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而不盡的柔情
——試析徐志摩詩歌《山中》

⊙朱慧妍 黃德志［江蘇師范大學， 江蘇 徐州 221116］

1931年4月30日，徐志摩的《山中》一詩發(fā)表于《詩刊》第二期。這是一首以四行節(jié)（quatrain）為特征的英國民謠體（English ballad）體裁的抒情詩歌，全詩的韻腳為“abab”，后被收錄進《猛虎集》。此詩是作者徐志摩為病中的好友林徽因而作。在賞析此詩之前，我們先來介紹一下作者創(chuàng)作此詩時的心境。

《山中》寫于徐志摩生命的最后一年，是寫給林徽因的。當時作為梁思成妻子的林徽因在香山療養(yǎng)肺病，徐志摩去探望她，看到了昔日的戀人憔悴不堪的病容?；氐皆⑺?，在月色籠罩的一片深夜的靜謐之中，徐志摩寫下了這首情感真摯的詩篇來表達自己對曾經(jīng)的戀人如今的好友的一種高于友情又異于愛情的細膩情懷。

但是為何單單以《山中》為題，在這首小詩背后是一種何等的“山”中情呢？

一、《山中》山的情愫寓意

首先，“山中”二字，讓人很自然地想到作者寫作對象林徽因所療養(yǎng)的香山。暗示了自己心上記掛之人的所處地點，但作者又不敢冒昧而直白地以“香山”為題，一是出于當時自己與林徽因、梁思成之間別樣的友情，感情雖仍要表達流露，但不能一味狂熱抒發(fā)，否則顯得唐突而淺顯。這種情感不同于《再別康橋》中對于自己身處母校時的熱烈依戀，而是更多的在內(nèi)斂含蓄中蘊有的一種執(zhí)著深情，是一種似露非露、似隔非隔的深情。二是作者徐志摩自身的婚姻狀況也遇到危機。當時徐志摩定居于上海，因為他的第二任妻子陸小曼不愿意搬到北平，所以徐志摩不得不在北平三所學校任教，在上海、北平之間來回奔波，以供陸小曼平日里奢靡生活的開銷。這樣疲累地兩地奔波，也讓徐志摩對自己的婚姻愛情產(chǎn)生了深深的失望。正所謂“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他對林徽因的情感也在自己和陸小曼婚姻失敗中沉積得愈加濃烈。但是人已中年的徐志摩的這份情感，已褪去了少年時的沖動熱切，而是出于一種經(jīng)歷情事坎坷后對于自己心中理想完美女性的尊重與關(guān)心。而“山中”的朦朧感與彼此的距離也帶有一種半現(xiàn)半隱、隔而不隔之感。全詩后面緊緊圍繞著“山”中的“靜”來抒情達意。

二、《山中》的情感流露

第一小段，作者沒有直接開門見山地從詩題中的“山”字寫起，而是以自己此時所處的庭院落筆。以當時現(xiàn)實環(huán)境庭院的靜和庭外市謠的鬧，對比襯托，為的是顯示出詩人此時松下望月的美好心情，并不會因為庭外市集的熱鬧，而打破此刻的心境，作者聽任這樣的“鬧”，反而是為了享受更加自然真切的“靜”。鬧中的靜才更有深意，更能達到“靜”的本質(zhì)。雖然庭院的這點小“靜”比不上山中自然到深處的“靜”，但是卻能顯示出詩人內(nèi)心的大“靜”。一地松影，恰恰是月光照耀的結(jié)果，也是在照應后句的當頭月好，表現(xiàn)出深夜時分月的圓亮。而此刻月的圓亮又何嘗不是詩人內(nèi)心情感的圓亮？“圍抱”和“織”這幾個字帶有擬人的手法，動感畫面美躍然紙上，與開頭的靜結(jié)合，形成完滿的構(gòu)設(shè)，一種歲月靜好的柔情蕩漾在文字之間。

作者所勾畫的庭院的整體感官效果和詩歌里的“山中”是一脈相承的，整體的構(gòu)架最終也是為了渾然一體的情感抒發(fā)而服務(wù)的。

在第二段中，在純粹的想象之中，作者自問自答，山中夜景應該是與庭院里一樣，有月、松，也有靜，但是山中的靜卻是更為深厚，更為龐大。雖然處在不同的地方，但是作者和自己昔日的戀人如今的好友都享受著同樣時間下同樣的環(huán)境氛圍。可以想象，詩人此時自己看到的景色，他心中愛慕的人也同樣看得到，有一種“明月雖同人別離”之感，在這樣的夜晚，此刻二人又同景相對，較之白日的熱鬧清晰，反而更能進一步地牽引出人內(nèi)心暗含的情愫。

整個第二段沿襲了第一段的景物和風格，在大體上沒有偏離，又很自然地以作者自己的幻想過渡到山中，引出詩題《山中》。

第三段詩人剛開始以用“我想”開頭，一是直白地表達自己當時內(nèi)心的真切想法：去攀月，去化風，去吹送，去浮動。而這些想法其實是“我”在庭院中所不能完成的，更多的也只是作者單方面的自我想象。這種手法在徐志摩的詩歌中，有較多的應用，例如名作《再別康橋》中提到的“尋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①。也是作者自己不能達成的一種想象。二是借“我想”來隱晦地表達在想象背后的思念與牽掛。詩人希望能把這種地點的距離縮短，渴望自己可以處在自己好友的身旁，哪怕只是以月亮、清風這種物象的形式。在詩中，作者想在“山中”浮動，其最終的目標也就是突出“山中”，既希望自己能把自然之美帶給山中的好友，也想能借自然以一種不是貿(mào)然打擾的姿態(tài)把自己的情誼傳達過去。雖未真實地見到，但作者的想象，也已經(jīng)讓我們在文字與情感的交纏之中感受到了清風浮動之聲和風中松葉搖動之音。

第四段也就是全詩最后一段，詩人承接上兩段，表明自己去山中浮動的目的，即“吹下一針新碧”，輕柔地落在“你”窗前，但不擾安眠。也是詩人情感表達的極限，詩人自己對于“你”的相思之情在夜深時愈加濃烈，但是仍克制著自己，不敢輕易打擾到“你”的安眠，是一種對于“你”的無限憐惜與愛護。這種情感在平靜中孕育著濃烈，但又不熾熱到傷人，而是一種自我感性與理性的融合。這里有一部分情感克制的原因因為現(xiàn)在二人的關(guān)系與情感是恰到好處的，如果多一分，則會傷了彼此，少一分，則是對自我的壓抑；同時有一部分是現(xiàn)實理智的約束，如今二人都已各自有了家庭，不管如不如意，順不順心，都有著道德情理的規(guī)范。更何況，這么多年時光的沖刷，徐志摩與林徽因之間比起年少時的強烈愛戀與追求，現(xiàn)在更多的是經(jīng)歷世事后，彼此相互支持關(guān)懷的那份真情。

整體情感上，在夜深月明，清風綠松的時候，盡管寓所外是市謠不斷的，但是詩人內(nèi)心平靜而柔軟，看著松影，賞著月光，開始懷念另一處，也就是詩中所說的“山中”。其實此處的“山中”，一是以“山中”代指林徽因住院療養(yǎng)之地香山；二是作者徐志摩的情感寄托，借山中的朦朧幽靜表現(xiàn)自己情感的深沉內(nèi)斂。詩人在詩的最后也說想去“山中”浮動，去吹新碧落窗前，也就是想去陪伴著林徽因，帶給她一種心靈上的美好幸福之感，想在她的生活中留下痕跡，想讓她看到自己的存在，但現(xiàn)實的情況，讓他沒有辦法去陪在她身旁，同時作者又不忍去打擾到她現(xiàn)世安穩(wěn)的生活，不忍去擾亂她的內(nèi)心，可以說，這是一種矛盾又內(nèi)心掙扎折磨的情感。一方面內(nèi)心期盼守護，渴望被發(fā)現(xiàn)，想要表達自己對于昔日戀人如今好友林徽因的關(guān)懷與思念；另一方面又不想輕易打破彼此間恰到好處的“靜”，不愿意把這種情感過分地強烈化，從而灼燒了彼此之間最后的默契與美好，所以更多的是把自己情感的激蕩蘊含在自然流露之中。對于這一點，英國浪漫派的開山祖師華茲華斯就曾在《抒情歌謠集》第二版的《序言》②中認為一切好詩都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并且這些好詩都是“源于寧靜中回憶所得來的情思”。

三、徐志摩對于林徽因的情感態(tài)度

關(guān)于徐志摩對林徽因的情感態(tài)度，首先要回歸到二人的相遇過程。1921年秋天，徐志摩在倫敦認識了才女林徽因，并與她交往甚密，二人很快情投意合，彼此欣賞。徐志摩自己也在《猛虎集·序》中寫道：“整十年前我吹著一陣奇異的風，也許照著了什么奇異的月色，從此起，我的思想就傾向于分行的抒寫?！雹邸捌娈惖娘L”“奇異的月色”在這里就是指的林徽因。包括徐志摩后來在《我所知道的康橋》中也寫道：“我這一輩子就只那一春/說也可憐，算是不曾虛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④隨著二人的進一步接觸了解，當時已為人夫的徐志摩，對于林徽因的愛慕愈加濃烈，想與自己心中女神相戀相守的想法也愈加迫切。于是在1922年3月，當時已經(jīng)結(jié)婚的徐志摩向自己的第一任妻子張幼儀提出離婚，認為他們不應該繼續(xù)他認為的沒有愛情、沒有自由的婚姻生活了。1922年3月，徐志摩與張幼儀已經(jīng)辦好了離婚手續(xù)，可此時的林徽因也已隨父林長民回國。在感情中她已然做出了選擇，她沒有去告別，只給徐志摩去了一封信：“志摩，我理解您對真正愛情幸福的追求，這原也無可厚非。我但懇求您理解我對幼儀悲苦的理解。她待您委實是好的，您說過這不是真正的愛情，但獲得了這種真切的情分，志摩，您已經(jīng)大大有福了……”很快，徐志摩也于同年10月回國，想要追隨自己心中的愛人。但此時的林徽因與梁啟超之子梁思成的婚事已是有了成言，徐志摩想與林徽因結(jié)秦晉之好的愿望自然落空。雖然事后徐志摩與京城名媛陸小曼（陸小曼當時還未與丈夫王賡離婚）相戀，陸小曼與王賡離婚半年后與徐志摩結(jié)婚，林徽因也遵從著梁、林兩家長輩的安排嫁給了當時的建筑學家、建筑教育家梁思成，但是徐、林之間仍然保持著一種在當時世人看來并不是特別能理解的超友情的深厚情誼，并且這種感情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達到一種完滿的狀態(tài)。徐志摩在林徽因婚后依舊為她寫了不少詩歌，那首有名的詩《偶然》，就是徐志摩對林徽因感情的最好直白，一見傾心而又理智地各走各的方向，這是世俗所難理解的一種純情。

從多方面來總結(jié)，該詩充分地表現(xiàn)了徐志摩對林徽因的特殊愛情態(tài)度，既做到了作為朋友的關(guān)心與擔憂，又有著超乎尋常愛情的對于心上人的憐惜，把自己心中的情在靜中宣泄流淌。即使自己身受環(huán)境地域的限制，但是通過想象把自己的思念帶到心上人的身旁，其真實地流露了作者在夜深的異地，對心愛之人的仰慕懷念而又不敢貿(mào)然打擾，只希望能默默陪伴的深情心境。

① 徐志摩：《再別康橋》，1928年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1卷第10號。

② 〔英〕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抒情歌謠集·序言》，1800年版，第2版。http://m.ishare.iask.sina.com.cn/f/24 821109.html

③ 徐志摩：《猛虎集·序》，參見徐志摩《猛虎集》，北京當當科文電子商務(wù)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電子版，第3頁。

④ 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參見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山東畫報出版社2006年版，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