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 林楠
海嬈,旅德作家,畢業(yè)于西南師范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遠嫁》《臺灣情人》《早安重慶》等,并有部分中短篇小說及譯作在《當代》《十月》《紅巖》《青年文學》等雜志發(fā)表。其中《早安重慶》獲2012年“五個一工程獎”,被翻譯成德語,2016年在歐洲出版。
林楠:海嬈,好久沒見了,感謝互聯(lián)網,你在德國,我在溫哥華,卻能像坐在茶桌邊一樣聊天。
海嬈:是啊,林老師好!有一年半沒見您了。不過,在網上常能看到您的行蹤。
林楠:你的書讀過了。《早安重慶》2012年在重慶出版以來,雖然當年獲得“五個一工程獎”,但總的來說,好像在國內并沒有引起什么反響。但2016年底德文版在歐洲推出后,卻在德語世界受到熱烈歡迎,出版一年時間里,你受邀舉辦了六場朗讀簽售會,還有多家不同的德國媒體對你進行采訪報道,這讓許多關心這本著作的人覺得好奇。你怎么看這兩種不同的反映?
海嬈:怎么說呢,當初在國內出版之后,有影視公司在網上找到我,說這個作品類似《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而且人物更生動,故事更厚重,涉及面也更廣闊,他們想買電視版權。我當然高興,但后來就沒有下文了。再后來他們告訴我說,領導有顧慮,因為有些內容很敏感,比如拆遷,沒人敢碰,所以考慮再三,決定放棄。畢竟電視劇投資巨大,他們不愿冒這種風險。其實書中的拆遷很正面。對于沒有廚衛(wèi)的老房子——做飯靠燒煤,方便靠尿罐——拆遷絕對是件好事,是改善老百姓的生活質量,是城市生活的發(fā)展進步,深得民心,就像小說里的主人公一家,對能住進有抽水馬桶有天然氣的現(xiàn)代化樓房充滿向往。我不懂他們?yōu)槭裁床粏柷嗉t皂白,統(tǒng)統(tǒng)回避。
但對德國人來說就不同了。隨著中國經濟的迅猛發(fā)展,中德雙方合作的增多,關注中國、想了解中國的德國人越來越多。他們尤其想了解當下中國老百姓的生活,這本書正好為他們提供了這個窗口。而日耳曼民族又是一個非常熱愛閱讀的民族,他們的政府文化部門和民間組織,每年都會舉辦各種各樣的讀書會,邀請作家來朗讀作品,有名的,無名的,只要覺得作品不錯,都會請來,朗讀簽售,與讀者交流。很多城市每年還有民族融合節(jié),專門推介外族文化,邀請外族作家來朗讀簽售。這樣的文化背景,使身居德國的異族作家作品受到歡迎,似乎是情理之中。這個民族還有一個可愛的習俗,就是把書當禮物,圣誕節(jié)、親友的生日等,送一本書。有人對中國感興趣,那么這樣一本關于中國的德文小說,就理所當然會成為不錯的選擇。我在幾場朗讀會上,都碰到過這種情況。朗讀一結束,就有人拿兩本書過來請簽名。我很好奇,為什么一人買兩本?對方就告訴我,有一本準備送朋友。
林楠:在讀《早安重慶》時,我發(fā)現(xiàn)主人公鄭長樂身上,有一些阿Q的性格特征,自我安慰,自我嘲諷,自尋其樂,用精神力量去戰(zhàn)勝現(xiàn)實的挫敗。請問你在創(chuàng)作這個人物的時候,是否心里想著阿Q,刻意想創(chuàng)造一個21世紀的新阿Q?
海嬈:這個問題,在前不久法蘭克福孔子學院的朗讀會上,法蘭克福大學漢學系的Wippermann教授也問過。她說她在閱讀的過程中,在鄭長樂身上讀到阿Q的影子,因為她特別喜歡魯迅,很熟悉魯迅的作品。怎么說呢,是也不是。具體地說,就是寫第一稿的時候沒想到這個,但寫著寫著,自己也慢慢有了這種感覺,就是這個人物的性格在朝阿Q靠,所以慢慢就自覺起來,加強他身上的阿Q特色。其實這是他自身性格發(fā)展的結果。
主人公鄭長樂的原型是我哥哥。他就是這么一個人,因為是家里唯一的兒子,我父親又重男輕女,所以他有很強的優(yōu)越感。這種優(yōu)越感陪伴了他的前半生,到父親去世,到他工作的國有企業(yè)走向敗落。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新興富有階層出現(xiàn),工資微薄、從事保安工作的他,被擠壓淪落為底層人群,優(yōu)越感一落千丈,只有在進城的農民工眼里,還略有殘留,所以他一定要娶個農村來的女人,以便他殘存的優(yōu)越感得以為繼。另一方面,在社會上,這種優(yōu)越感變成挫敗感,巨大的心理落差帶來的心理失衡,也需要新的支點。怎么辦?所有的掙扎都不能實現(xiàn)咸魚翻身,再創(chuàng)輝煌,便只能通過自嘲、幽默、苦中作樂,來自我安慰,達到平衡。這種性格特征,在他們那一代人身上特別多見。他們在該讀書的大好年華停課鬧革命,該學本領的青春年代又上山下鄉(xiāng),后來靠頂替父母回城,進國有企業(yè)過了幾年好日子,卻又遭遇國企改制,被迫下崗。重慶作為全國的重工業(yè)城市,國有企業(yè)特別多,這種下崗工人也特別多。他們不再年輕,又沒什么文化,能干什么?回想從前,一路緊跟時代,結果還是被時代拋下,只能一聲嘆息,無奈地活著,靠阿Q精神來支撐余生。同時,重慶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也讓這里的人們骨子里有一種天生的幽默和灑脫。阿Q臨終前會豪言壯語,說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重慶人更不懼生死,把槍斃人說成“敲沙罐”,“砍頭不過碗口大個疤”,是不是比阿Q還阿Q?
林楠:看來,你這本書,是以你的家庭故事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主人公的原型就是你哥哥。請問,你哥哥知道你寫他了么?他讀了這本書沒有?對他在書中的形象是不是滿意?
海嬈:我哥知道我寫他了,我跟他說了,他無所謂,因為他根本不關心這個。他沒讀過這本書,也不會讀。他什么書都不讀,說一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就頭痛。他的興趣點不在這里。他喜歡打麻將,喜歡交友,有一群跟他層次相當的酒肉朋友,成天約著打麻將,喝豆豆酒,擺龍門陣,或者去郊外爬山,去公園走路,唱紅歌,跳壩壩舞,健身,自得其樂?,F(xiàn)在退休了,退休工資兩千多,比退休前多了一倍,每年還會漲幾塊,他很知足,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雖然比不上人家住別墅開小車的,但總比那些農民好。農民辛苦一輩子,哪有這么多退休工資?你看,他是不是活在我身邊的阿Q?
林楠:我注意到,好作家都有驚人的坦率和真誠。張愛玲是,你的老鄉(xiāng)虹影是,你也是。你這本書寫的是你非常熟悉的家人故事,有句俗語叫“家丑不可外揚”,雖然作為小說有虛構的成分,不全是真的,但是你也說了,大部分是真的,你就不怕別人抓住這真的“大部分”,說你自曝家丑,為自己家庭抹黑?
海嬈:寫作的時候我沒想過這個,只是懷揣真誠,想要寫下發(fā)生在自己家里的這段故事,真實地記錄下這段歷史。因為我相信,個人命運的小歷史中包含著社會和時代的大歷史,就像一滴露水可以映出一片天空,這是文學除了審美之外的另一種意義。而真誠和真實,是實現(xiàn)這一意義的基本前提。更何況,丑與美,得看站在什么角度,拿什么標尺去界定。誰的生活只有絕對單純的美呢?那就是神不是人了。而且,魯迅說過,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我雖然算不上勇士,但我欣賞勇士面對生活的態(tài)度,就是直面。我的寫作也是對生活的一種直面。書中所寫的事,都真真實實發(fā)生過,有的發(fā)生在我家里,有的發(fā)生在別人家里,還有的發(fā)生在媒體上的社會新聞里。書寫真實算不上抹黑,即使它是丑的,也是一種發(fā)現(xiàn)和呈現(xiàn),甚至揭露,以期改善,推進社會的進步。我不喜歡歌功頌德。與錦上添花相比,我更喜歡雪中送炭;與為帝王唱贊歌相比,我更愿意為蒼生說話,為弱者發(fā)聲,因為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為他們發(fā)聲就是為自己發(fā)聲。我希望能做一個真誠而自由的寫作者,真誠地面對內心和生活,自由地寫我想寫的東西,至于別人怎么說,我不考慮,也管不了。
林楠:你與虹影年齡相差不多,家庭背景也很相似。請問你在寫作中會拿她做參照么?你覺得你的作品跟她的作品有相似處么?
海嬈:是的,虹影也是重慶人,比我大兩歲。我們隔江而居,她在南岸,我在江北。我們都出生貧民窟。她父親是船工,我父親也是船工;她母親在江邊挑沙,我母親在廠里織布??梢哉f,我們成長的環(huán)境和時代很相似。但我們的人生和經歷都不一樣。她出國早,現(xiàn)在好像已回國定居,而我出國晚,至今仍然生活在國外。另外,我們的性格或許也有所不同。參照談不上,但我希望向她學習,能寫出有分量的作品來。至于作品是否有相似之處,我不知道,至少內容不同。她的童年少年,以一部《饑餓的女兒》寫出了那個年代的人在精神和肉體的雙重饑餓,而我出生的時候,三年饑荒剛剛結束,另一個大時代即將開啟,所以我的關于童年和少年的書,內容跟她的絕對不同,只有背景一致,都在重慶。
林楠:我看到《早安重慶》的德語版,用了兩張紀實照片,一張是封面,聽說是你哥哥家所在的樓房,另外一張在扉頁上,是你們家早年的一張全家福。我的問題是,這是一本小說,不同于報告文學,為什么要用兩張紀實照片?
海嬈:哈哈,這個問題,你其實應該直接去問出版商。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奧地利Bacopa出版社的老板Fehlinger先生讀了德文譯稿后,對場景的真實性表示懷疑,一幢九層高的居民樓房居然沒有電梯,怎么可能?而主人公和他八十歲的老母親就住在九樓,每天爬上爬下。他難以想象,不敢相信。于是我讓我國內的侄子拍了張照片,發(fā)給他,就是現(xiàn)在封面那張。為了證明故事是真實的,不是憑空捏造的,幾個主要人物都有生活原型,我把我們家的一張老照片也拍下來一起寄給他,并告訴他,照片上的誰誰,就是小說中誰誰的原型。沒想到,他收到照片后很快就回復我說,決定出版這部小說,而且要把這兩張照片都用在書里,以增加小說的真實性和現(xiàn)場感。能出版,我當然很高興,但我覺得這兩張照片用在書里不太合適。那張樓房的照片是我侄子用手機拍的,質量不太好不說,那樓房看上去也破破爛爛,用作封面,我擔心會有損故鄉(xiāng)的形象。于是趕緊上網,找了幾張非常漂亮的能代表重慶特色的美照,還聯(lián)系了攝影者,問了價格,希望買下來做封面。沒想到,我選中的幾張美照全被Fehlinger先生拒絕,說是冷冰冰的宣傳畫。他堅持用我侄子拍的那張做封面,并用一句話就把我折服:真實的東西才能打動人心。于是這本書就成了今天的樣子。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也挺好的。特別是那張全家照,上面有我已經去世的父母和大哥。想象他們的樣子將被陌生的讀者凝視,并在一次次的閱讀中又活過來,活在讀者的記憶里,我感到那是我對他們最好的紀念。另外,德國有一家很偉大的圖書館,德國國家圖書館,承擔著自1913年建館以來所有德語書籍的收藏工作。館里的書籍概不外借,但可以館內閱讀。只要想到我這本書也躋身其中,與無數偉大的德語書籍在同一屋檐下;而我的故鄉(xiāng)和家人,也在那里與眾多不朽的文學形象毗鄰而居,與這個國家同生死,共存亡,我就感到莫大的欣慰。
林楠:最后一個問題,想聽你說說著名漢學家顧彬與你這本書的故事。
海嬈:我是在法蘭克福大學漢學系讀碩士的時候認識顧彬的。那是2013年1月,他來舉辦一場關于詩歌的講座。后來我送了他一本我的《早安重慶》。在我即將碩士畢業(yè)的時候,我收到他的郵件,說有出版社想出他的詩集,德中雙語,問我是否愿意將他的德語詩譯成中文?我本來就喜歡詩歌,也很敬重顧彬——你想啊,我一個大學中文系的,都沒耐心把《論語》讀完,他居然把它譯成德語介紹到西方,太佩服了——所以我爽快答應了。大約半年后吧,有一天他去波恩大學踢球,在球場上邂逅了多年前的學生,也是球友——彼特·科玻(Peter. Kolb)。當時彼特剛剛結束在中國多年的工作合同,返回德國,正在尋找新工作,有點閑,就問顧彬,有沒有什么可以讓他翻譯的,最好是散文,他想嘗試文學翻譯。顧彬在德國主編一本名叫《袖珍漢學》的德文雜志,是介紹中國文學的。于是他就把我的《早安重慶》轉給彼特,讓他選一章節(jié)來翻譯,他用在《袖珍漢學》上。兩周后,彼特告訴顧彬,書讀完了,他不想翻譯一章節(jié),要翻譯全書,因為他太喜歡這本書了,一口氣讀完,被感動得流淚。他希望有更多的德國人能讀到這本書。當顧彬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我簡直不敢相信,怎么會有這么好的運氣?
說到翻譯,請允許我再啰唆幾句。
認識彼特后,被感動的人就變成我了。這是一個真正熱愛中國熱愛文學的漢學家。一般的文學翻譯,都是從出版社接任務,先談價錢再動手。但彼特僅僅因為喜歡。長篇小說的翻譯是一項非常浩大艱辛的工程,費時費力不說,像這樣一本無名作家的無名作品,最后能否出版,能拿到多少翻譯費,根本就是個未知數,但他從沒考慮這些。而且他很窮。因為離了婚,還有兩個孩子,他工資收入的大部分都付給前妻做贍養(yǎng)費,后來找到的教中文的工作,收入也不高,可以說生活得捉襟見肘。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他到法蘭克福參加兒子的中學畢業(yè)典禮(他住在德國北部,前妻和兒子在法蘭克福),也正好有些翻譯上的問題想跟我溝通,我就請他去中餐館吃飯。那天他想找一家便宜旅館,我介紹了一家我熟悉的家庭旅館,單間一晚四十歐元,他居然說太貴。我要幫他支付,他不接受,結果呢,他就在車里坐了一晚上。我至今還記得他那輛舊車,停在美茵河邊上,車里掛了一件第二天穿的黑西裝。真沒想到他這么窮!就在那一刻我決定,如果書的德語版能出來,全部版稅收入歸他。
這個漢學家還有一件事也讓我感動。他每翻譯一章,都首先讀給他母親聽,還問他母親的感受。他寡居多年的母親八十多歲了,就這樣全程陪同兒子為期兩年的翻譯,并且也像兒子一樣,數度感動落淚。但母親擔心,這樣純粹的中國故事,德國人會有興趣讀么?彼特就說,生老病死,愛和尊嚴,希望和失望,是人類共同的問題,怎么僅僅限于中國?德國人也有啊。但書中的主人公,面對希望不顧一切,面對失望堅忍不屈,面對生活永遠樂觀向上,多好的故事啊。他從沒讀到過這么棒的小說,一定要推介給德國的讀者,讓他們了解中國,了解中國人,并從中獲得啟迪和力量。我很感激他的這份真誠和懂得。這也是我后來朗讀會再遠也接受邀請的原因之一:我要回饋他的知遇之恩,感謝他為這本書付出的一切——畢竟多售一本書,他就多一歐元的收入。
林楠:海嬈,祝賀你!愿你取得更大的成績!
海嬈:感謝林楠老師!謝謝鼓勵!我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