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寄托與理性的節(jié)制
——試析《山中》松樹審美意蘊的古韻與新味

⊙談燕婷 黃德志［江蘇師范大學， 江蘇 徐州 221116］

1931年徐志摩去探望在北京香山療養(yǎng)肺病的林徽因，看到昔日戀人憔悴不堪，心中自有無限復雜的情感?？闪只找虍敃r已成為梁思成的妻子，自己另娶了陸小曼，愛情命運殊途的現(xiàn)實給徐志摩的心靈造成了巨大沖擊，在寧靜的回憶與想象中，強烈的情感自然流露?；氐皆⑺螅谝黄钜沟撵o謐之中，寫下了這首膾炙人口的愛情詩——《山中》，表達他對昔日戀人身體狀況的深切擔憂和對二人曾經(jīng)愛情的細膩追懷。

為表達這種情感，徐志摩在詩中運用了諸多古典抒情述志詩中經(jīng)常用到的意象——“庭院”“月”“山中”“松樹”“清風”“春”等來表現(xiàn)詩意美，而《山中》貫穿全詩四段文字的一個意象便是“松”。正如陸耀東評價道：“徐志摩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善于創(chuàng)造意象的詩人，他的詩歌中的意象蘊涵著豐富而鮮明的美學特征?！雹僭娛钦Z言的藝術(shù)，取景必有講究?！渡街小芬辉娭袑τ凇八蓸洹币庀蟮姆磸褪褂?，絕對不是隨意為之，靜謐庭院、松樹之下，筆者以為這包涵著作者在對于愛情的追求中強烈卻無法說出的情愫以及對于生命的深刻思考，因而使這個普通的意象表現(xiàn)出獨特的意蘊。

一、中國古典詩詞中“松樹”意象的意蘊溯源

松樹歷來都是文人雅士吟詠的物象，作為自然景物的松進入了詩歌領域之后，便具有了豐富的內(nèi)涵和雋永的審美價值，從而拓展出一個廣闊且厚重的意象空間。正如劉勰《文心雕龍·神思》中所說：“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雹谒蓸渥鳛閷徝酪庀蠼?jīng)詩人攝入筆端，在其凌寒、長青等自然屬性外，被賦予了詩人的主觀情感色彩，擁有了抒情言志的靈性。追根溯源，古典詩歌中“松樹”意象的象征意義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是松枝因蟠虬挺拔、頗有龍形的姿態(tài)，故古來常與龍并稱，有“百木之長”的美稱。因此松樹象征著健康和長壽。陶淵明《雜詩十二首·其十二》：“裊裊松標崖，婉孌柔童子。”③這首詩將青松和道教中用來托喻長生的“童子”并列，其中隱含健康的意蘊。

二是“松樹”也常象征忠貞的愛情。樂府民歌《冬歌》道：“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復何似。果樹結(jié)金蘭，但看松柏林，經(jīng)霜不墜地，歲寒無異心?！雹芙琛八蓸洹笔惆l(fā)女子對愛情的癡迷和忠貞。“連理松”這一特殊的松樹形態(tài)更常用來象征纏綿相守的愛情，如干寶《搜神記·韓憑妻》中的“相思樹”，即兩棵枝干相交生長的連理木，表達了夫婦至死不渝的美好愛情。

此外，中國人更贊美松的內(nèi)在美，松樹凌寒的自然屬性常用來比喻人靈魂中積極向上、崇尚愛和久遠的精神。《論語》中“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⑤。松樹堅韌的品格體現(xiàn)出其高潔的品性，正是詩人人格的真實寫照。山水畫家們代代精研松的畫法，留下了松石圖、松鶴圖、松菊圖等優(yōu)美構(gòu)思。“松”作為中國詩人、藝術(shù)家永恒的表現(xiàn)題材，已成為中華民族精神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近代以來，新月詩派對于松樹意象的韻味進行拓展，特別是徐志摩《山中》一詩中進一步提升了“松”意象的審美意蘊。“松”在他的詩歌中不只是他情感的寄托，更是他對于生命的認識?！八伞笔撬蔀橐粋€愛情的信徒、一個生命的信徒的實物象征。

二、“松樹”意象審美意蘊的古韻

《山中》是徐志摩后期詩作中較著名的一首，其藝術(shù)影響力至今不衰，自有其深層緣由。表面看來，此詩不過抒寫詩人對于昔日戀人、今日好友超乎友情又異于愛情的細膩情懷，同時又鋪以視覺美、音樂美的形式，故引起了讀者的廣泛喜愛。但細細探究，詩歌中濃郁的傳統(tǒng)意象的運用，是更為深層的原因。徐志摩借清風新碧傳遞脈脈柔情，與讀者閱讀經(jīng)驗中的古典意象吻合，從而引起了審美共鳴。其中貫穿全詩四段文字的“松樹”意象顯得尤為突出，其古韻的繼承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松樹”意象與情感交融，創(chuàng)設靜謐意境。第一段：“庭院是一片靜，/聽市謠圍抱；/織成一地松影——/看當頭月好！”沿用《詩經(jīng)》中“興”的手法，從身邊景物寫起，以明月松影營造出靜謐幽緲的氛圍。詩人以朦朧的松影傳情，借以吐露心底深處的愛。情以景變，景隨情遷，意境的描摹由實入虛，可謂“一切景語皆情語也”⑥。這種情景相生的表現(xiàn)手法，正是繼承中國古典詩歌創(chuàng)造意境的高妙手段。

其二，“松”在《山中》成為健康之美的象征。詩歌第三段：“不知今夜山中/是何等光景；/想也有月，有松，/有更深的靜?！毙熘灸b想林徽因在山中靜謐的環(huán)境下養(yǎng)病，為放下惴惴不安的心思找到一個借口，稍稍寬慰自己。在自然萬物共同呼吸的時空下，“松樹”意象在不斷錘煉深化的歷程中變成不僅是客觀的景致，更成為健康的象征。此時“松樹”在詩人心中化成他昔日戀人的樣子，有生命的活力，有挺拔的身姿，有健康的體態(tài)。這種對于健康之美的歌頌，實則是飽含了作者對林徽因病體的深切擔憂與自我寬慰的無奈之情。

其三，把“松”作為愛情的象征，表達對摯愛的相思。詩歌第三段：“我想攀附月色，/化一陣清風，/吹醒群松春醉，/去山中浮動。”由此地之松遙想彼地之人后，詩人渴望攀附月色，將山中春夜里熟睡如醉的“群松”吹醒。詩人情到濃時不能自已，用比喻的手法，以清風吹拂群松喻自己圍繞林徽因，含蓄地吶喊出希望陪伴舊愛身旁的愿望?！八蓸洹背蔀樗闹袚磹鄣幕恚渤蔀樗麗矍榧耐械膶ο?。怨逝傷別的心緒、黯然相思的綿長，都在意象間隱秘寄予，帶了古典的深曲和象征的含蓄，別具悲情詩韻。

徐志摩在與大自然的松樹的親近中含蓄抒發(fā)了心中強烈的情感，這樣的表達方式使詩人“自覺不自覺地實現(xiàn)了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詩歌文化精神的默契，從而把現(xiàn)實與歷史，把個人詩性與文化傳統(tǒng)融合在了一起”⑦。

三、“松樹”意象審美意蘊的新味

徐志摩是“五四”一代的文化精英，處于古典與現(xiàn)代碰撞的特殊時代。一方面，他承續(xù)著古典傳統(tǒng)的精神氣質(zhì)，對于“松樹”意象的古韻進行發(fā)揚；另一方面，他又吸收時代的嶄新元素，變異而有法度地將西方現(xiàn)代主義美學原則與中國傳統(tǒng)相統(tǒng)一，進一步提升“松樹”的審美意蘊，創(chuàng)造特有的語言新味。

首先，對于“松樹”意象的運用采取客觀化的抒情方式，將情感經(jīng)驗轉(zhuǎn)化成詩的經(jīng)驗。這一方法實現(xiàn)了思想的知覺化，顯示出人在宇宙間對照的哲思?！皯騽⌒宰鳛橐环N美學原則，已經(jīng)成為徐志摩表情達意的最基本的結(jié)構(gòu)方式之一”⑧。他在《山中》引入了戲劇性對白的敘述成分，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詩藝特征，增加了詩歌的表現(xiàn)張力。如詩歌第三段中，他在與“群松”“明月”互動，以“戲擬”的敘述與“松樹”開展心靈的交流。把“群松”從沉醉中喚醒，達成靈魂的觀照與默契。徐志摩不滿足捕捉靜止、明晰的“松樹”意象，而是采用聯(lián)想深層化的方式與物象產(chǎn)生對照，達到思想的知覺化。遙想清風吹拂下松樹的惺忪姿態(tài)，他在頭腦中完成與自然的神游，從時空兩維間顯示出他在自然、宇宙間深沉的哲思。

其次，徐志摩將情感淘洗錘煉，對主觀情思做有距離的審美觀照。他用“新碧”陪伴舊愛代替露骨的表達，表現(xiàn)出“理性節(jié)制情感”的閃光。在“人攀明月不可得”，無法陪伴舊愛的惆悵之中，詩人便驟生奇思妙想：“吹下一針新碧，/掉在你窗前”，以“松針”為留別的信物，掉在愛人窗前，表明自己心跡和思念。徐志摩用細膩的筆觸，把“松針”作為思想情感的對稱物，詩人只愿靜靜注目，“輕柔如同嘆息——/不驚你安眠！”用這樣輕柔的舉動代替言語的露骨表達，將刻骨的思念與愛戀深藏在心中。這種情感表現(xiàn)真摯而適度，使詩情的發(fā)生與流轉(zhuǎn)在主體與意象的雙重控制下，得到了有效的節(jié)制，更加表現(xiàn)出徐志摩的體貼入微以及他“理性節(jié)制情感”的思想。

另外，借助“松樹”意象的前后變化，展現(xiàn)了情感跌宕的特殊效果。由壯闊浩渺的山中“群松”變?yōu)榧毿≥p柔的窗前“松針”，在這樣的“突變”中，加深了讀者對于詩作意象和主旨的印象。當詩人想要化身“清風”，吹醒在春天里迷醉的“群松”時，此時達到了全詩的情感高潮。但一個“松針”突然一轉(zhuǎn)，讓讀者的視線從廣闊的松林，立馬切換到了愛人窗前，同時也讓詩中氛圍突然寧寂。強烈的情感與現(xiàn)實的無奈形成無法超越的沖突，前面的場景愈壯闊，越顯出收場時的悲涼。詩人巧用“松樹”形象前后鮮明的對比，使得這首精致的詩的情感豐富性和深度得以進一步提升。

《山中》是一首精于詩歌意象經(jīng)營的詩，深深的思戀、體貼的柔情，全部化作詩人筆下的一團松影。詩人在全詩中貫穿“松樹”這個意象，既有對古典詩詞意象運用的傳承，也顯示出詩人至純性靈影響下的一份新味。此時的“松樹”已經(jīng)被意象化為詩人的情感符號和信仰象征，成為傳達“我”的柔情的媒介，讓這份情顯得真摯細膩，美麗動人。

① 陸耀東：《徐志摩評傳》，重慶出版社2003年版，第192頁。

②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50頁。

③ 逯欽立：《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22頁。

④ 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648頁。

⑤ 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09頁。

⑥ 王國維：《人間詞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4頁。

⑦李怡：《古典理想的現(xiàn)代重構(gòu)——論徐志摩與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文化》，《江海學刊》1994年第4期，第166頁。

⑧ 毛迅：《論徐志摩詩藝的四種內(nèi)在結(jié)構(gòu)》，《江漢論壇》1999年第5期，第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