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草春暉

十年前， 母親不告而別，我再也無法報答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了。在回憶中沿著時光深處漫溯，我期望母親穿過浩瀚的天宇魂兮歸來，與我再續(xù)那段永世不變的母子情緣。

1

母親不到二十歲就嫁給了父親，在我出生之前，上面已經(jīng)有兩個姐姐和兩個哥哥。45歲的母親，經(jīng)歷了痛不欲生的血色洗禮，我姍姍來遲，排行家中老幺。

由于是高齡生產(chǎn)，年幼體虛的我讓母親操碎了心。這大概是母親前世欠我的舊債吧，注定今生要加倍償還。

盡管我吃奶吃到三四歲，但尿床依然司空見慣，吃煨豬膀胱包雞蛋、金櫻子熬水喝等治療尿床的偏方試了不少，但似乎收效甚微，有時一晚上要換兩次內(nèi)褲。母親用厚厚的干布墊在尿濕的地方，自己就睡在上面，用體溫溫暖我孱弱的身軀。漫漫長夜里，我在母親的乳香中酣然如夢。

次日，藍印花被子放在屋檐下晾曬，潮濕的“地圖”經(jīng)常成為鄰居戲謔的笑柄：“又是你家老幺的功勞吧”。我聞之羞愧難當(dāng)，母親卻往往一笑了之——這笑容里該隱含著多少苦澀與無奈。在沒有陽光的日子里，我不知道母親在柴火上烤焦了多少個竹炕籠。

我的鼻子毛細(xì)血管生性較脆，大概就像寧折不彎的楊木吧，在睡夢中不知不覺就流鼻血了，有時難免弄臟被子和蚊帳。母親知道后即時扶我起來仰著頭，讓我將手高高舉過頭頂，她則披衣下床打來涼水，用潤濕的手在我脖頸上輕輕拍打，并弄好濕毛巾冷敷在我的脖頸上，她用這種原始的止血方法讓我安然入睡。穿過悠遠的時光，我似乎還可以看到當(dāng)年母親那雙疲憊的眼睛。后來，她默默地從山間地頭挖來白茅根，洗凈之后，加入白糖煎水給我口服，一段時間之后，這個飄著山野清香的民間偏方竟然奇跡般地治愈了我流鼻血的病根。

幼時的我常常感冒，發(fā)燒則讓母親憂心如焚，而鄉(xiāng)村診所卻遠在三里之外，一路都是羊腸小道，路面坑坑洼洼，母親在風(fēng)塵雨夕中背著我去診所看病、打針，不論炎炎酷暑，還是凜凜寒冬，她都義無反顧。母親吃力而堅定的腳步，在路上留下了一串串愛的印記。母親還買來了當(dāng)時農(nóng)村少見的鹿茸注射液，她省吃儉用只為讓體質(zhì)虛弱的我早日健壯起來。母愛的慈光逐漸驅(qū)散了疾病的陰霾，我在母親的呵護下茁壯成長，而慈母背子的剪影卻定格成我心中永不褪色的油畫。

2

父親長年在外任教，微薄的薪水維持家中的日常開銷，家中大小家務(wù)大都由母親操持。

上要服侍雙目失明久臥病榻的奶奶，下要照顧五個子女，家中四畝多責(zé)任田，兩畝分散的旱地，喂了四五頭牲口，還有兩處魚塘，千斤重?fù)?dān)責(zé)無旁貸地壓在母親肩上。做飯、洗衣、喂豬等家務(wù)事自不必說，“搞雙搶”、砍柴、挑擔(dān)等重體力活也是分內(nèi)之事。這種“半邊戶”家庭往往比普通農(nóng)民家庭更加辛苦，到現(xiàn)在我都一直這樣認(rèn)為，特別是母親的辛勞程度在農(nóng)村家庭里極為罕見。可她似乎總有使不完的力氣，泰山壓頂不彎腰，櫛風(fēng)沐雨不言愁。

母親沒有入過學(xué)堂，每天起早貪黑只為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母親的汗水浸透了故鄉(xiāng)的山丘田野，貧瘠的土地上生長著倔強不屈的信念；一年一度的爛漫山花，盛開著母親生生不息的希望。

記得上初中時，我在六里之外的地方讀通宿。每天清晨，雞鳴喚醒黎明，犬吠點亮燈火，睡夢中聽到熟悉的“吱呀”聲，那是母親推開臥室門準(zhǔn)備晨炊了。裊裊炊煙里，年復(fù)一年地升騰著母親不變的期待。那時沒有鬧鐘和手表，有時外面漆黑一片，年少的我不解母親為何總是能夠按時起床。

我在一天中午找到了答案。那天窗外的鳴蟬在高枝上不停叫喚，大黃狗趴在地上吐著舌頭大口地喘氣，而我則閑著無事在書桌邊翻看《小溪流》雜志。母親大概是過于勞累吧，從不午睡的她竟然和衣而臥，不久便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

“前寶，前寶呃，快起來，不然會遲到了呢?！笔煜さ暮奥暭贝偃缑芗墓狞c，絲毫不容耽擱。此時正在跨越里屋門檻的我聽得如此真切，我連忙應(yīng)道：“今天是星期六，不要上學(xué)呢?！蹦赣H在半夢半醒之間還是鄭重地予以確認(rèn)：“今天不要讀書？”我應(yīng)答之后她才放心地睡去，睡夢中的母親還在擔(dān)心我早上賴床而遲到啊。三十年過去了，這個情景至今銘刻在心。原來，母親的牽掛就是那個準(zhǔn)時的鬧鐘。

3

“與其椎牛而祭墓，不如雞黍之逮存?！边@句古訓(xùn)提醒我盡孝宜早不宜遲。參加工作之初，我基本上每個月都要回家一次，盡管交通不便，有時還要走七八里路。我買些牛奶、麥片、干果或時鮮水果等什物回家看望，這點微不足道的反哺之孝卻讓母親津津樂道。一次給母親買了一套“南極人”內(nèi)衣，她更是覺得暖身又暖心。

回到家中，母親秋菊般的笑靨讓我洗凈仆仆風(fēng)塵，洗掉滿身疲憊，所有的煩惱與憂慮都會融化在母親的笑容里。離家時母親總不忘給我?guī)嫌H手做的紅薯干、壇子菜、豬血粑、柴火臘肉等，這些飄著濃濃家鄉(xiāng)風(fēng)味的點心和土特產(chǎn)，著實讓我的味蕾過足了癮。直到如今，一經(jīng)想起，濃濃的親切感便充溢于心，因為這是母親的味道——世上獨一無二！隨同這些美味一起捎上的還有不厭其煩地叮嚀和勉勵，我?guī)纤鼈冴J蕩異鄉(xiāng)不言愁。

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瑣碎中，我們依然是母親手中的風(fēng)箏，永遠也走不出母親的牽掛，而母親在夕陽中守望的背影卻漸漸變得清冷而孤獨。

婚后，我回家的次數(shù)明顯地減少了，常以工作繁忙為由而疏于問候，有時甚至連母親的生日也忘記了。母親卻絲毫沒有一絲責(zé)怪，她總是說只要你們在外面過得幸福就好，不要擔(dān)心家里的事情。等我的孩子長大以后我才明白，母親又何嘗不希望我們常回家看看，享受兒孫繞膝承歡的天倫之樂呢？

由于超負(fù)荷勞累，母親已是風(fēng)中殘燭。古銅色的小腿上青筋蜷曲，做點日常家務(wù)都力不從心了；身體器官也開始不聽使喚，有時莫名其妙地弄臟了褲子。

一天上午，家中來了幾位聯(lián)系修譜事宜的族親，我去挑水，母親去扯菜，久久不見她的身影，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催促我趕緊去尋找。在村口的一間雜房邊，我遠遠地望見了一個黑色的身影，便三步并作兩步跑到跟前，只見白菜、紅菜和蔥蒜放在菜籃里，母親皸裂的手扶著一塊青石，蹲在地上不停地喘氣，看起來難受極了。

這是以前那個能肩挑一百二三十斤的母親嗎？這是那個歷盡滄桑卻永遠不知疲倦的母親嗎？我實在難以相信眼前的事實。秋水長天，歲月無情，此時的母親已經(jīng)脆弱不堪，連徒手走兩三百米都不能走回家了。

4

母親平生第一次住進了醫(yī)院。一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只有躺在病房里才得以輕松幾天。我們輪流陪護和看望，溫馨的陽光灑在病床上，也照進了母親心里，盡管坐在病榻上，但她卻顯得精神矍鑠，高興地與我們聊著家長里短，眼里閃著幸福的光芒。也許是母親陽光的心情掩蓋了尚未完全康復(fù)的病體，一周左右便出院了。

母親稍作休整，便南下廣東祝賀哥哥的喬遷之喜。

溫暖的南國椰風(fēng)吹散了冬日寒意，海邊的水鳥也嘰嘰喳喳地歡迎這位遠方的客人，母親心情大好。很少出過遠門的母親，驚詫于花園式的小區(qū)，挨個參觀每個房間，摸這摸那，贊不絕口，沉浸在滿滿的喜悅之中。

然而，我做夢也想不到，母親會于薄暮時分突發(fā)心肌梗死，瞬間便倒下，一切都毫無征兆，一切都猝不及防，甚至連一絲搶救的機會都沒有留下。當(dāng)命運將紅白喜事戲劇性地串在一起的時候，這一幕該是多么地殘酷！

水逝云飛，悲歡無常。母親來不及告別，便將她的萬千掛念與不舍留在關(guān)山萬重的異鄉(xiāng)！那南國的碧海波濤啊，可是母親深情回望的淚水？

父親在電話里哽咽著告訴我晴天霹靂般的噩耗，正在加班的我頓覺天旋地轉(zhuǎn)，空蕩蕩的辦公樓里回蕩著我絕望的悲聲。那一晚，成了我此生最黑暗的長夜！

家人歷盡周折，母親終于魂歸故鄉(xiāng)。我們按照家鄉(xiāng)的習(xí)俗，在屋頂戳開幾塊瓦片，從后門將母親迎進屋內(nèi)。我的頭緊緊地貼在母親冰冷的額頭上，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撕肝裂膽！無論多么竭盡全力地?fù)肀В瑹o論多么痛徹心扉地呼喊，都始終無法縮短生與死的距離。從此，我再也無法奢求與母親的團聚與擁抱了。

“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與生俱來的愛與慈悲讓母親贏得了家里家外的高度贊譽。我至親至愛的慈母，我生死相依的慈母，在“淚飛頓作傾盆雨”的悲風(fēng)中，永遠長眠在家鄉(xiāng)的臘塘山上。

5

寒暑易節(jié)，一晃十年。我偶爾會在異鄉(xiāng)別夢中見到母親，她常佇立在老家門前的梨樹下，循著我每次回家的方向望眼欲穿，盼我歸來。一次，旭日初升，晨露沾衣，蜂蝶翩燃起舞，母親正在菜園的瓜棚采摘南瓜花，我對著母親的背影喊了一聲媽，母親驚訝地回眸一笑：“你怎么回來了”？我笑醒之后，卻發(fā)現(xiàn)是南柯一夢。

回到青瓦白墻的老屋，門前不再有母親的等待，輕輕推門進去，屋里空空如也，我在母親的遺像前長跪不起，耳畔又響起了“吱呀”的推門聲，母親在耳邊輕輕呼喚：“前寶，快起來……”

我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悲痛，仿佛沉積了十年的淚水陡然奔瀉。晶瑩的淚光中，我似乎看到了天堂里那雙熟悉而慈愛的眼睛，始終不離不棄地關(guān)注著我人生的每個春夏秋冬，直到天長地久，地老天荒。

作者簡介：黃向前，男，現(xiàn)年43歲，湖南省漣源市人。湖南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各級報刊雜志，其中散文《貴州漫記》榮獲2011年全國財政系統(tǒng)建黨90周年征文大賽三等獎。在《中國財政》、《預(yù)算管理與會計》等雜志發(fā)表論文、調(diào)研報告數(shù)萬字，多次獲省、市級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