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魏特琳日記》的敘事倫理

⊙王成軍［江蘇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明妮·魏特琳（Minnie Vautrin， 1886—1941），中文名華群，美國傳教士，江蘇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學(xué)院校長（代理）、教授。在她的一生中有一件特別值得推崇的事情，就是她作為歷史的見證者，目睹了日本侵略者在南京的暴行并且用文字把這一事件記錄了下來。明妮·魏特琳女士從1937年8月12日開始，到1940年4月，她幾乎每天都堅持寫日記，并且每月將這些日記郵寄給美國好友，以便她們了解當(dāng)時中國的時事?？上驳氖俏禾亓赵诿绹暮糜颜J為魏特琳的日記頗有史料價值，于是將它們寄給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的《同學(xué)》（The Classmate）雜志上發(fā)表出來。更為可喜的是，20世紀90年代初，耶魯大學(xué)神學(xué)院圖書館特藏室的斯茉莉（Martha Lund Smalley）女士，對魏特琳日記原稿進行了整理編排，并將其制成了縮微膠卷，以提供給歷史檔案研究學(xué)者使用。2000年，在斯茉莉、公丕祥、張連紅等諸多學(xué)者專家的無私幫助和關(guān)心下，南京師范大學(xué)南京大屠殺研究中心組織了對這本書的翻譯工作，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這部富有獨特歷史檔案價值的《魏特琳日記》全譯本。也就是說，《魏特琳日記》的內(nèi)容可以說真實地記載了魏特琳在侵華日軍侵占南京前后的日子里她的所見所思所為；她和拉貝等人成立保護區(qū)，置生死于不顧，拯救了中國婦女與兒童的生命；她以西方女性的獨特視角，敏銳和詳細地記錄了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的反人類暴行。

首先，我們不能僅僅把《魏特琳日記》看作一般的日記，而要把《魏特琳日記》視為一部歷史見證者的在場實錄。也就是說，這部名為日記的著作，既是魏特琳自己的心路歷程的歷史紀錄，更是一部可名為“魏特琳史記”的披露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罪惡行徑的歷史實錄。我們之所以強調(diào)《魏特琳日記》的信使價值，是因為魏特琳這本日記與一般日記作者的敘事倫理不同。

眾所周知，一般日記作者從年輕時就有寫日記的習(xí)慣，楊正潤指出：“在私人文獻中，日記是私密性最強的一種，也是一種完全個人化的寫作，是否寫、如何寫、寫什么，完全由自己決定，沒有外部的壓力和干涉。日記不同于書信，書信至少有一個特定的、預(yù)知的讀者；日記沒有讀者，或者說，作者自己就是唯一的讀者。日記是人類紀念自我的最常見、最普及的形式，集中反映了人類的自戀本能?！边@說明一般日記作者總是把自己放在敘述的中心，而魏特琳的敘事策略則不同，她敏銳地感覺到需要用自己的日記來為即將到來的大動蕩時代作見證，她是抱著為后人留下真實的歷史記錄的心態(tài)來寫她的這部日記的：“我的日記是從1937年8月12日開始的?！?/p>

事實上，在寫給美國朋友的信中，魏特琳追憶了6月20日—8月11日發(fā)生的事情。其中她專門記錄了“盧溝橋事變”：“我們得到消息，7月7日，一名日本士兵失蹤后，在北平南面數(shù)英里的地方出現(xiàn)了麻煩。日本兵是如何失蹤的？為什么失蹤？沒人知道詳情。自那以后戰(zhàn)爭擴大了，我們不敢說它將何時結(jié)束?！蔽禾亓諔n心忡忡地引用米爾恩的話指出：“‘1914年在薩拉熱窩有兩個人被打死，對此，歐洲所能做的就是再殺1100萬人?！谞柖鞯倪@個結(jié)論還不包括戰(zhàn)爭造成的個人損失、憤怒和疾病引起的死亡、對經(jīng)濟的破壞，以及日益加深的仇恨。中國不想打仗，并且知道自己還沒有做好準備?！笨梢姡禾亓諒娜沼泴懽鞒跏?，就秉筆實錄，懲惡揚善，為中國人民的受難史做歷史實錄。

其次，《魏特琳日記》的第二大特征更值得贊美，她明顯受到了中國傳統(tǒng)敘事的影響，日記敘事客觀平實，善惡畢書。盡管魏特琳是學(xué)文學(xué)的，她獲得了美國伊利諾伊州文學(xué)學(xué)士，但是她沒把她的日記當(dāng)作文學(xué)來寫，而是突出了這本日記的史學(xué)價值。這里，我們舉兩個例子從中可見魏特琳的紀實理念和春秋筆法。一是1937年12月17日日記，日本兵到金陵女子文理學(xué)院搜查，在中央樓前推門，堅持要求把門打開，當(dāng)魏特琳說沒鑰匙時，日本兵“打了我一記耳光，也狠狠地打了李先生，堅持要開門。我指了側(cè)門，把他們帶進去。他們在樓上樓下到處看，似乎在找中國士兵，當(dāng)我們出來時，看到另外兩個日本兵綁著我們的三個工人出來。他們說：‘中國士兵?！艺f：‘不是士兵，是工人和花匠?！麄兇_實是工人和花匠。日本兵把他們帶到前面，我也跟著去了。當(dāng)我到前門時，看到一大批中國人被迫跪在路旁，包括陳先生、夏先生以及我們的一些工人在內(nèi)。一名日軍中士及他手下的一些人在那兒。很快，在日軍的押送下，程夫人和瑪麗也來了。他們問誰是學(xué)校的負責(zé)人，我說我是，然后他們讓我來指認每一個人。不幸的是，有些新人是最近剛雇來幫忙的，其中有一個人看上去像是一個士兵，他被粗暴地帶到路的左邊，并被仔細地審查。當(dāng)我來指認工人時，陳先生開口說話，想幫助我，他被日本兵狠狠地揍了一頓，并被帶到路的右邊，強迫他跪在那里”。日本兵的殘暴無理通過魏特琳的平實敘述可窺一斑，但是日本兵真的是來抓中國士兵的嗎？魏特琳筆觸一轉(zhuǎn)，皮里陽秋：“事后，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計謀：把負責(zé)人捆在前門，由三四個士兵假裝審查和搜捕中國士兵，而其他人則在大樓里挑選婦女。”

也就是說，魏特琳日記記載侵華日軍暴行的有些文字，看似不太血腥和殘忍，其實正是這種“于敘事中寓論斷”的敘事策略，使其日記富有了獨特的歷史和美學(xué)價值。這一美學(xué)特征在1937年12月24日的日記中更有絕妙展示：“12月24日，星期五再過一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十時，我被叫到我的辦公室，與日本某師團的一名高級軍事顧問會晤，幸好他帶了一名翻譯，這是日本使館的一名年長的中國翻譯，他要求我們從1萬名難民中挑選出一百名妓女。他們認為，如果為日本兵安排一個合法的去處，這些士兵就不會再騷擾無辜的良家婦女了。當(dāng)他們許諾不會抓走良家婦女后，我們允許他們挑選，在這期間，這位顧問坐在我的辦公室里。過了很長時間，他們終于找到了二十一人。日本人認為，姑娘們聽到這一消息后會躲起來。許多姑娘來問我，日本人會不會從她們中間再挑選另外七十九名？我所能回答的是，如果我能阻止的話，應(yīng)該不會。”這段文字初看，沒有屠殺，沒有血腥，沒有無理，似乎侵華日軍多么文明，多么理智，多么富有人情味。你看師團的高級軍事顧問親自來與魏特琳協(xié)商，并且承諾不抓良家婦女，只是要挑選妓女來為日本兵安排合法的去處，人數(shù)不夠只找到二十一人，似乎也沒有再強迫其他人來充數(shù)。然而，你若仔細品味賞析《魏特琳日記》的文字，便會發(fā)現(xiàn)，這里更可看出侵華日軍的殺人不見血的自私本性與征服者的霸蠻嘴臉。難道妓女不是人？沒有生命的尊嚴？華裔作家嚴歌苓的《金陵十三釵》就是受《魏特琳日記》中這段文字的影響而創(chuàng)作的。甚至我們可以判斷，嚴歌苓的小說虛構(gòu)，盡管主題集中，突出了妓女抗日的主旨，其實反而因為主題先行，淪為說教，倒不如魏特琳日記敘述的平實與皮里陽秋的含蓄文字，更能催人深思，痛定思痛，回味久遠。當(dāng)然，日記畢竟是個人心路歷程的文字化過程，盡管魏特琳的敘事主旨是外部事件，尤其是記錄侵華日軍的暴行，但是日記中也寫出了她自己的個人史。1940年3月22日日記：“我已經(jīng)有近三個星期沒在日記上寫一行字了。為什么呢？原因不止一個，而是多方面的，主要原因是我已筋疲力盡了?！?/p>

最為遺憾的是，由于魏特琳傾心工作，操勞事務(wù)，以致心力交瘁，神經(jīng)衰弱。加之她獨身未婚，愛情缺失，而把整個身心都寄托在中國的工作上了。從中國回到美國后，她的居住地人煙稀少，又缺乏親人的關(guān)愛照顧，這樣一位才華橫溢，對中國大地愛得深沉的美國友人，竟然于1941年5月14日因病自殺身亡，魂歸天國，葬在美國密歇根州的雪柏得鎮(zhèn)，墓碑上刻著四個中國漢字：金陵永生！因此，從關(guān)愛和感恩敘述者的角度來看，我倒覺得我們今天來欣賞《魏特琳日記》這部名作時，不妨也對敘述者魏特琳自己的心理和情感稍加留意閱讀，以紀念與安撫這位與中國結(jié)緣、拯救了上萬中國婦女兒童生命卻自己內(nèi)心孤獨無助的美國“活佛”（吳貽芳語）的在天之靈！

我在《事實正義論：論傳記文學(xué)的敘事倫理》中指出：“傳記文學(xué)作家在敘事倫理上要進行一次道德承諾：我寫的盡管不可能百分之百本真。但我言必有據(jù)，絕不歪曲事實。”美國自傳理論家比約克倫德也認為，自傳（包括日記）既是一種社會歷史記錄，同時更是一種本質(zhì)上的道德記錄（moral documents），從這個意義上講，因為《魏特琳日記》記錄了南京大屠殺的真實狀況，那么它的道德價值與其美學(xué)都值得我們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