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旭東,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評論家、魯迅文學獎得主
入冬,凌翼兄給我電話,請我給他的詩歌新著寫個序。之前,他的詩集《以靈魂的名義》是我寫的序。說實在話,誠惶誠恐,雖然我一直寫新詩,也斷斷續(xù)續(xù)寫過不少詩評,有一陣還比較活躍,也算是一個詩評家。但給凌翼的詩著第二次寫序,委實不敢。但凌翼堅持著,我只好答應了,為了友誼吧。
凌翼是獲得過谷雨文學獎、烏金文學獎的,也參加過《詩刊》的青春詩會,做過《陽光》雜志的執(zhí)行主編,我們之間的友誼也經(jīng)歷過考驗。他在江西主編《京九文化報》時,就給我寄報紙,還發(fā)表過我的作品,以詩結(jié)緣,我與他堪稱君子之交了。
與凌翼近距離交流,則是在北京,幾次詩歌聚會,還有他們魯迅文學院首屆高研班同學聚會,等等,我都有幸一起參與,并具體交流過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在現(xiàn)實生活中,凌翼是很有現(xiàn)實情懷,也很入世的,可能是因為來自底層吧,對生活看得很準很透,對人對事也很實在;但在創(chuàng)作上,或者說,他在文學世界里,則又很快轉(zhuǎn)換了角色,成了一位很安靜、內(nèi)斂,也深沉冷峻的出世者。所以,把生活中的凌翼和詩歌中的凌翼放到一起,就可以看出生活與藝術(shù)之間的差異、聯(lián)系與統(tǒng)一。
我很欣賞凌翼這種性格類型的人,熱愛生活,又癡心于詩歌,沉湎于繆斯的世界,能夠創(chuàng)造美的語言來慰藉人的心靈。
《夜航者說》是一部五彩紛呈的詩集,收錄近160余首抒情詩。這些詩作多半是凌翼在夜半燈下,思緒遨游于詩意的海浪中產(chǎn)生的。當然夜航不僅僅于大海,還有天空,都是思想者恣意飛翔的所在。我喜歡詩集的書名《夜航者說》—凌翼就是一位夜航者,他的詩歌作品就是夜航者的言說、訴說、話語、文字的表達方式?!兑购秸哒f》里的“夜航者”是一個很好的比喻意象,是凌翼的生命寫照,也是凌翼作為一位追求者的形象描繪。
讀《夜航者說》里的詩,感覺“夜航者”的“說”,最大的特點就是安靜而內(nèi)斂。我始終覺得,安靜是文學最本質(zhì)的特征,最好的文字都是心靈安靜時寫出來的,最美的文字也是最適合安靜地閱讀的。當然,感人的文字一定有深沉的美感,也就是內(nèi)斂。安靜和內(nèi)斂恰是凌翼詩歌最抓人的一個特點。詩評家呂進有一個觀點,他認為詩歌是內(nèi)視點藝術(shù)。這個“內(nèi)視點”,講的就是詩歌是對詩人內(nèi)心的關(guān)照,對靈魂的拷問和追訴,內(nèi)視點藝術(shù)就要追求安靜之美。我以為,凌翼的詩歌在內(nèi)涵上就是屬于“內(nèi)視點”藝術(shù),但凌翼的詩歌的內(nèi)斂性,似乎更加突出,他用的是非常沉靜的語言,甚至是刻意壓低聲音去對靈魂進行拷問和追訴。
如《靈魂有多重》,這首詩是對靈魂的思考,也是詩人對內(nèi)心的剖析,對人的深層價值的思考:
靈魂比千山萬水還遠/因為任憑你跋涉多遠也找不到另一顆靈魂/靈魂比金銀珠寶重/再多的金銀珠寶也買不來你要的那顆靈魂/土壤很重/但棲息其上的草木卻很輕/相對于宇宙的重量、月亮、星星顯得何其輕巧//肉體很重/而靈魂卻輕得只剩一縷煙//把所有苦難放在天平上稱/也許我們能知道/靈魂到底有多重
又如《一片樹葉》,也是安靜的文字,詩人的生命姿態(tài)是安靜的,詩人的內(nèi)心是安靜的,他把最深沉的思考遮掩在低沉、優(yōu)雅且輕盈的文字里:
是序或者后記/不重要/是正文或者尾聲/也不重要//陽光雨露印刷著春天這部書/眾多樹葉已經(jīng)裝訂成冊/透過樹葉/看見江河流淌/命運在掌紋上孑身行走//樹葉的背面/一只蟲子,齒噬/憂傷的陰影/微量的輻射著大自然的肺葉/春天這部大書/被歲月吟哦有聲/風吹落它,讀與不讀/都要化為塵埃
從《夜航者說》里,也看出了凌翼的詩歌的第二特點,就是超脫,語言的超脫和靈魂的超脫?!兑皇撞幌虢Y(jié)尾的詩》就是一個例證,他的詩寫得干凈,語言干凈,內(nèi)心也很干凈,他追求一種純凈的境界,渴望真誠的人生。這是烏托邦的理想,也是所有優(yōu)秀詩人的潛質(zhì)或者本能:
一行是給你讀的/你的眼睛清澈如玉/一行是給未來的孩子讀的/未來的孩子是大樹撐起藍天前的幼苗/一行是給自己疲倦的眼睛讀的/疲倦的眼睛檢驗善良有沒有被腐蝕/一行是給逝去的李白杜甫們讀的/李杜們的靈魂在大地上空縈繞讓詩歌穿透時空/一行給從來不讀詩歌的人/他們不讀詩不等于胸懷存放不下一首詩/最后一行在星星眨眼時我敲下/送給月亮下等待春天已久/即將發(fā)芽的葉子
讀《夜航者說》,感覺重現(xiàn)是凌翼詩歌的又一個特點。詩歌也可以表達理性,雖然有的詩人喊著“讓理性見鬼去吧”,但還是不可否認,詩歌最需要表現(xiàn)的是直覺。只有直覺得到了恰如其分的重現(xiàn),詩歌的力量就出來了。凌翼的詩歌多出自直覺,或者說,他的詩里顯示出感覺的敏銳,感覺的自然,因此,有的詩讀起來好似特別印象主義,有的詩讀起來很超現(xiàn)實主義。如《河流在指尖流動》,詩里好像是幻覺,其實是直覺,是感覺的呈現(xiàn):
河流本來在眼睛里流動/突然跑到你的手指尖上去了/整條河流在你的指尖上緩緩/流動,似乎感覺到/歲月在我的指肚上緩緩長出來/流霞飄移著/河水漂移著/指尖在水面劃過/我生命的河流就在你的指尖上/緩緩淌過
當然,回歸感也是凌翼詩歌里的內(nèi)涵之一。情感的回歸,心靈的回歸,人性的回歸?;貧w不是背叛,也不是逃走,而是一種自我認同和重塑。如《云游》,就不是一首簡單的旅行詩,而是詩人走近自然,走近西部后,靈魂提升后的精神回歸,里面包含著生命的覺醒、自審和自覺:
來到青海/走貴德/游循化/穿行坎布拉……/四處漂泊//每日,用畫筆/描畫江山/心靈有了安詳?shù)臍w宿//也期待/有那么一天/我與你/拋棄人間的塵念/去山川與大漠/云游
與《云游》相得益彰的是《春消息》一詩,它很接近兒童詩的特點,但更多的是一種靈魂的回歸,回到了童年,回到了童心世界。因此,童心也是凌翼詩歌回歸意識的一個表征:
柳條也是春天的好看/一點點嫩芽站在枝條上/飛鳥在那些辮子似的縫隙里鉆來鉆去/風調(diào)皮搗蛋/扯扯你的辮子/牽牽你的衣衫/你不慍不惱/在琴弦上輕輕一彈/把春天驅(qū)趕得四處奔走
《早晨》一詩也顯示了詩人的回歸。詩里的“發(fā)現(xiàn)”是一個關(guān)鍵詞,它告訴讀者,詩人發(fā)現(xiàn)了什么,詩人找到了什么,詩人真正追求的是什么。這首詩告訴讀者,凌翼詩歌里的回歸也是另一種尋找:
從第一縷晨曦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錯過無數(shù)美好的圖畫/從第一聲鳥鳴里/我開始收藏無數(shù)動聽的音樂/一切都像露珠那樣清澈、明亮/朝霞漸漸展開/眼睛不斷被擦亮/耳朵被洗刷一新/呼吸道也變得異常通暢/原來空氣被夜晚重新過濾/一切都那么新鮮/像剛剛煮熟的新米/一切都那么詩意/像剛剛沏好的一盞新茶
值得一提的是,與許多詩人一樣,難免參與詩歌的社交,包括一些特別安排的采風,凌翼參加了不少詩歌采風,寫了不少游蹤記詠的詩,《夜航者說》里這類詩經(jīng)過一番詩性沉淀,細細讀來,與一般的旅游詩相比,還是高了一籌。這些詩歌多淡化視覺印象,而更多的是表現(xiàn)對人文地理的思考。這些詩似乎可以定名為“文化書寫”,或者“人文地理的詩性表達”。如《在雙井邂逅黃庭堅》《桑落洲記》《在黔西南刻下詩行》,還有《穿行在一冊山水畫廊中》《嶗山九帖》等組詩,可以說山水、人文與詩情融會貫通,讀來意味悠長?!逗游髯呃取愤@樣的短詩也富有哲思,充滿人生況味:
在漫長的河西走廊/來來去去/撿到唯一的東西就是思念/沒有寫詩/因為想象被戈壁蒸發(fā)/沒有畫畫/因為畫紙被祁連山侵占/鐵軌的長度/與思念的長度/恰好相等
總體看來,《夜航者說》修辭豐富,語感流暢,內(nèi)涵深邃,質(zhì)量整齊,多有“中年寫作”的味道。其中有些詩作,有品茗的感覺,這大概也符合凌翼作為中年詩人的生活經(jīng)驗和生命狀態(tài)吧??匆粋€詩人,要讀他寫的詩;了解一個詩人,也要讀懂他的詩。也許這對一般讀者是個不低的要求,但讀懂凌翼這樣的詩人,還是要認真讀幾遍《夜航者說》—它是安靜的詩篇,是靈魂的傾訴,是詩人的心聲。
《夜航者說》是凌翼的詩歌收獲,也是詩歌界難得的佳構(gòu)。凌翼是一位虔誠的詩歌夜航者,作為讀者,我也想成為這樣的夜航者。
星漢燦爛,生命如歌,去夜航,去夜航,與凌翼為友,與詩歌為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