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中的“茅”文化探究

余娟 邊利豐

摘 要：在現(xiàn)代看來，“茅”只是一種路邊極為普通的植物。但在“詩經(jīng)”中，茅卻是承載了先民重要思想和觀念的“神草”，被賦予了多種特殊的含義。通過研究《詩經(jīng)》中的相關(guān)篇章來體會 “茅”的文化意味，有助于還原出“茅”本身在那個時代的文化風(fēng)貌。

關(guān)鍵詞：《詩經(jīng)》；實用價值；瀝酒祭祀；社交隱語；物以情觀

中圖分類號：A12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8）03-0086-04

一、“茅”的實用價值

無論是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亦或是郊外的山坡上，茅的身影無處不在。那么“茅”究竟為何物呢？明代著名醫(yī)藥學(xué)家李時珍曾在《本草綱目·白茅》中對茅進行來了具體詳盡的考釋，其云： “茅葉如矛，故謂之茅?！荷浚嫉厝玑?，俗謂之茅針，亦可啖，甚益小兒。夏生白花茸茸然，至秋而枯?！盵1]811寥寥數(shù)語便將“茅”的生長習(xí)性描述的清清楚楚。除此之外，李時珍將“茅”大致分為五類：白茅、菅茅、黃茅、香茅、芭茅。此五種“茅”各有各的妙用。

其中白茅短小，三四月份開花結(jié)果，根長且有分節(jié)，可以用來苫蓋?！俄n非子·五蠢》中云：“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剪，采椽不研”，這里的“茅茨”指的就是用茅草做的屋頂，主要功能是防雨。另外，白茅可用于苞苴?！对娊?jīng)·召南·野有死麕》中云：“野有死麕，白茅包之?！痹娭械哪凶诱怯冒酌﹣戆麆偞虻降拟?，然后將之送給他的心上人。鄭玄注《禮記》亦有云：“葦苞畏三尺，是其裹魚肉用茅、用葦也。”此兩條都從側(cè)面證明了茅的“苞苴”作用。

菅茅多生長在山上，比白茅略長，根部短小堅硬，無節(jié)而微甘，可以入藥，但是藥效不及白茅。黃茅類似菅茅，在植莖上分葉，根細短而堅硬，沒有分節(jié)，莖葉柔韌，可以做繩索等物?！对娊?jīng)·七月》：“嗟我農(nóng)夫，我稼既同，上入執(zhí)宮功。晝爾于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鞭r(nóng)夫們白日里到山里割茅草，晚上就將割來的茅草搓成繩索，此詩可證此說。香茅，又稱菁茅、瓊茅，生長在湖南和江淮地區(qū)，氣味芬芳，可以用來縮酒。芭茅，又稱“五月芒”，是一種生命力極其旺盛的草，一般成片生長，葉大如蒲，長六七尺，茅根可以入藥，治療多種病癥。

“茅”在現(xiàn)在看來實不屬珍貴花草，所以經(jīng)常被人們忽略。但在遠古時期，茅卻對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有著重大的意義。尤其是在瀝酒祭祀、社會交往這種平常的生活中，茅更是起著特殊的作用。雖然隨著歷史的推移，茅的神奇性已然消逝，但茅曾經(jīng)在古代歷史中所沉淀的文化意味卻是讓人無法忽略的。

二、獨特的濾酒和祭祀方式

江統(tǒng)在《酒誥》中云：“酒之所興，肇自上皇；或云儀狄，一曰杜康。有飯不盡，委余空桑，郁積成味，久蓄成芳。本出于此，不由奇方?！痹诠糯?，勞動人民通過長期的生活實踐，逐漸發(fā)明創(chuàng)造了由飯發(fā)酵釀造而成的酒，并用剩余的糧食來釀造這種美味?！冻o·漁父》中記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釃?！盵2]78由此可見，我國古代最原始的酒是連糟一起飲用的，酒渣與酒液并未分離。在以后不斷飲用的過程中，才慢慢出現(xiàn)了過濾、蒸餾等一系列的方法使酒糟和酒液分離開來，變?yōu)楝F(xiàn)在常見的清酒。在釀酒發(fā)展史的過濾這一環(huán)節(jié)中，茅曾經(jīng)起到過很大的作用。

《詩經(jīng)·小雅·伐木》中有言：“釃酒有藇”， 《毛詩正義》在注釋此句時曾如是說道：“以筐曰釃，以藪曰湑者，筐，竹器也。藪，草也。漉酒者或用筐，或用草，于今猶然。毛氏蓋相傳為說，因釃言湑，逆解下文。用草者，用茅也?！庇衷谧⑨尅坝芯茰曃?，無酒酤我”言：“湑，莤之也。王有酒則沛莤之，無酒酤買之，要欲厚於族人。莤。所六反，與《左傳》縮酒同，義謂以茅泲之而去其糟也，字從艸?！睎|漢許慎《說文解字》中“茜”的本義：“祭束茅加於祼圭。而灌鬯酒。是爲莤?！蹦敲矗皽暋钡囊馑家簿筒谎远髁?，那就是“以酒灌茅”或“以茅濾酒”。可見，在先秦時期，人們正是用茅草來過濾帶渣的酒。以達到使其變清的功效。

上文提及“莤”的意思與《左傳》縮酒相同。追溯“包茅縮酒”我們可知：縮酒為釀酒過程中濾酒的一種方式，后被用于祭祀中的酒祭。《左傳·僖公四年·齊桓公伐楚》中記載“爾供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征?！边@里講述的是齊桓公以楚國沒有向周天子進貢包茅，導(dǎo)致祭祀中的縮酒儀式無法進行為由，聯(lián)合魯、宋、陳、衛(wèi)、鄭等諸侯國來討伐楚國的故事。郭錫良、唐作潘《古代漢語》解釋：“縮酒：滲酒，古代祭祀的一種儀式，即把酒倒在包茅上慢慢地滲下去，表示就如同鬼神喝了一般。”[3]136王力在《古代漢語》中解釋“茅，菁茅，楚地特產(chǎn)。包茅，包成捆的菁茅。”[4]14從此可以看出，“縮酒”應(yīng)當如同“濾酒”，即在祭祀時，以菁茅來過濾酒醪中的殘渣，這樣不僅可以使酒變得潔凈，而且可以把菁茅獨特的芳香融入酒中。得出清酒后，用來貢獻給祖先和神靈，以此祈求得到土地神的庇佑。

在《周禮·天官》甸師一條中提到“包茅”：“甸師掌帥其屬而耕耨王藉。以時入之，以共齊盛。祭祀，共蕭茅，共野果，苽之薦?！盵5]52鄭興認為：“蕭字或為莤，莤讀為縮?！钡蓬A(yù)不以為然，他認為：“蕭為香蒿，不是“莤”。”鄭玄則認為“合馨香者，是蕭之謂也?！薄懊┮怨布乐冢嘁钥s酒，苴以藉祭?？s酒，泲酒也。”這說明在祭祀中，蕭也為馨香之草，和茅一起用于祭祀。在《國語·晉語》中，叔向勸誡趙文子，不要為了一時意氣就去爭歃之先后，在這番引經(jīng)據(jù)典，有理有情的話中，也提到了包茅：“昔成王盟諸侯于岐陽，楚為荊蠻，置茅蕝，設(shè)望表，與鮮卑守燎，故不與盟?！表f昭注：“蕝，謂束茅而立之，所以縮酒；望表，謂望祭山川，立木以為表，表其位也?！盵6]407在這一場大型的祭祀活動中，包茅縮酒用來祭祀地神，燎祭用來祭祀天神，望表則用來祭祀山川樹木之神?？梢?，“茅”在祭祀文化中確有其獨特地位。

“包茅”作為楚地進獻的貢品，居然可以成為一場戰(zhàn)爭的理由。由此可見，楚地的“菁茅”在祭祀時的縮酒中有無可取代的地位，是其他地方的白茅所不能比擬的。《漢語大詞典》中，“包茅：古代祭祀時用以瀝酒的菁茅?！秾幾ⅲ骸济悴?，所以縮酒?！盵7]734從這里可以看出，楚地的菁茅作為貢品用來“縮酒”的原因是因為它的香味。《水經(jīng)注》亦云：“晉書《地道志》曰：‘泉陵（今湖南省永州市）縣有香茅，氣甚芬芳，言貢之以縮酒。蓋此茅潔且芳，異于他處所產(chǎn)，宜縮祭祀之酒，故特令包匭而供之。”這些材料均說明菁茅作為貢品最大的優(yōu)勢在于其氣味芳香，干凈潔白，長久存放等特點。“菁茅”以其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在古代釀酒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三、原始的社交隱語

對于上古先民來說，植物首先是其物質(zhì)生活資料的重要來源，采集植物是他們主要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另外，植物被大量援引入詩，也反映了古人借助植物來隱曲地表現(xiàn)他們的精神世界。植物寄托著他們強烈真摯的生命意識——個體生命的存在（表現(xiàn)為求生）與種族生命的延續(xù)（表現(xiàn)為增殖）。《詩經(jīng)》中由植物所形成的人與草木的關(guān)系，有時就表現(xiàn)為對原始生命力和自然生殖力的崇拜與謳歌。從上古民俗及神話原型來看，茅亦可視為古人社交生活的隱語。

《詩經(jīng)·小雅·白華》篇有提及“茅”這種植物，其詩云：“白華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遠，俾我獨兮。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艱難，之子不猶?！鼻皟删湟园酌┚o束著開花的菅草來比喻男女相愛情深，反襯后面男子將女子拋棄，使其孤獨無依。后兩句以云降甘霖滋潤菅茅來比喻女子受到男子的呵護和關(guān)愛，由此反襯作詩女子對男子連白云都不如的怨恨。無論是出于何種用途，這都表達了古代勞動人民對“茅”這種植物的喜愛。

在《詩經(jīng)·召南·野有死麕》篇中，“茅”也被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其詩云：“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薄睹娦颉吩u論：“野有死麕，惡無禮也。天下大亂，強暴相陵，遂成淫風(fēng)，被文王之化，雖當亂世，猶惡無禮也。”[8]121因此，此詩曾一度被認為是“淫詩”。但王質(zhì)在《詩總聞》中反駁了此種觀點，他認為：“當是在野而又貧者，無羔雁幣帛以將意，取獸于野，包物以茅，護門有犬，皆鄉(xiāng)落氣象也……雖定禮有成式，亦當隨家豐儉?！盵9]20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也說：“此篇是山野之民相與及時為婚姻之詩……白茅，潔白之物，以當束帛?！盵10]45山野貧窮者沒有財物，只好以茅包麕，當作聘禮贈與女子。白茅是潔凈芳香的植物，用來包裹聘禮贈與心儀之人是說得通的。

在中國文化中，經(jīng)常有象征、借物喻人等手法的運用?！对娊?jīng)·唐風(fēng)·椒聊》有云：“椒聊之實，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碩大無朋。椒聊且，遠條且。椒聊之實，蕃衍盈掬。彼其之子，碩大且篤。椒聊且，遠條且?！盵11]21這首詩用果實盈滿的花椒樹形象來象征豐滿健壯的女子，在表達自己健康而多子的美好愿望的同時，也讓我們深切感受到了他們對于強大生殖力量的謳歌。

同上所述，我們也可以將“茅”納入“象征”“借物喻人”的手法中來理解?！懊本拖瘛盎ń贰币粯?，也有這樣特定的象征意義，使得它受到古代先民的崇拜。首先，茅在我國的分布范圍甚廣，幾乎大部分陸地都有它的身影，而且它的生命力極強，即使在干旱貧瘠的土地，它也能頑強地生長。其次“茅”的繁殖能力特別強，茅總是成片生長，可由最初稀稀松松的幾棵逐步發(fā)展為郁郁蔥蔥的灌木叢。對古代先民來說，無論是頑強的生命力還是旺盛的繁殖力，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在這種情況下，具有這種生命特征和能力的植物在先民心目當中總是充滿神秘色彩，進而成為頂禮膜拜的神圣對象。

四、茅的詩學(xué)解釋——物以情觀

“物以情觀”是劉勰《文心雕龍·詮賦》篇提出的重要文學(xué)思想。其實質(zhì)上就是一種審美“移情”的情感評價，即朱光潛先生所言的“把我的情感移注到物里去分享物的生命”。 “物以情觀”不是抽象、空洞的純粹理論，它歸納的是以《詩經(jīng)》為代表中國文學(xué)的抒情手法、抒情傳統(tǒng)。而中國文學(xué)的抒情傳統(tǒng)始于《詩經(jīng)》，我們當然可以將神奇的茅納入這一傳統(tǒng)去理解。

《詩經(jīng)·邶風(fēng)·靜女》云：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非女之為美，美人之貽。[12]48

在這首詩中出現(xiàn)了兩件“定情信物”，一為“洵美且異”的“荑”，一為光澤亮麗的“彤管”?！睹珎鳌方忉尀椋骸败?，茅之始生也?！笨梢姟败琛本褪恰懊薄！巴堋睘楹挝铮瑲v來頗受爭議，眾人說法不一。聞一多、王力等人都堅持“彤管”是一種植物，即后面詩中提到的“荑”。王力在《古代漢語》中這樣解釋：“‘彤管，到底是什么，向來說法不一，一說是紅色管狀的草，就是下文的‘荑。此說較妥?！盵4]478因此，彤管也應(yīng)是“茅”。

事實上，歐陽修就已意識到從抒情角度分析《靜女》。其《詩本義》（卷三）解釋彤管說：“古者針、筆皆有管，樂器亦有管，不知此彤管為何物也。但彤是色之美者，蓋男女相悅，用此美色之管相遺以通情結(jié)好耳”。[13]《詩本義》宗旨就是要探究《詩經(jīng)》之本義：“詩之作也，觸事感物，文之以言，善者美之，惡者刺之，以發(fā)其揄揚怨憤于口，道其哀樂喜怒于心，此詩人之意也”。[14]歐陽修所謂“詩之本”正是詩人情感之表達——“發(fā)其揄揚怨憤于口，道其哀樂喜怒于心”。 因此，情感必然是尋求詩義的重要途徑?！霸娢碾m簡易，然能曲盡人事，而古今人情一也。求詩者，以人情求之，則不遠矣”。[15]其后，朱熹亦從這一角度解說彤管：“彤管，未詳何物。蓋相贈以結(jié)殷勤之意耳”。[16]31

靜女所贈之茅是一種非常普通、平凡的野生植物，之所以在“我”眼中“洵美且異”，正是由于“以通情結(jié)好”、“相贈以結(jié)殷勤之意”。這種表現(xiàn)手法實質(zhì)就是“物以情觀”的審美移情。 “物以情觀” 不是一般的觀看，而是“自我的情感移入到物”，“以己之情去觀察外物”，“觀看中有感受，有體驗，有評價，有更深的涵義”，實質(zhì)乃是“情感評價”。[17]

在“我”心中，茅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的自然之物了，而是被象征化的、具有生命氣息“女”（汝）了，自然也就“洵美且異”了。

綜上所述，“茅”作為一種普通的野草，不僅有著諸多的實用功能價值，更有著特殊的文化意義。首先，茅因其芳香潔凈的特點，被作為貢品用來進行祭祀中的縮酒儀式，是令神靈無咎的靈草。其次，在古代人際交往中，茅因其強大的生命力和繁殖力，被用來作為社交中男女相贈的禮物，是生殖崇拜的表現(xiàn)。再而，茅被賦予了人類思維的豐富內(nèi)涵，隱含著深厚的文化意味，變成了詩人感情中悲歡離合的象征。

注 釋：

[1] （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校點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77年。

[2] （戰(zhàn)國）屈原，廖晨星注：《楚辭》，崇文書局，2015年。

[3] 郭錫良、唐作潘：《古代漢語》，北京出版社，1996年。

[4] 王力：《古代漢語》，中華書局，1999年。

[5]（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6] 俞志慧 ：《<國語>韋昭注辨正》，中華書局，2009年。

[7] 漢語大詞典編纂處：《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7年。

[8]（漢）毛亨傳，（漢）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

[9]（南宋）王質(zhì)：《詩總聞》，中華書局，1985年。

[10]（清）姚際恒：《詩經(jīng)通論》，中華書局，1958年。

[11] 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12] 余冠英：《詩經(jīng)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

[13]（宋）歐陽修：《詩本義》卷三，四部叢刊三編本，上海書店，1985年。

[14]（宋）歐陽修：《詩本義》卷十四，四部叢刊三編本。

[15]（宋）歐陽修：《詩本義》卷六，四部叢刊三編本。

[16]（宋）朱熹，趙長征點校：《詩集傳》，中華書局，2011年。

[17] 童慶炳：《<文心雕龍>“物以情觀”說》，《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1年第5期。

責任編輯：楊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