聯;上帝(父親)把小狗菲普帶進了他創(chuàng)造的花園中,居住著最初的那對夫妻和兄弟姐妹;當狗不想扮演他們設定的角色時——不住在鞋盒里——因為它的錯誤,也是他們的錯誤,這個盒子變成了被廢棄的搖籃。菲普很快變成了替罪羊,被描述成一個殉難的“圣人”。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阿拉伯鄰居和那一家人的敵對關系,這是小狗菲普所忍受的折磨的不為人知的一面。沉默讓它覺得自己是雙方的“敵人”,這場戰(zhàn)爭是無止境的,它感受到被放逐的“沒有希望的恐懼”直到死亡。
然而之后,敘述者并未承認這一經歷,忽略了“野獸的遭遇”,即被拋棄在地獄般的花園里或者戰(zhàn)場上,小狗菲普成為了圣經中經受了殘酷的考驗受迫害的的形象,被拋棄、被遺忘的形象。
拋棄,可以理解為背叛,在《我的三條腿的狗》中也存在,三條腿的狗代表著“地球上所有被拋棄的”。這篇理想化的文章令人聯想到哀悼或者圣經中的詩句。另一方面,通過宗教參考而浮現,如“回答”“我們以某人作為本體被創(chuàng)造”“懲罰”,尤其是最后那句使“基督死在十字架上前問他的父親”的畫面再現的句子:“你為何拋棄了我?”遺棄這個話題呈現出形而上學的延伸,任何人任何事都可能被遺棄,這成為人類生存的一個條件。最后提到出生地奧蘭時,敘述者講述了一件關于她的軼事:當她還是個孩子,她常在小鎮(zhèn)上走丟,因為她看不清那些總是突然消失在她視線里的熟悉的街道,房屋和博物館;她把“撤出”當作“背叛的宿命”,因為她或者整個種族的“不道德行為和錯誤”:某人拋棄某物或者某人。被拋棄的也拋棄了別人,他們死去留下了孤獨的幸存者——德里達詳述了“憂郁”,對自己和他人的死亡會喚起愛情和友情。而拋棄是被隱藏的最深處的痛,像是如小狗菲普的命運。
小狗菲普的生命和圣情告訴敘述者,所有“我今天沒法思考的是那些使愛扭曲的血腥的犯罪的復雜性。小狗菲普的尸體被埋在花園里,“他被拋棄的的靈魂代表著我們再也不想去了解的思想”,這種啟示正是源于“毀滅性拋棄”“多年后”的“重生”。小狗菲普沒有被完全“遺忘”,那個傷口或者被治愈以后,以一條疤痕的形式留下了他所有的記憶,他把自己嵌入了敘述者的身體里和骨髓中。兩年復蘇的夢中終于有一次菲普重生了。據弗洛伊德所說, “那些結束的又開始了”,5即通過小狗菲普讓那些被放逐的人們重獲生命。重生在西蘇《三條腿的狗》中也出現過:五月的一天,敘述者遇到了三條腿的狗,也是在這一天她重生了。小說中狗與所謂的“孩子”之間的類似,兩者都是受到迫害而犧牲的受害者,都可以不計回報的付出愛。他們也體現了德里達提到的復雜的且有多重意義的概念——“動物的圣情”。首先,它指哲學家在裸體中找到的“某一種被動性”;它包括對事物的支配權并且去感受“圣情”的無力感,這一點動物可以做人類的老師。它和“圣情”一樣,不僅僅意味著同別人一起受苦,還有一層更深的涵義即通過變化而不是權力和統(tǒng)治獲得主體。
總之,在西蘇筆下,大多動物的結論似乎是悲觀的或者是個悲劇。盡管如此,如果最糟糕的拋棄不是死亡而是放逐,被埋葬的人和記憶不斷發(fā)生在生與死、過去和現在、苦難和同情中,大地、天空或天堂之間,因為它是一種無限的遺忘和無盡的記憶。
注釋:
1.埃琳娜?西蘇.《彌賽亞》.婦女出版社,巴黎,1996,P.165
2.埃琳娜?西蘇.《那一日我不在場》.加利出版社,巴黎,2000,P.34
3.雅克?德里達.《動物自傳》.加利出版社,巴黎,1999,P.285.
4.埃琳娜?西蘇的研討會,國際城市大學,巴黎,2005年3月5日.
5.西蒙?弗洛伊德:《L’inquietante etrangete》加利瑪德出版
社,巴黎,2003,P.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