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詞中的愛情世界 （上）

湖北 王兆鵬

我們每個人都有回憶的習(xí)慣，都希望把自己美好的記憶留存下來。我們到一個地方都要攝攝像，拍拍照，留下生活中美好的瞬間。那古人是用什么方式來留存自己的記憶，留存自己的生活和情感經(jīng)歷的錄呢？他們是用詩詞。所以，古典詩詞里經(jīng)常有愛情、親情、友情和豪情。

詩詞不是說明情感，而是用鏡頭畫面來呈現(xiàn)情感。大家都很熟悉蘇軾評王維的一句話，叫“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如果蘇軾是今天來評價王維的詩歌，他會說王維的詩中有鏡頭，有畫面，有電影。我對詩詞的認(rèn)知是，詩是一句一鏡頭，一詩一電影。每一句詩都是一個鏡頭，甚至是多個鏡頭的組合，一首詩就是一部微電影。古典詩詞可以說是古人情感生活的紀(jì)錄片，是微電影，下面我們搖著鏡頭，穿越歷史的時光，回到千百年前去體會古人的情感，感受古人的愛恨情仇。

一

今天我們主要講唐宋詞的愛情，了解唐宋人是怎么戀愛的，男女是怎么交往的。先看五代時期韋莊的詞《思帝鄉(xiāng)》?！端嫉坂l(xiāng)》，是詞調(diào)名。五代的時候，人們寫詞，詞作的內(nèi)容往往跟詞調(diào)名是對應(yīng)的。宋代以后，詞調(diào)只是演唱的提示，對作者來說，是告訴他怎么去寫這首詞；對讀者來說，是提示他怎樣去唱這首詞。

韋莊是晚唐五代的著名詞人。這首詞寫的是“帝鄉(xiāng)”長安城里的一位少女，在春游的時候愛上了一位年輕的帥哥，立馬想嫁給他。詞是這樣寫的：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v被無情棄，不能羞。

讀詞要有想象力，不能僅僅是了解字面的意思?！按喝沼巍保绻麅H僅是理解為春日旅游，那就沒有詩意、沒有詞味了。讀到“春”，我們在腦海里要想象春天百花盛開的場景?！按喝铡?，可以理解為春天的一個白日，也就是在一個春風(fēng)和煦、春光明媚、陽光燦爛的日子，一位女孩子獨自出去行游，也可以叫郊游。我們現(xiàn)在不是還有春游、踏青、踏春的習(xí)慣嗎?

在路上她看到了什么景致？最搶眼的是杏花?！靶踊ù禎M頭。”既是杏花到處吹，我們可以想象，那肯定是一個園林或者一片杏林，不是一株杏花。“吹滿頭”而不是落滿頭，意味著杏花不是自然地飄落，而是大風(fēng)“吹”著杏花到處飄蕩。可想象風(fēng)很大，杏林很密，杏花很多。杏花林中，杏花樹下，粉紅的杏花映襯著女主人公緋紅的臉龐，那是多么美麗的畫面！因為風(fēng)大，女孩的頭發(fā)也許被風(fēng)吹亂，隨風(fēng)飄起，她時不時地捋捋秀發(fā)。一句“杏花吹滿頭”，有環(huán)境，有風(fēng)景，有人物，有動態(tài)，有畫面?！澳吧稀?，是路上，路上遇到一位少年帥哥，讓她眼睛一亮；“足風(fēng)流”，哇，好帥啊，風(fēng)流倜儻。你可想象，這位帥哥，像胡歌，還是像陸毅? 你可以把心中最美最帥的男子跟他類比，是奶油小生型還是高大威武型，隨你想象。這女子一見帥哥，就春心萌動，一下子就愛上了他。前兩句寫了兩個人，女主人公和男路人。男子是從女子路遇的視角來寫的。也可以想象路上來來往往有好多人，女主人公看上了人群中的一位男子。開頭兩句，看似簡單，但內(nèi)容畫面相當(dāng)豐富。

下面寫的是這位女孩子的心理活動、內(nèi)心獨白?！版笔桥⒌淖苑Q，“擬”是準(zhǔn)備，想要，“將身嫁與”，意思是真想嫁給他。我們可以想象，女孩子可能對那位男生開始“放電”了，盯著他看，或者快步上前向他靠近，找機會與他親密接觸?！耙簧荨?，意思是如果我能夠嫁給他，這一生就夠了，就滿足了。休，有喜慶、福分之意?！对娊?jīng)·菁菁者我》篇里“既見君子，我心則休”的“休”，就是這個用法?！翱v被無情棄”，是說即使最后被他拋棄了，也無所謂?？v是縱然、即使的意思?！安荒苄摺?，不會難為情，不感到慚愧。大有只求曾經(jīng)擁有不求天長地久之意。在唐五代，女孩子就已經(jīng)有這種愛情觀了。從這也可以看出，唐五代女子對愛情的追求是多么大膽主動。有意思的是，唐宋詞里男女戀愛大多都是女求男。我們現(xiàn)在男女戀愛，多半都是男生占主動，男生主動追求女生。其實，女生也可以主動追求男生，只要愛上了對方，就可以大膽地追求。唐代的女生早就樹立了為愛而主動追求的榜樣。

在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出，唐五代青年男女的交往還是比較自由的，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男女授手不親，男女授手不親是明代以后的事情。如果一首詞還不能說明問題的話，我們再看看皇甫松的一首詞?；矢λ筛f莊同時，也是晚唐時期有名的詞人。這首詞的詞調(diào)叫《采蓮子》，就是到河塘里面去采蓮蓬：

船動湖光滟滟秋。貪看年少信船流。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知半日羞。

這首詞有點像絕句。歌唱的時候，會在每一句詞的后面加兩個重復(fù)的字，比如“船動湖光滟滟秋，滟秋，貪看年少信船流，船流”，變成一個長短句來演唱?！颁黉佟?，波光粼粼的形態(tài)?！扒铩敝盖锾欤部梢岳斫鉃榍锕?、秋色。我們想象，在一個陽光明媚的秋天，一片長滿了荷花的湖里面，一位少女搖著一只采蓮船，從荷花叢中慢慢地出來，湖面在陽光的照耀下粼粼閃光。少女一邊采蓮蓬，一邊環(huán)顧四周，突然看到遠處有一位“年少”走過?！澳晟佟本褪恰吧倌辍?。因為這句第四個字要求用仄聲，所以倒裝為“年少”。那位少年郎是在什么地方？有兩種可能，一是在湖里劃船，迎面搖著船過來；另一種可能是在湖岸上行走。少女看到少年，是什么神情呢？是“貪看”，眼睛不眨地盯著他看?！靶糯鳌钡摹靶拧?，是任憑的意思，因為忘情地盯著少年郎看，她忘了劃槳，任憑船飄移。

這位少女，比韋莊詞中春日游杏花林的那位少女更大膽，她不僅是心中愛上了他，還采取了行動。什么行動呢？她從船艙里抓起一把蓮子朝對面的少年郎拋過去?！吧徸印敝C音“憐子”，也就是愛你。憐是憐愛的意思。少女朝男子拋去蓮子，就是直接表達我愛你的意愿。“隔水”，表明與少年郎不在一條船上，是隔著湖面。那位少年郎應(yīng)該是在湖岸上行走?！盁o端”，意思是無緣無故，其實這位女孩子是故意的。蓮子拋過去后，少年郎有什么反應(yīng)?因為詩詞的字?jǐn)?shù)是有限的，詞中始終沒有正面寫那位少年郎，但是我們可以想象那位男生的反應(yīng)。也許這位男生比較靦腆，大吃一驚，滿臉通紅，納悶這少女為什么拿蓮子砸自己；如果這位男生性格外向，意外的艷遇會讓他特別興奮，也許會向少女拋媚眼，準(zhǔn)備跟她加微信好友呢。

結(jié)句更有戲劇性?！斑b被人知半日羞”，寫少女拋蓮子的舉動，被她周邊船上的女伴看到了。其他的女伴紛紛指著少女說：“大家看啊，她喜歡上那少年公子了?！边@少女的秘密被人發(fā)現(xiàn)后，很是不好意思，可能她蒙著臉，低下頭，也可能摘一片荷葉把臉捂住?！鞍肴招摺?，老半天滿面羞紅。這既寫出了女孩子含羞帶喜的面部神態(tài)，同時又寫了周邊女伴的起哄。這首詩四句二十八個字，寫了少女求愛的過程，寫了一個男生，還寫了周邊其他的女伴，三方面的人物都寫到了，而且都有動作和表情。如果我們用電影鏡頭來呈現(xiàn)這四句詩的內(nèi)容，將是一部有情節(jié)性、戲劇性和趣味性的微電影。

再來看李煜的詞。作為帝王的李后主，他的戀愛情景又是怎樣的呢？李后主有兩位王后，都姓周，而且是姐妹倆。姐姐稱大周后，史書上叫昭慧后。妹妹稱小周后。這首詩寫的是他跟小周后的一次約會，可以說是約會的現(xiàn)場直播。詞調(diào)名是《菩薩蠻》：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朝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前幾年熱播的電視劇《甄嬛傳》里，有首插曲，唱的是晚唐詞人溫庭筠的名作《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因為《甄嬛傳》的熱播，那首詞很快被大眾所熟悉。而李煜這首《菩薩蠻》，其實更有故事性和戲劇性。

“花明月暗籠輕霧”，是寫戀人即將見面的環(huán)境。四周都是鮮花，黃昏時分，月亮還在云層里面，所以說“月暗”。光線比較暗，正好是情人約會的最佳時節(jié)?！盎\輕霧”可能是在池塘邊，池塘里升起一陣陣霧氣。如果是戲劇表演，這時候后臺應(yīng)該放出一點煙霧來，增加點云遮霧罩的氣氛。讀這句詞，我們可以聯(lián)想到晚唐杜牧《泊秦淮》中“煙籠寒水月籠沙”的情景。首句是描寫環(huán)境，然后寫人物上場。“今朝”，是今天的意思，不是今天早晨?！霸掳怠?，很明顯寫的是黃昏，是夜里。有的版本作“今宵”，更切合詞中的情景。無論是“今朝”還是“今宵”，都是說今天這個時候?！昂孟蚶蛇吶ァ?，正好去跟情郎哥見面。李煜狡猾狡猾的，他不說自己去約見女孩子，而是說女孩子這個時候去見情郎哥，其實就是來見自己。

下面兩句是特寫鏡頭。約會的女孩是怎樣上場的呢？“刬襪”。“刬襪”是只穿襪子不穿鞋?！安较汶A”，是細(xì)步上臺階?！半A”，就是臺階。“香階”，是因為臺階兩邊都是鮮花，四周充溢著花的香氣，因此叫“香階”。她“手提金縷鞋”，一步步輕悄悄地邁上臺階?！敖鹂|鞋”，是用金絲線繡的繡花鞋。手提著鞋子，是怕走路弄出聲響，被人發(fā)現(xiàn)。把鞋子脫下來，拎在手上，光著襪子走上臺階。我們可以想象她那東張西望、探頭探腦的樣子和既緊張又興奮的神情。

上片主要寫女子出場的情景，下片寫兩人見面的情景。“畫堂南畔見”的“畫堂”，是裝飾非常華麗的房間，這是寫見面的場所?！爱嬏媚吓稀?，應(yīng)該理解為南邊的畫堂，而不是畫堂的南邊。見面是在畫堂里面，而不是在畫堂外面。為了平仄的關(guān)系，將“南畔畫堂”倒裝寫成“畫堂南畔”。詩詞中的語序，跟散文不一樣，詩詞的字詞句組合，可以不遵循日常語言的邏輯，而以自由靈活地組合。所以，讀詩詞，不能按散文的句式語序來理解，散文里一句話表達的意思往往是唯一的。而詩詞的詞句，表達的意思常常是多元的，可以作多種理解。比如王維《漢江臨泛》的首聯(lián)：“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奔瓤梢岳斫鉃椤俺尤?，荊門通九派”，也可以理解為“接楚塞三湘，通荊門九派”，主語是漢江，意思是漢江跟楚塞和三湘連接，與荊門和九派相通。還是回到李煜詞上來。兩人在南畔畫堂見面了，見面的情景又是怎樣的呢?是“一向偎人顫”！女孩子見到情哥哥，激動不已，撲到情哥哥的懷里頭。“顫”字很傳神，既寫出女子身體的微微顫抖，又寫出女子說話時聲音的顫抖，因為激動，也因為緊張，還加上過度的喜悅和興奮。幾天前就約好了，急迫中等待多時，終于見面，能不興奮?“奴為出來難”的“奴”，是女子的謙稱，跟上面講的韋莊詞“妾擬將身嫁與”的“妾”，是一樣的意思和用法。女子說：哥啊，我出來一次不容易，今天讓你親個夠！“教君姿意憐”的意思是，你今天想怎么愛就怎么愛，想怎么親就怎么親吧。你瞧，這女子多主動，多大膽！當(dāng)然，這都是男性筆下的女子。他們以男人的自尊與傲慢，享受著女性的主動追求。

我們再來看看歐陽修的詞。歐陽修是北宋文壇領(lǐng)袖，大散文家。他的散文，常常體現(xiàn)出的是政治家的剛正嚴(yán)明，但他寫的詞，有的卻非常香艷。下面這首《南鄉(xiāng)子》詞，也是寫一對戀人相見的情景：

好個人人，深點唇兒淡抹腮?；ㄏ孪喾?、忙走怕人猜。遺下弓弓小繡鞋。 襪重來。半亸烏云金鳳釵。行笑行行連抱得，相挨。一向嬌癡不下懷。

這首詞寫的情景跟上面講的李煜那首詞很相似?！叭巳恕?，是當(dāng)時對所愛之人的一種昵稱，意思近似于親愛的?！昂脗€人人”，好個靚妹，好個美女，鏡頭推出人物上場。接著一個特寫鏡頭，描寫她的嘴唇和臉蛋：“深點唇兒淡抹腮。”嘴唇上擦了濃濃的口紅，臉上抹了淡淡的胭脂，濃淡得宜。“深點”，口紅擦的很重很濃?！暗ㄈ笔窃谀樕夏说碾僦哟虬绲萌霑r靚麗。

“花下相逢”，寫她外出與人約會，在一處事先約好的花叢中與情郎相逢。這跟上面韋莊那首詞寫的不一樣。同是外出踏春，韋詞中的女子是無意中邂逅“年少”，不知道那“年少”是“誰家”的，住哪村哪戶，更不曉得他的微信號、QQ號是多少。而歐陽修詞中的這女子，與男友相會，是事先約好的，所以說是“花下相逢”?！盎ㄏ隆倍?，我們可以想象，應(yīng)該是一個公共園林或一片樹林中的花叢，而不是孤零零的一枝花、一株花。從“怕人猜”可以想見，應(yīng)該不是私家庭院，而是行人、路人較多的野外林苑。如果僅僅是“快意相逢”或 “悄悄相逢”，就只寫出兩人見面，而沒有寫出環(huán)境?！盎ㄏ孪喾辍彼淖?，一筆兩面，既寫出環(huán)境的美麗清幽，又寫出雙方相逢的喜悅。從溫庭筠《菩薩蠻》詞的“花面交相映”，我們還可以想象女子紅撲撲的臉龐與鮮花交相輝映的情景。“花”，究竟是什么花，詞人沒明寫，我們可以想象是牡丹，也可以想象是玫瑰，或是杏花。通過想象來補充畫面的完整。我們讀詞，要善于把一個名詞想象還原成與它對應(yīng)的事物、景物、器物或人物，把一個動詞想象還原成一個動作，如果是人的動作，還要進而聯(lián)想到與動作相應(yīng)的表情。比如“相逢”，我們應(yīng)把它具體想象為一對戀人相逢時執(zhí)手或相擁的情景和幸福甜美的表情。有時通過一個動詞要把動詞所暗示的人物及其周邊的環(huán)境、器具都想象出來。比如孟浩然“春眠不覺曉”的“眠”，我們要想象是人在睡眠，人在床上睡眠，人在屋內(nèi)的床上睡眠。屋，可以想象是茅屋，可也可想象是瓦屋。屋內(nèi)房間，可以想象陳設(shè)很簡陋，也可以想象詩人的房間很雅致。一個“眠”字，字面上是動作的描寫，字外隱含著環(huán)境空間的暗示。讀詩詞，要把字里字外的意思理解透，隱含的情景畫面想象出來，如身歷其境，如眼見其人。

最有戲劇性和趣味性的是“忙走怕人猜”。兩人的戀情大約還沒公開，是私下里相戀。兩人剛在花下相逢會面，就看到旁邊有人來了，很可能是熟人，也可能是似曾相識的陌生人，女子怕人家看出來他們倆是在約會談戀愛，就趕快分手離開，裝著彼此不認(rèn)識?！斑z下弓弓小繡鞋”，進一步強化戲劇性，寫女子走得太快，把繡花鞋都跑掉了。“遺下”，是說太匆忙倉促，無意間把繡花鞋跑掉了。由此可以想象女子轉(zhuǎn)身離開時的狼狽慌張?！肮±C鞋”，可見當(dāng)時女子已經(jīng)裹腳了，穿的是三寸金蓮小繡鞋。

“刬襪重來”，寫女子等路人走遠后，穿著襪子重新來到剛才“相逢”的花下。刬襪，是只穿襪子沒穿鞋子，因為鞋子已經(jīng)跑掉了?！皠i襪重來”，又寫出她重見時心情的迫切，鞋子顧不上撿來穿上，就先“重來”會面?！鞍雭彏踉平瘌P釵”的“烏云”，指烏黑發(fā)亮的秀發(fā)?！鞍雭彏踉啤笔前l(fā)髻向一邊倒，這是當(dāng)時的時尚裝扮?！敖瘌P釵”，是發(fā)髻上插的金釵。金釵是什么形狀呢？是那種飛動的鳳凰，所以叫“金鳳釵”。金是指它的質(zhì)地，形容它的華貴。金鳳釵，把釵的質(zhì)地、色彩、形狀一筆寫出。

女子看到周邊沒人了，于是兩個人重新相見?！靶行π行羞B抱得”，寫情侶兩人一邊走，一邊談笑，時不時地?fù)肀?，“相挨”粘在一起。由此可見，北宋時期男女談戀愛，還是挺自由開放的?；叵?0世紀(jì)七八十年代，年輕人談戀愛時，只是勾勾手，不敢像現(xiàn)在這樣擁抱親密?？稍诒彼螝W陽修的時代，情侶公然在戶外相挨相抱了?！耙幌驄砂V不下懷”，女孩子粘到男孩子身上，擁抱著他，發(fā)嗲撒嬌，許久不下懷?？磥砭虐俣嗄昵扒閭H間的親密接觸，跟我們現(xiàn)在差不多。唐宋時代沒有電影，沒有照片，詞卻為我們留下了這一個個浪漫鏡頭，一個個美好瞬間。我們可以通過這些詞，穿越歷史的時光，去了解唐宋時代男女戀愛的情景，體會古人的溫馨與浪漫。

上面都是男詞人寫的愛情詞。下面看看女詞人筆下的戀愛情景。朱淑真，是位命運很不幸的女詞人。她的生活年代到現(xiàn)在還不是很清楚，大約跟李清照同時而稍晚，也就是南宋初中葉的詞人。她本人是一位文藝青年，愛好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但所嫁非人。她的丈夫有人說是一位官員，有人說是一位商人。反正兩個人沒有共同愛好。于是朱淑真就被迫情感走私，移情別戀。下面這首詞究竟是寫婚前戀，還是婚外戀，我們沒辦法考證，只知道朱淑真寫的是她自己的一場戀愛。因為朱淑真婚姻不幸，一輩子過得很不愉快。去世后，她的詩詞都被她的家人燒掉了。咱們今天回顧李清照、朱淑真，都是一種仰望，一種崇拜。但在宋代那個時候，女性創(chuàng)作是不被認(rèn)可的。女人寫詩詞，被認(rèn)為是一種丟人現(xiàn)眼的事情。我們現(xiàn)在對歌手、演員都很崇拜，可是在民國時期，女生去做演員會被人看不起，會被人蔑稱為“戲子”。那個時候女性的角色之所以大多由男性來扮演，就是因為女性不愿意、不敢上臺演戲。宋代，如果女性要寫詩詞，只能在家里寫一寫，不能外傳。如果女子把自己的作品往外傳，會被社會所蔑視，受到輿論的譴責(zé)。而朱淑真呢？她不僅僅寫了詩詞，還傳播了出去，而且詩詞里面寫有她對愛情的追求，所以更不被社會所認(rèn)可。她去世后，她的家人把她的詩詞作品全部燒光。好在有位鐵桿粉絲叫魏仲恭的，到處搜集她的詩詞，我們今天才能夠閱讀到她的部分作品。

且看她的《清平樂》詞：

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xì)雨。 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最是分?jǐn)y時候，歸來懶傍妝臺。

“分?jǐn)y”的“攜”，不讀xi é,應(yīng)讀x ī。這首詞寫的是她在西湖與男友約會的情景?！皭罒熈寐丁保峭鏌熍?、賞煙撥露的意思。歐陽修《少年游》詞寫過類似的情景：“去年秋晚此園中。攜手玩芳叢。拈花嗅蕊，惱煙撩霧，拚醉倚西風(fēng)。”朱淑真詞中的“惱煙撩露”，或許就是從歐陽修詞變化來的。開篇寫等待情郎而人未來，無聊至極，于是時而看看湖中的煙靄，時而撥弄路邊草叢中的露水，打發(fā)時光。湖面上有煙氣，花草葉上有露水，表明是清晨，一大早她就來到湖邊等候?！傲粑翼汈ё　保屛以谶@里等他一會。“須臾”，片刻，一會兒的意思。時間本來很短，也就等了片刻，但在焦急等待的情人心中，就像是等了漫長的時光。焦急等待中，她的男友終于來到湖邊，頓時笑從雙臉生。兩人手拉著手，行走在湖畔路上，一邊欣賞著荷花，一邊旁若無人地談笑聊天?！皵y手藕花湖上路”，一個非常溫馨的畫面，一個非常浪漫的鏡頭。鏡頭中，有景：荷葉滿湖；有人：至少是情侶兩人，其實還有好多游人。有動作：兩人親熱地攜手，在路上漫步，說說笑笑。

“一霎黃梅細(xì)雨”，寫天氣變化，突然下起一陣黃梅細(xì)雨。這既是寫景，又交代了季節(jié)時令，正值人間四月天，同時為下片的場景變化、情節(jié)變化作了巧妙的過渡。突然下雨，事先沒有準(zhǔn)備，沒帶雨傘，情侶倆要找一個地方躲雨。于是，這場突如其來的細(xì)雨給她倆創(chuàng)造了一個親密接觸的絕佳機會。在路上兩個人還是手拉著手，這時候到了一個相對隱秘的可以躲雨的地方，是“嬌癡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赡苁窃诒容^偏僻的屋檐下，也可能是在橋洞里，她躺在男友身上，兩人相抱著?！皨砂V不怕人猜”，她情不自禁，情不能已，躺在愛人的懷里，無拘無束地享受著甜美，自由自在地享受著幸福。即使有路人經(jīng)過，她也無所顧忌，不怕別人議論，不怕別人猜疑。幸福溫馨，轉(zhuǎn)瞬即逝，執(zhí)手分別卻難以為懷。最難受的是依依不舍卻不能不分別的時候?！白钍欠?jǐn)y時候，歸來懶傍妝臺”，寫的是兩個時空的場景。“最是分?jǐn)y時候”，是寫湖邊分手時的難舍難分?！皻w來懶傍妝臺”，寫回到家中，心還在回想著與情人分手時的親熱與不舍。坐在妝臺前都無心補妝。如果用鏡頭來表現(xiàn)，非常有興味。鏡頭先對著坐在妝臺前發(fā)呆的她，臉泛紅，心狂跳，然后鏡頭切換或者同時并置，表現(xiàn)湖邊情侶兩人分手時的忘情擁抱。相見時的幸福，襯托著別后獨處的落寞。而獨處的失落，讓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約會相見時的甜蜜。

上面是女詞人朱淑真親歷的戀愛情景。再來看跟朱淑真差不多同時，但要早一些的著名詞人周邦彥的戀情詞。在而今眼目下，周邦彥名聲不如蘇軾、辛棄疾那么響亮，但在宋代，卻是偶像級的人物，是詞壇崇拜的偶像。北宋時代有三大詞人，他們的作品最受大眾歡迎。第一位是柳永，當(dāng)時是“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只要有人煙的地方都在傳唱柳永的詞。柳永的詞非常受大眾歡迎。咱們今天把宋詞當(dāng)作是一種文學(xué)經(jīng)典，其實，詞在宋代，只是一種流行歌曲。我們今天最看重的是蘇軾的詞，其實蘇軾的詞在當(dāng)時不太好歌唱，所以并不特別流行。北宋時期最流行的詞是柳永詞。第二位是蘇軾的學(xué)生秦觀，他的詞在北宋中后期也非常受大眾歡迎。秦觀之后是周邦彥。周邦彥的詞一直傳唱到南宋末年，流行了一百多年。

周邦彥這首《少年游》，寫的是一對男女戀人約會的情景，非常雅致，非常溫馨：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diào)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詞的開頭是一個特寫鏡頭：一位少女，纖纖玉手，手拿一把名牌水果刀，輕輕地切開新買來的橙子，然后往橙子上面小心翼翼地撒一點雪白的鹽巴?！安⒌丁保褪遣⒅莓a(chǎn)的刀，并州是現(xiàn)在的太原，太原出產(chǎn)小刀，當(dāng)時是名牌產(chǎn)品，就像現(xiàn)在張小泉剪刀一樣。“如水”，形容刀非常鋒利?！皡躯}”，是吳地，也就是現(xiàn)在蘇州一帶出產(chǎn)的鹽。“勝雪”，是說吳地產(chǎn)的鹽比雪還白。據(jù)說新橙加一點鹽后就不那么酸澀，會變得比較甜（我沒試驗過，也不曉得這種做法是不是科學(xué)）。所以，這個女孩子切開新橙后，拈出一撮精致的鹽，輕撒在橙上，來招待她的男友?！板\幄”，是錦緞做的華麗的幕布、窗簾。因為是冬天，窗簾垂下。也許生了小火爐，室內(nèi)溫度剛剛升高，變得溫暖如春，所以說“錦幄初溫”。剛從寒冷的室外，進到溫暖的閨房，那感覺會更加溫馨。女子拿出新買的橙子，精心剖開，加上雪白的鹽，又生火取暖，做好待客的準(zhǔn)備?？梢韵胍娝亩嗲榕c細(xì)心，這應(yīng)該是一場預(yù)先約好的相會。“獸煙不斷”的獸，是獸型的香爐，我們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個貓型，也可以是虎型。李清照《醉花陰》詞中“瑞腦消金獸”的“金獸”，也是香爐，金黃色的香爐。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詞曾寫到“香冷金猊”，那個金猊，是獅子型的香爐。周邦彥這首詞的“獸煙不斷”，是寫香爐中正在燃著香煙，這個香是用來改善室內(nèi)空氣的。唐宋時候有錢的人家，平時都喜歡燃香。唐宋詞里經(jīng)常寫到室內(nèi)燃香，比如韋莊《更漏子》詞有“玉爐香，紅燭淚”，黃庭堅《畫堂春》詞說“添火炷爐香”。讀“獸煙不斷”這句，我們不僅要想象香爐是動物的造型，還要想象香煙在爐中裊裊上升飄蕩的形態(tài)，不僅如見其形，還仿佛如聞其香。視覺、嗅覺感受一起體會。

最有情調(diào)的是“相對坐調(diào)笙”。笙是一種管樂器，可以想象男生吹著笙，女子在跟著樂曲歌唱。南宋詞人姜夔曾有詩說：“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睂懙木褪穷愃频那樾巍Ｇ懊鎺拙涫菍懪泳臏?zhǔn)備迎接情郎的到來。這句寫兩人坐下來，一起調(diào)笙對曲。情郎進屋寒喧，女子殷勤起身接待的過程、細(xì)節(jié)都省略了。詩詞不是散文，不是小說，不能把完整的過程細(xì)節(jié)都描述清楚，而是選擇最典型的細(xì)節(jié)、動作來描繪。既然是“相對坐”，自然是進屋后兩人相對而坐?？梢韵胂?，這是一對情投意合，志趣相同的戀人。

兩人吹著笙，唱著歌，不知不覺到了下半夜。下片故事進一步展開。女生“低聲問”，是輕輕地問，弱弱地問：哥哥，今晚你到哪里去住？“誰行”，當(dāng)時口語，是哪里、哪兒的意思?！靶小保xháng?？吹侥猩鷽]有反映，或者說沒有領(lǐng)會她的意思，于是女生進一步說：“城上已三更”，天色很晚了，城頭上打更，已經(jīng)是三更天了。我們想象，室內(nèi)是情侶的對話，室外是打更的聲音不時傳來。萬籟俱寂中，打更的聲音更清晰。女生說時間很晚了，是什么用意？男生要是情商高的話，一定能領(lǐng)會，女生是想他能留下來繼續(xù)陪她。但這意思，女生沒挑明，很婉轉(zhuǎn)，語氣溫柔，但滿含期待。見男生仍然沒有什么反應(yīng)，于是女生又加了一句，提醒他，不僅天色很晚，已經(jīng)是三更天，而且天很冷，路很滑，外面行走不便。“馬滑霜濃”，你騎馬出去的話，路那么滑，你滑倒了咋辦？受傷了咋辦?我不放心呢。這男生，也許還在裝英雄，天冷怕什么，你瞧我這身板！路滑怕什么，你要相信我騎馬的技術(shù)。他的思維跟女生完全不在同一頻道，完全沒有領(lǐng)會女生的用意。女生見他木腦瓜不開竅，就直接點破說明：“不如休去”吧，能不能不走了？“直是少人行”，半夜三更的，路上沒人，你一個人出去我可不放心。這女生的多情心細(xì)，男生的靦腆木訥，活靈活現(xiàn)。男生始終沒說話，不是他不說話，而是詞的篇幅有限，不能同時寫他說話。男生怎么反應(yīng)，說什么話，最后是否留下來，留給讀者去想象。這就叫言有盡而意無窮。這首詞，寫出了女生的多情、溫柔、含蓄。女子希望情郎留下來，但是又不好直接明說，一步一步地找理由。她的深情，她的智慧，她的大膽而溫婉，在勸說中得到生動呈現(xiàn)。詞本來是抒情的，但也有故事性。這首詞在很短的篇幅里，講故事，寫人物，有場景，有動作，有對話，活像一場獨幕劇。從上面幾首詞可以看出，唐宋時期年青男女戀愛約會，是比較自由開放、浪漫溫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