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詞中的愛情世界（下）

湖北 王兆鵬

二

有愛戀，有相會，就有分離，有相思。特別是古代交通通訊不發(fā)達，離別是古人最難承受的傷痛。李商隱有一句詩說“人世死前惟有別”，意思是人世中死之前最痛苦的就是離別。咱們今天因為交通發(fā)達、通訊方便，對離別已經(jīng)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我看了中央電視臺的節(jié)目《等著你》，才真切感受到離別的痛苦。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那里面有很多走失的親人，從那里我們感受到在當(dāng)下還是有不可承受的離別之痛。但是，在日常生活中，除了那種特例之外，我們對親人朋友之間的分離已經(jīng)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了。我昨天從武漢飛來?？冢簿蛢蓚€多小時，到了以后立馬用微信向家人報平安，用視頻通電話，家人根本不用擔(dān)心。我們對離別已經(jīng)很淡漠了。這要是在古代，可不得了，從內(nèi)地到海南，要走幾個月。古代交通非常不方便，分別以后，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見面，秦觀詞“此去何時見也”，寫的就是這種擔(dān)憂。離別之后，也沒辦法及時收到對方的音訊，特別是戀人分手以后，對方會不會變心，無從了解，有很多的擔(dān)心和焦慮，所以離別是古人永恒的傷痛。古代有很多寫離別的名句，像王勃的“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王維的“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高適的“莫愁前路無知己 ，天下誰人不識君”等，這些唐詩名句，都是寫男性朋友之間的離別。宋詞里面呢？很多都是男女之間、戀人之間的離別，所以寫來更加細膩，更加感傷。我們來讀一首宋代詞壇偶像柳永的《雨霖鈴》。前面我們讀的詞都比較短，那叫小令，這首詞比較長一些，叫慢詞：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

這首詞押的是入聲韻。結(jié)句的“說”，現(xiàn)在的普通話讀平聲，就不押韻了。

這首詞是寫詞人跟他的戀人在汴京碼頭離別的情景。柳永可能要到南方去，在運河邊上兩人分手離別。這是一個秋天，所以詞的開篇說“寒蟬凄切”，用一陣一陣蟬的凄涼叫聲，來烘托環(huán)境氣氛。白居易的《琵琶行》“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也是通過楓葉荻花來烘托一種感傷氛圍。這是通過聲響來表現(xiàn)的?！皩﹂L亭晚”的長亭，是路邊供人休息的亭子。古人離別送行，要送到很遠的地方。我們今天因為離別不是一個事了，有時候在車站碼頭送行以后就握手拜拜，而古人分手的時候，要擺酒宴，叫餞行，又叫餞別?！皩﹂L亭晚”，是黃昏，在路邊的長亭餞別。黃昏本來就是讓人感傷的時候。中國古代是農(nóng)業(yè)社會，人們?nèi)粘龆?，日入而息，早上太陽出來，就出門去勞作，太陽下山的時候就回家休息?！对娊?jīng)》里有詩說到“日之夕兮，牛羊下來”。黃昏，本是回家與家人團聚的時候，可此時詞中主人公卻要出門，這豈不是更令人感傷？詞人把分別的時候放在秋天，放在黃昏，也是為強化離別的傷感?！绑E雨初歇”，是一場大雨剛剛停下來，也正因為這場大雨，推遲了他們兩個人分離的時間。這個長亭是在什么地方？在“都門”，在都城汴京的城門之外。

“帳飲”，就是在路邊帳篷里擺上酒宴飲酒。因為有女眷，在路邊上怕人家看到了不雅觀，所以扯一個帳篷。因為古人離別，是生活中難以承受之重，所以在最后分手的時候要擺上酒宴，為遠行的親友餞行，這又叫祖道。祖道，是祭奠路上的神，祈求路神保佑，祈求一路平安?！皫わ嫙o緒”，是說兩人在帳篷里喝酒，因為要分離了，沒有情緒，都不開心。無論是送者，還是行者，都戀戀不舍。大家想想，“帳飲”有幾個人？應(yīng)該不止詞人和戀人兩個，還應(yīng)有隨從和侍者，或者還有同來送行的朋友。王維《送元二使安西》詩說：“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蔽覀円话愕睦斫馐牵簿屯蹙S和他的朋友元二兩人相互勸酒?？杀彼未螽嫾依罟氘嫷摹蛾栮P(guān)圖》里，是一群人：元二的家人來送行，元二的朋友來送行，王維有侍者隨從，還有在旁邊唱歌侑觴的歌女。借助李公麟的《陽關(guān)圖》，我們可以想象前來送別的有哪些人。

“留戀處、蘭舟催發(fā)”，正當(dāng)兩人難舍難分的時候，河邊船上的船夫開始催促了，快走啊，磨蹭什么？除了送者和行者，又寫出了第三方的人物：船夫。我們仿佛聽到船夫不耐煩的催促聲?！皥?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是名句，寫詞人跟戀人離別時，手拉著手，雙方都淚流滿面，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滿腹知心的話總也說不完，已經(jīng)吩咐了很多體己話、囑咐語，但還是想說，可又哽哽咽咽地說不出。“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兩句，特別有動作感、造型感、鏡頭感。上片在有限的篇幅里，寫出了幾個方面人物的活動，而且有環(huán)境：寒蟬嘶鳴；有地點：都門外；有行為活動：離別前帳飲；有人物：送行人和遠行人及船夫；有人物情緒：帳飲無緒不開懷；有表情：淚眼；有細節(jié)：執(zhí)手相看；有對話：蘭舟催發(fā)。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前面是實寫離別前的情景，這兩句是虛寫離別后的情景，說你這一去煙波千里，獨自一人在夜霧中穿行，那該是何等的寂寞。大家讀過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城闕輔三秦，風(fēng)煙望五津?！蔽褰蝻L(fēng)煙，是王勃友人去四川途中要經(jīng)過的渡口，暗示路上的辛苦。柳詞的構(gòu)思與王勃詩有些相近。從意境的構(gòu)造來說，前幾句是眼前近景，這兩句是想象的遠景大景，千里煙波，楚天寥闊，鏡頭無限地拉向遠方，詞的藝術(shù)境界也延展向無限的遠方。柳永詞的空間境界，比唐五代時的花間詞要遠大得多。從這些地方，可以體會柳永詞的藝術(shù)進步。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庇蓚€人的離別而上升到人類不可避免的離別，強化離別的悲劇感。這在結(jié)構(gòu)上叫宕開一筆，不接寫個人的離別情景，而轉(zhuǎn)寫人類大眾的離別。藝術(shù)表現(xiàn)上，又是層層遞進。自古以來人們都為離別而傷感。這是第一層。屈原曾在《九歌》里唱道：“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比松畲蟮目鞓?，是有一位心心相印的知己；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活著分離。屈原的時代，人們已經(jīng)為離別而痛苦感傷了，所以柳永說“多情自古傷離別”。時值秋天，是第二層感傷。沒有離別，僅僅是秋天，就讓人傷感了。楚國詩人，屈原的學(xué)生宋玉在《九辯》里說：“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衰?！碧拼娙藙⒂礤a不是說“自古逢秋悲寂寥”嗎？因為秋天葉落，意味著一年的好景即將逝去，人的生命又度過了一年，也減少了一年。所以悲秋成為古代詩人流行的季節(jié)病。曹丕的“秋風(fēng)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等，都是悲秋的名句。在悲秋的時節(jié)離別，是悲上加悲。所以詞人說，光是離別就讓人傷感得不得了，更何況是在清秋時節(jié)送別呢？多情人的哪能忍受得了！這是第三層感傷。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笔橇赖恼信泼?。一位詞人，如果能創(chuàng)造出為眾人欣賞的名句，是一件無上光榮的事情。像張先的“云破月來花弄影”，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都是廣為流傳的經(jīng)典名句?！敖裣菩押翁帯?，包含兩層意思：一層是今宵酒醉，離別時一醉方休，以忘掉離別的痛苦；第二層是晚上酒醒，并沒有忘卻離別。酒醒后即問，人在何處？表明即使是在酒醉之中，也還惦記著離別，所以醒來第一件事是追問，遠行人會在何處？人在遠方的“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這七個字，非常有鏡頭感和畫面感。我們可以想象，到了第二天的清晨，曉風(fēng)吹拂著運河兩岸之間的楊柳，一輪殘月掛在柳樹的梢頭，柳樹下一只孤船停泊河岸，船上行人面色凝重，倚窗遠望。當(dāng)年月上柳梢頭的時候，兩人攜手同行，所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如今曉風(fēng)殘月的時候，兩個人卻天各一方?！皸盍稌燥L(fēng)殘月”既是實景描繪，又含有對過去美好溫馨生活的回憶。這正是情中有景，景中有情。

“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彪x別之后，今宵已很難過，更難過的是這一分別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一年兩年?！敖?jīng)年”，是一年又一年的意思，用今天的話來說是N年。此去以后，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見面，一切的良辰、美景，都形同虛設(shè)，無心欣賞。古人說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并。這是人生最美好的四件事情。可是分離之后，就再也不會有快樂可言了。即使遇上良辰好景，也沒有心情去關(guān)注、去欣賞。就像當(dāng)下一首流行歌曲所唱的那樣：“如果沒有你，我的生活就沒有了意義?！薄氨憧v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彪x別之后，我的千種風(fēng)情，萬般憐愛，跟誰說去？怎樣向你訴說？另外一層意思是：親愛的，你放心，我永遠愛你，我的愛意不會對別人說，只對你說。這里有兩層含義：一層是指離別之后通信不便，有話無人可訴說；另一層是表現(xiàn)出對愛的堅貞與執(zhí)著。這首詞，是宋詞中的離別經(jīng)典。

再看一首無名氏的離別詞。無名氏，就是作者的名字沒有流傳下來，像現(xiàn)在網(wǎng)友發(fā)表的作品，不知道作者是什么人。

鎮(zhèn)日無心掃黛眉，臨行愁見理征衣。尊前只恐傷郎意，閣淚汪汪不敢垂。 停寶馬，捧瑤卮，相斟相勸忍分離。不如飲待奴先醉，圖得不知郎去時。

這是一位女子送她的丈夫。開篇寫女主人公知道丈夫要離別了，成天情緒低落，無精打采，懶得梳妝打扮?！版?zhèn)日無心掃黛眉”，用具體的細節(jié)寫出離別之前妻子的惆悵、傷感，切合女性的身份特點?！芭R行愁見理征衣”，這位女子很賢惠，丈夫要出遠門了，她早早地就把丈夫出門的行裝整理好了，臨別的時候，卻怕看那滿箱滿篋的衣衫。因為這些衣衫，是丈夫遠行的見證。見到它，意味著丈夫要出遠門了。

開篇兩句寫別前的憂慮，“尊前”兩句寫別時的忍耐。這位妻子善解人意，雖然臨別時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傷感，但她強忍著眼淚不讓它流出，怕的是傷了郎的心?！伴w淚汪汪不敢垂”，簡直就是特寫鏡頭，外在的神態(tài)與內(nèi)在的心理一并寫出。臨別前，妻子為丈夫餞行，舉杯對飲，妻子強忍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妻子的含悲忍淚，正表明她的深情、體貼，有痛苦自己扛，不讓丈夫出門后為自己擔(dān)心，為自己憂慮。這樣深情體貼賢惠的好妻子，在宋詞里真不多見。

“停寶馬，捧瑤卮”，丈夫本來已經(jīng)出門了，可妻子舍不得，又喊他停下馬，送上一杯酒。卮是酒杯的意思，用寶玉做的酒杯，所以叫“瑤卮”。妻子一邊捧上一杯酒，一邊說，親愛的，再喝一杯?！跋嗾逑鄤袢谭蛛x”，你斟我一杯，我斟你一杯，見出夫妻雙方相親相愛，難舍難分。最后妻子說：“不如飲待奴先醉，圖得不知郎去時?！庇H愛的，這杯我干了，我先喝醉了，也就不知道你是怎么走的了。這首詞純用白描手法，細節(jié)的描寫和對話中，生動地呈現(xiàn)出妻子的多情、體貼、深情。這位妻子心善情美，讀來讓人好生感動。

三

離別，有生離，也有死別。詞中有一類專寫死別的作品，叫悼亡詞。廣義的悼亡，包含對所有逝者的哀悼。狹義的悼亡，是指丈夫?qū)ν銎薜陌У俊Ｄ腥怂懒似拮?，委婉的說法叫“賦悼亡”。妻子哀悼亡夫的詞，當(dāng)然也叫悼亡詞。不過，古代能詞的女子畢竟是少數(shù)，所以悼亡詞，多指丈夫哀悼亡妻的詞。唐代元稹的悼亡詩很有名，他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是人們熟知的名句。宋代有位著名詩人叫梅堯臣，跟歐陽修是好朋友。他有幾首悼亡詩，也寫得非常好。妻子去世后，他非常傷心。有詩寫道：“結(jié)發(fā)為夫婦，于今十七年。相看猶不足，何況是長捐?！苯Y(jié)婚十七年來，相親相愛，天天看你都看不夠，何況你現(xiàn)在永遠離開了呢？“我鬢已多白，此身寧久全?！蔽翌^發(fā)都斑白了，也活不太長了?！敖K當(dāng)與同穴，未死淚漣漣?！弊罱K我們兩個人會在黃泉下相見，可是我現(xiàn)在還沒死，天天以淚洗面，想念著你。詩又說：“從來有修短，豈敢問蒼天？”人的壽命從來都是有長有短的，“修”是長的意思，“短”是命短，有人活得長，有人活得短，我也知道，壽命的長短，都是命中注定，不敢責(zé)怪蒼天?！耙姳M人間婦，無如美且賢?！蔽铱戳巳碎g那么多的婦女，都沒有你漂亮，都沒有你賢惠。從這些悼亡詩，可見梅堯臣對他的妻子是愛得多么執(zhí)著，多么深沉。

我有時候很納悶，中國古代的詩人，妻子在世的時候很少寫這么濃情蜜意的詩，死了以后才表達深愛真愛，可妻子聽不到了。如果生前對妻子說：親愛的，我看盡人間的婦女，沒有哪一個比你漂亮，沒有哪一個比你賢惠，沒有哪一個值得我如此深愛真愛。那妻子多開心！可是等妻子去世之后才寫這些動聽的詩，妻子再也感受不到了。當(dāng)然也有寄內(nèi)詩，比如李商隱的“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這種寄內(nèi)詩比較少，感人的大多是悼亡詩。

下面是蘇軾的悼亡名篇《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首詞寫于1075年，蘇軾40歲。他的夫人王弗跟他結(jié)婚10年，26歲去世。蘇軾是我們王家的姑爺。他生命中的三個女人，都姓王。他的原配叫王弗。王弗特別賢惠，善于識人。蘇軾后來在給夫人寫的墓志銘里回憶，他剛到鳳翔做官時，家里來了朋友，他的妻子躲在簾子后面聽他們談話，客人走后，妻子時時提醒他，哪個人可交往，哪個人不可以深交。說那個人見了面就吹捧你，絕對不可以深交。蘇軾為人沒有城府，非常有親和力，跟誰都見面熟，對人不設(shè)防。蘇軾一輩子坎坷，政治上老受打擊，跟他的個性有一定的關(guān)系。蘇軾雖然是個天才，但不是高高在上不可接近的那種類型，非常可親可愛，他自己說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乞丐孤兒。

烏臺詩案的發(fā)生，跟蘇軾的性格就有直接的關(guān)系。他在湖州做知州時，遇到沈括因公事到湖州。兩人本來是屬于兩個不同的政治陣營，政見不一樣。蘇軾是反對新法的，沈括是支持新法的。可與沈括見面時，蘇軾把滿腹知心的話掏心窩子對沈括講，說王安石這家伙最近變法，搞得民不聊生，我最近寫了一些詩，諷刺新法。哪首詩諷刺什么新法，都說個明明白白。沈括說，能不能給我看看？蘇軾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寫的諷刺新法的詩全給沈括了。沈括回到汴京后，就上交給朝廷。于是政敵拿它當(dāng)把柄，釀成了烏臺詩案。蘇軾為人沒有城府，極有親和力，這做朋友，是極好的性格，可在官場，就容易被人利用。妻子王弗能夠提醒他，讓他非常感激，覺得很難找到這樣的知己了。

蘇軾的第二位妻子是他的姨妹，叫王潤之。還有一位小妾，叫王朝云。王朝云本來是他家里的丫鬟，長大后蘇軾特別喜歡她，就納為妾了。王朝云給他生過一個兒子，可惜很小時就夭折了。蘇軾被貶到海南以后，是王朝云陪伴他、照顧他。朝云也是蘇軾的紅顏知己，最理解蘇軾。有一次，蘇軾在家吃飽了飯，與家人開玩笑，把肚子一拍，問家人：你們看我肚子里是什么？有的說一肚子學(xué)問，有的說一肚子才學(xué)，只有王朝云說：是一肚皮不合時宜，就是一肚皮牢騷。蘇軾說，知我者，朝云也。那是后話了。下面欣賞《江城子》詞。

蘇軾這首詞，是在密州，也就是現(xiàn)在的山東諸城寫的。詞的題目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元宵節(jié)過了幾天后，蘇軾做了一場夢，夢見亡故多年的妻子?！笆晟纼擅Ｃ！保肫鹌拮拥娜ナ?，就揪心地痛。十年了，生死相隔，你不知道我今天過得怎么樣，我也不知道你在九泉之下過得如何?！安凰剂浚噪y忘”，是潛意識里一直懷念著亡妻，深愛著亡妻。潛意識的愛，是更深沉更執(zhí)著的愛。在蘇軾之前，好像還沒有人寫過這種潛意識的深愛，潛意識的生死之戀。即使不是有意識地想她，也難以忘懷，何況是今天又特別地思念呢！“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妻子的孤墳在故鄉(xiāng)眉山，而蘇軾此時身在密州。這兩句，包含三層痛苦，一是“凄涼”，指現(xiàn)實生活的不如意，從富庶的杭州來到這偏遠的密州當(dāng)知州，生活上諸多不適應(yīng)。政治上也很焦慮，朝廷急切推行“青苗法”，加重百姓負擔(dān)。不執(zhí)行新法，是違抗朝廷；執(zhí)行新法，卻害民傷民。這讓地方官蘇軾處于兩難的困境。二是想對妻子傾訴生活中的失意，可妻子早已是泉壤兩隔。想來妻子在世時，蘇軾工作中有愁悶、有苦水，就回家向妻子傾訴。此時工作、生活兩不如意的蘇軾，多么渴望跟妻子訴訴衷腸，說說生活中的不如意，聽聽她的開解、她的安慰、她的提醒，可妻子是在墳?zāi)估?。第三層，如果墳?zāi)乖诟?，也可以在墳前一倒苦水，可妻子的孤墳在千里之外，想在墳前說說話，也不可能。更悲哀的是，即使是相逢了，妻子也認(rèn)不出自己了，宦海風(fēng)波中的折磨，蘇軾早已不是十年前的那個蘇軾了，如今是“塵滿面，鬢如霜”，滿面灰塵，頭發(fā)像秋霜一樣已經(jīng)花白。通過具體的形象來寫自己人生的不如意。本來是寫自己，但是一句“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又把雙方都寫出來了?！翱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句法上叫透過句。我的老師唐圭璋先生說，透過句，多用“縱”字表現(xiàn)，意思是縱然如此，也無可奈何，何況不如此呢。透過一層立說，表達極哀傷沉痛之情。比如秦觀的“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阮郎歸》），“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江城子》）蘇軾這句“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就是典型的透過句。即使相逢也不相識，何況是人天永隔，不能相逢呢。痛苦更深一層。

下片點題寫夢境?！耙箒碛膲艉鲞€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當(dāng)年跟妻子在家鄉(xiāng)結(jié)婚，現(xiàn)在又回到家鄉(xiāng)。夢里看到妻子在窗前梳妝打扮，還像當(dāng)年剛剛嫁他時候那樣美麗。寫夢境，仍然是有環(huán)境，有人物，有動作，有畫面，有鏡頭，但兩人在夢中見面，不是喜極而泣，不是相擁而泣，而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寫夢境，非常逼真。朦朦朧朧，兩人無言相對，種種思念，種種人生的不如意，不知從何說起。實際上夢境中兩人沒有說話，但蘇軾寫來不是不說話，而是想說，但短短的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只有淚水嘩嘩地流。這兩句有點像柳永的“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不過，柳永是寫送別的實境，而蘇軾這里是寫夢境。夢醒之后，更加傷心，“從此年年腸斷”。腸斷，就是斷腸。根據(jù)平仄的需要，可以說斷腸，也可以寫成腸斷。腸是平聲，斷是仄聲，根據(jù)詞句的不同需求，自由組合平仄，也可以組合為仄平。唐宋人喜歡用斷腸來形容極度的痛苦。歐陽修《踏莎行》（候館梅殘）中有“寸寸柔腸，盈盈粉淚”的詞句，說痛苦得腸子斷成一寸一寸了。說起“腸斷”一詞，有段很凄美的母愛故事。傳說三國時期，劉備的軍隊在長江三峽里把一只小猴子抓到船上。母猴一直在岸上追趕，凄厲地呼叫著，希望士兵能夠把小猴子放回去?？墒鞘勘焕硭?。最后這只母猴用極快的速度縱身一跳，跳到船上摔死了。士兵把猴子剖開，發(fā)現(xiàn)猴子腸已經(jīng)斷成一節(jié)一節(jié)的了?！傲系媚昴昴c斷處”，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年年傷心處。如果說傷心，就沒有“腸斷”這么有形象，這么有內(nèi)涵?！澳昴昴c斷”，表明這痛苦，不是一時，而是從今以后的“年年”，痛苦是持續(xù)的、永恒的?！傲系媚昴昴c斷處”，是寫將來，既有時間，又有空間。年年讓人傷心斷腸的地方，將是“明月夜，短松岡”。一筆寫出逝者、生者雙方的痛苦。妻子一人在故鄉(xiāng)，只有明月陪伴，永遠地躺在松樹下的孤墳中。對于生者蘇軾來說，從此月夜，一想到短松岡下的孤墳，就會有難言的痛苦。身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能回到故鄉(xiāng)時常到亡妻的墳上探望，訴說短長。這首詞，表達了蘇軾對妻子深深的愛戀和深深的懷念，也表達了他自己人生的不如意。

北宋詞壇上還有一首有名的悼亡詞，是賀鑄的《鷓鴣天》。賀鑄為人有三大特點：一是身材高大，史書上說他“身長七尺”，宋代一尺合31.4厘米，七尺是2.198米。也就是說，賀鑄身高二米二。二是長得很難看，面色鐵黑，眉目聳拔，頭發(fā)稀少。身材高大，走到哪都是人們注目的中心。要是相貌英俊，儀表堂堂，那該多好?？伤嗝财娉?，當(dāng)人們仰視這位高個子時，都不忍心多看一眼。第三，他是文士中少見的俠客。他的《六州歌頭》詞寫道：“少年俠氣，交結(jié)五都雄。肝膽洞。毛發(fā)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lián)飛鞚。斗城東?！边@應(yīng)該是他的自畫像。唐代詩人中也一位俠客，你們猜猜是誰？李白！李白曾是一位俠客，曾經(jīng)“托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不知賀鑄行俠，是否受過李白的影響。賀鑄是典型的丑男，可詞寫得非常優(yōu)美。他也有艷福，妻子是皇室的后裔，身份高貴，還賢惠得不得了。一位身材出眾而相貌奇丑的猛男，能有一位嬌小玲瓏的真心愛他的妻子，真是不容易。可他五十歲的時候，妻子去世。他痛不欲生，寫了這首《鷓鴣天》來哀悼亡妻：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衣。

他的夫人是在蘇州去世的。“閶門”是蘇州西面的城門，至今還沿用這個地名。賀鑄傷心地哭道，當(dāng)時我們一起攜手走過閶門，可轉(zhuǎn)眼之間，世界就變了，好像天塌了一樣。你跟我一同來蘇州，如今卻不能一同歸去。梧桐半死、鴛鴦失伴，都是比喻伴侶的另一半亡故。這是化用唐人的詩句，孟郊《烈女操》詩說：“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卑拙右住稙檠ε_悼亡》詩說：“半死梧桐老病身?！蔽嗤┲杏羞B理梧桐，所以用一株梧桐枯死喻夫妻半道死亡。古人常用梧桐做琴，音質(zhì)特別好，所謂琴瑟相和。夫妻另一半死去，如琴弦斷絕，知音亡故?！扒逅?，一指秋天，表明妻子是秋天亡故，二是形容清秋之后梧桐葉落，未死的梧桐形單影只?！邦^白鴛鴦失伴飛”，就是白頭鴛鴦失伴，形容老來喪妻。這是人生非常不幸之事。上片寫妻子去世，下片寫自己的悲哀?！霸喜?，露初晞”，既是寫墳地上的景色，也是比喻人生的短暫。原野上草叢的露水，太陽一出就被曬干。人生也像露水一樣，有限而短暫。曹操的《短歌行》不是說：“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嗎？人生幾十年，但在宇宙的長河中就是那么一瞬間。夫妻倆雖然生活了幾十年，但還是覺得短暫。這提醒我們，活著的時候要珍惜眼前，珍惜現(xiàn)在。特別是夫妻，一旦失去另一半，想愛都來不及了?！芭f棲”是指舊房子，“新垅”，是亡妻的墳?zāi)?。賀鑄舍不得妻子，把她葬在舊居旁邊，好每天陪伴她。妻子亡故后，依然是戀戀不舍。所以說“舊棲新垅兩依依”。跟蘇軾的《江城子》一樣，都是生死不移的戀歌！“空床”，原來是夫妻倆雙棲雙宿，如今是一人獨“臥”，無法成眠，聽著戶外的秋雨敲打著南窗，更顯得凄涼冷清?！芭P聽南窗雨”，既是實景描繪，也是烘托氣氛，寫自己長夜無眠，獨自聽雨。以前的雨夜，有妻子陪伴，那是一種溫馨，如今妻子去世，冷清的雨夜，格外感到孤獨悲涼?！罢l復(fù)挑燈夜補衣”，用細節(jié)具體寫妻子的勤勞和賢惠。妻子去世后，再也沒有人夜里挑燈補衣了。為什么說“挑燈”呢？因為古代是用油燈，油燈有燈芯，燈芯結(jié)成燈花后就不亮了，要把燈花挑一下，讓燈芯充分燃燒，就更亮?！罢l復(fù)挑燈夜補衣”，既表現(xiàn)出對妻子賢惠的懷念，又寫出眼前生活的困境，衣服破了，再也沒有人補了。

蘇軾和賀鑄這兩首悼亡詞，都表現(xiàn)出對妻子執(zhí)著深沉的愛戀。這也啟示我們，夫妻之間，不要等到失去一方之后才表達自己的愛意。夫妻之間，每天要擁抱一下對方，說一聲我愛你。外國有人做過研究，說夫妻之間能夠每天擁抱一下，有利于身心健康和長壽。我們中國人都比較含蓄，不太愿意說“愛你”，有的甚至一輩子沒有拉過手。夫妻要勇于表達對另一半的愛。

唐宋詞的愛情世界里，有溫馨，有浪漫，無論是約會相見，還是生離死別，都大寫著一個“愛”字。古人的真愛、深愛，感染著我們，激勵著我們。讓我們把愛進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