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穩(wěn)
《四川民歌采風錄>(巴蜀書社2017年版)
萬光治先生是一位傳奇人物。中國社會科學院蔣寅研究員曾說:“萬光治是一個熱愛音樂的古典文學研究者,專長賦史研究,現(xiàn)在致力于四川民歌的搜集整理?!毕壬潜本煼洞髮W1978年中國古代文學的碩士研究生,當年學位論文選題是漢賦,后來出版專著《漢賦通論》,被學界譽為“縱橫捭闔,學林一秀”“更新的感受,更深的開掘”。因學術成就卓著,先生參與郭豫衡先生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史》《中國古代文學史長編》的撰寫工作,并擔任漢魏卷的主編,且先后擔任全國賦學會會長、顧問以及四川省李白研究會會長、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等學術職務。
然而,正當他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領域做得風生水起的時候,突然從這一領域悄然消失。2011年5月,《羌山采風錄》由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并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發(fā)布儀式,旋即榮獲第三屆中國圖書出版政府獎。學界始知先生已轉入中國民歌的整理與研究工作。2017年10月,《四川民歌采風錄》十卷本由巴蜀書社出版面世,王小盾教授認為是“一部不世出的好書”。今觀該書《緒論》,固有四川民歌的專論,但更多的篇幅似乎在論述中國古典文學乃至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重大問題,學界遂大為驚嘆先生跨界民歌與古典文學十余年所得成果的豐碩。
采風的制度代有賡續(xù),但其目的、形式卻各有不同。據(jù)說,周天子已設采詩之官定期到各地采集詩歌。《左傳·襄公十四年》師曠引《夏書》“遒人以木鐸徇于路”,杜預注:“徇于路,求歌謠之言”。當時采風的目的見諸《禮記·王制》:“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薄对娊?jīng)·國風》與《小雅》的部分詩歌可能即通過這種方式被采集、被傳播。因為“王者之跡息而詩亡”(《孟子·離婁下》),采風制度在春秋、戰(zhàn)國時寢而不行。漢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漢書·禮樂志》),至此由朝廷開展的采風制度被歷史文獻明確地記載了下來。此后,文人、學者個人的采風行動也時有發(fā)生,但要么規(guī)模太小,要么傾向于借用民間歌謠材料,罕有以嚴謹?shù)膽B(tài)度從事大規(guī)模的采風行動出現(xiàn)。
20世紀早期,西學東漸,民俗學進入中國,采風的含義擴大為泛指采集一切民間的創(chuàng)作和風俗,并且有了“田野工作”“田野調查”“鄉(xiāng)土采風”“鄉(xiāng)村調查”等稱謂。1925年,北京大學風俗調查會的容庚、顧頡剛、莊尚嚴、容肇祖、孫伏園5人進行妙峰山調查,被稱為中國學術史上第一次嚴格的民俗學調查。在民歌領域則有兩次比較著名的采風活動。第一次在1938年,西南聯(lián)大學生劉兆吉從長沙步行至昆明,行程約3500里,采集歌謠2000余首,匯編成《西南采風錄》。該書由聞一多先生作序,并受到朱自清、王力、趙元任等一批學者的贊賞,被譽為“現(xiàn)代三百篇”。第二次在20世紀80年代,中國文化部在全國組織民歌采集活動,完成并由各省編印了分省卷的《中國民間歌曲集成》?!吨袊耖g歌曲集成》規(guī)模宏大,利在當代,功在千秋,但限于當時條件,疏漏難免。而且由政府主導的采風行動常受制于各種因素,可能存在某些缺陷,比如1958年4月在全國開展的“新民歌運動”是在“大躍進”背景下展開的“社會主義采風運動”,因為違背了藝術規(guī)律。到1960年偃旗息鼓之際也罕有成果產(chǎn)生。
萬光治(圖中戴帽者)在指導學生整理采風資料
萬光治先生有著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學素養(yǎng),加之又在現(xiàn)代民歌采風活動的策源地——北京攻讀碩士研究生學位,對中國傳統(tǒng)采風以及現(xiàn)代田野考察式的采風行動的得失皆十分熟悉,因此能很好地將采風理論與采風實踐結合起來。首先,為保證采風材料的可靠性、經(jīng)典性、獨立性,萬先生的團隊放棄名利,選擇了民間團體采風的方式。先生說:“我知道,我們的工作一旦在某個級別的科研基金立項,不但可以得到相對充足的經(jīng)費,更有可能為我們的每一個參與者及其所在單位的學術評估加分,進而在很多方面有可能得到相應的肯定與回報。然而同時我也知道,立項的申請不但伴隨著資料與表格的繁瑣堆砌,評審過程還將耗費我很多的時間和精力。立項之后,隨之而來的開題、檢查、評估,更有數(shù)不清的表格需要填寫,有很多批次的檢查需要應付。尤其重要的是,沒有一個人文社科項目允許你用十三年的時間從容結題!”因為有了這份學術擔當,先生舍棄了尋求國家基金資助的想法,用十三年的時間“從容”地展開采風、整理、研究工作,才有了今天的這一學術精品。
其次,先生深刻體會到傳統(tǒng)采風行動的遺憾,充分利用今天的科技工具,實現(xiàn)了民歌采風的質的飛躍。民歌是口頭的藝術,脫離了音像世界,就成了呆板的文字。古代社會沒有錄音、錄像技術,因此雖然做了大量的民歌采集及后期整理工作,依然避免不了失真、失傳的命運。后來雖然有了錄音、錄像技術,但在歷次大型的民歌采風活動中,卻由于各種原因,并沒有得到有效應用?!端拇窀璨娠L錄》在采風時即做了扎實的音像資料整理,出版時在第10卷封底附了移動硬盤一枚,內錄該書民間歌手演唱民歌的全部視頻,且視頻的歌曲順序、歌者姓名、歌詞或歌詞大意與歌譜同步。作者表示:“我們希望通過所錄歌手的現(xiàn)場演唱紀錄,再現(xiàn)地域與個人的文化差異性,以及理解與表達的多樣性?!?/p>
第三,在民歌采風完成的后期整理中,合理利用各種符號對民歌的地域特色做了標注。顧頡剛、鐘敬文等已開始關注民歌的方言著錄問題,當代學者也屢有論述,如杜亞雄說:“千百年來民間音樂一直是和語言聯(lián)系著的,民歌、戲曲唱腔、歌舞音樂中的伴唱和說唱都是語言藝術和音樂藝術的化合物,只是在采集記錄時才把它們分為兩行?!m然現(xiàn)在有關語言學的文獻已經(jīng)很豐富,但到目前為止還很少有人從音樂和語言學結合的觀點來研究民間音樂。造成這一情況的原因固然很多,但在采風工作的準備階段中不大注意語言方面的情況也是重要原因之一。眾所周知,民歌都是方言歌,但我們目前所見到的各地區(qū)的民歌選集大都沒有對該地區(qū)方言的特征進行描述,少數(shù)民歌大多只有漢文譯配而無原文或用國際音標記錄的歌詞,給研究工作帶來了很大的困難,在許多情況下不得不重新進行采風工作?!薄端拇窀璨娠L錄》十分注重四川民歌的地域、方言特色,不但在《緒論》中撰有《四川自然地理與四川特色民歌——四川民歌的地域性與多樣性之一》《四川少數(shù)民族與四川民歌——四川民歌的地域性與多樣性之二》《移民文化與四川民歌——四川民歌的地域性與多樣性之三》等專論性文章,還在民歌記錄中對方言注音作了特別說明,并請語言學專家鄧英樹教授作了方言注音。
總之,萬先生因為長期從事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熟諳傳統(tǒng)民歌采風的得失,又以現(xiàn)代民歌采風的理論方法為指導,創(chuàng)造性地設計了融詞、譜、聲、像為一體的大規(guī)模的民歌采風形式。
由于熟諳中國古典文學、古典文獻學,萬先生在民歌研究領域邀游時,亦不能忘卻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關照。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不期然之間對傳統(tǒng)學術的一些重點、難點問題產(chǎn)生了新的看法,其貢獻于學界豈小哉!
傳統(tǒng)學術研究偏重傳世文獻,這些文獻流傳上千年,常為字音、字義乃至各種版本的竄改所遮蔽。即使是出土文獻,也只不過是當日呆板的紙上、簡牘、器物文獻而已。這些文獻把許多重要文學形式的伴生狀態(tài)丟失了,造成我們研究時很容易偶有臆想不實的地方。萬先生在十余年的民歌采風、整理過程中,結合古典文獻學的知識,對文獻的形態(tài)特點提出了新的看法?!爸v論古代文學史上《詩經(jīng)》《楚辭》、漢魏六朝樂府的成就如何偉大,不應忘記尚有更多的民歌散落在歷史的長河,從此無法覓回”,“民歌既是文字的藝術,也是聲音的藝術。然而因為技術的局限,生動的歌吟失去了它的聲音,留給后人的只是文字軀殼:今天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所謂‘古詩,其實是民歌的殘缺形態(tài)。”認識到傳統(tǒng)文獻對民歌乃至中國古典文學的局限后,萬先生從“文,典籍也;獻,賢也”切入將文獻分為固態(tài)文獻、活態(tài)文獻兩類:“文字文獻因其形式與內容的固化,可稱作‘固態(tài)的文獻”,“口傳文獻因其傳播主體的口耳相傳、代代相承,且在傳播過程中可以又不斷地衍生和發(fā)展,故可稱作‘活態(tài)的文獻”。而活態(tài)文獻的范圍更廣,“除了上所言古代的口傳文獻如神話傳說、歷史傳說、民間故事等等,至今仍存活于民間的歌謠俚曲、傳說故事,音樂舞蹈、生產(chǎn)技藝等等,都應屬于活態(tài)文獻的范疇”。正因為活態(tài)文獻具有衍生的性質,萬先生及其團隊將四川各個區(qū)域采集的民歌不計重復地著錄于書。因為這些民歌雖然看起來主題、旋律、語詞相近,但細究起來卻又有所變化,而這些變化正是民歌傳播過程中由各種社會實情所決定的?!霸娍梢杂^”,我們正可從這些變化中探索四川民歌乃至文化的真實面貌呢!
民歌多有其伴生形式,比如各種舞蹈、各種場景布置,而傳統(tǒng)的采風只有文字形式,其他許多信息自然被淘汰、被遺忘,由此造成后人對古代音樂舞蹈形式、相關文學作品的誤讀。萬先生在對藏羌征戰(zhàn)歌、鎧甲舞的考察、研究過程中,對傳統(tǒng)文獻所載巴人助周滅殷的“前歌后舞”、屈原《國殤》所據(jù)“俗人祭祀之禮”作了新的精細考辨。戰(zhàn)爭、收獲、生殖是任何一個部落、民族都會自然關注的問題,所以在早期的音樂舞蹈形式中必然會加以表現(xiàn)。萬先生用人類學的視域看到羌族征戰(zhàn)歌的演唱形式,“舞蹈時男子身著牛皮甲,戴盔帽,執(zhí)兵器,唱哀歌,且不停變換隊形”,而黑水藏族的“卡斯達溫”、景頗族的“目瑙縱歌”、四川閬中的“巴渝舞”皆有相近的儀式形式。由是,萬先生不僅概括出武王伐紂“前歌后舞”、屈原所述祭祀“死于國事者”與今所見各地各族鎧甲舞的性質和特點,還指出其潛在的學術價值:首先,“可以由此窺見古代宮廷儀式文化與民間儀式文化之間的血緣關系”;其次,“對鎧甲舞的歷史考察與田野考察,還為學術的文獻形態(tài)提供了新的認識”。
《毛詩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边@里說的雖是詩,但人類的情感表達,即此處的“志”也未嘗不遵循這樣的一種表達程序。因此,早期的音樂、文學、舞蹈曾有合而為一的階段,而文學與音樂如何相分離,遂成為每個古典文學研究者思考的重要問題。萬先生根據(jù)自己的研究,旗幟鮮明地指出:“聲詞關系,亦即音樂與歌詞的關系,在民歌有兩個基本走向:一是吟誦化,一是歌唱化。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前者是賦體產(chǎn)生的依據(jù),后者是詞牌與曲牌產(chǎn)生的依據(jù)。秦漢以后,聲詞的音樂關系最為密切的當屬樂府民歌、曲子詞與散曲。而介乎唱、說之間的誦,則發(fā)展為賦?!比f先生由此撰著《從民歌的賦體因素看誦、賦關系的構建——再析“不歌而誦謂之賦”》《民歌聲詞關系與詞牌、曲牌的產(chǎn)生——以四川民歌<月兒落西下〉為例》二文,從民歌的角度探討了學術界關注的難點問題?!睹窀鑲鞑ナ飞系摹皠h詩”與“摘唱”——以四川民歌〈逍遙記〉為例》則從民歌傳播歌唱存在的大量“刪詩”與“摘唱”現(xiàn)象出發(fā)對《詩經(jīng)》學史上孔子“刪詩”的重大問題給出了新解,頗能啟人深思。
要之,萬先生以深厚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跨界民歌領域,不僅推動了民歌采風方法、整理形式、研究路徑的發(fā)展,還由民歌跨界古典文學領域,對傳統(tǒng)學術上的重難點問題給出了新的富有生氣的解釋。萬先生曾經(jīng)自謙地概括自己的研究方法是“門外論文”;然而正是這種不求功名地長期積累、沉浸,才會生發(fā)出如此價值巨大且富有創(chuàng)意的研究成果。
若要總結萬先生的成功經(jīng)驗,當然不能一言而盡,不過從個人的感受來講,筆者認為以下幾點頗能啟發(fā)后學:
(一)“學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先生的轉向雖有學術視野宏通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他對民歌藝術的熱愛。沒有這份熱愛,哪有十幾年的執(zhí)著呢?王小盾老師道破此中玄機:“回頭看看他的傳奇人生,熟人們都會有很多感受。我的感受是:他的工作以及工作帶給他的態(tài)度,都讓他快樂;而且,他周圍許多人也接受了這種快樂的感染。”正因這種快樂,先生才能帶領整個團隊執(zhí)著耕耘十三年,最終等到碩果累累的這一天。
(二)博學宏通,敢于跨界。先生沉浸兩漢魏晉南北朝研究數(shù)十年,培養(yǎng)研究生常從前四史入手,《史記》《漢書》等著作包羅萬象,以此為基自然對各方面知識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所以,先生雖然不是音樂專業(yè)出身,但憑著愛好與深厚的學養(yǎng),勇敢跨界,成功跨界,最終使民歌與古典文學研究相得益彰。
(三)勇于實踐,善于研究。民歌作品浩如煙海,采風又諸事繁雜,不少采風者往往把自己的工作定位在資料搜集、整理上面,研究方面則略有疏忽。先生不僅認識到采風工作的艱巨性,更有意識地注重學術研究與資料搜集的齊頭并進,所謂“歸來研判詞和譜,往返推敲果與因”。
先生的研究思路、研究方法、探索精神值得我們深入學習,其《自題<四川民歌采風錄>》一詩把整個采風過程、研究過程作了簡要歸納,今錄詩如下,以供研讀:
巴溪水碧蜀山青,隨興謠謳代相吟。
明轉天然聲依永,清水芙蓉色益新。
風雅堪傷唯見字,南曲北調久凋零。
復憂世染催文變,漸遠斯人無嗣音。
乃攜同好振鐸去,水復山重次第行。
幸有歌師踴躍唱,巴腔蜀調最關情。
歸來研判詞和譜,往返推敲果與因。
滄海驪珠誠一探,應知后出更專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