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喜東
山里的夜,黑,墨色一樣。這樣的夜,世界只剩一個人,你高歌一曲都會消逝地悄無聲息,好像一滴眼淚掉進一池研開的墨汁里。這列火車就是粘滿夜色的一支筆,綠皮車頭頂著兩盞昏黃的車燈,慢慢地沖破雨霧緩緩駛入站臺,這緩慢的節(jié)奏仿佛也放慢了火車進站鳴笛的聲音,這低沉厚重的汽笛聲似乎要拉開帷幕一樣厚重漆黑的夜色,就像張繼筆下寒山寺里夜半的鐘聲,一聲一聲傳到深夜熟睡人的耳畔。
一
7月20日,黃昏。
候車室人少空氣微涼,車站廣場飄零的雨絲蕭條。候車室里每次廣播完火車到站的聲音后,都會經(jīng)歷一次地震般的震動,就像陜北夏天里閃電過后的雷聲震耳欲聾。
火車慢悠悠地駛過身邊,拉著箱子的婦女首先開始動起來,她跟著車的方向快步移動,忽然間好像帶動了身邊的人們,有人抱著孩子拉著四輪的箱子也奔跑起來,越來越多的人從我身邊經(jīng)過,好像一波一波潮水把我淹沒,這時候的時間和火車一樣,人們追趕從身邊滑過的車廂,好像追趕時間的腳步,生怕被這趟午夜的慢火車遺忘。七號車廂001中鋪,我穿過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復雜難辨的腳臭味,終于把身體緊挨到這個床鋪之上,八個小時的車程足夠我慢慢享受一個人的美妙時光。
這輛有魔力的穿梭機,每次讓我浮躁的心安靜。緩慢的時光里,我一夜無眠,我看書寫字卻格外投入,一夜翻過,書已經(jīng)看了半本,散文也能寫一兩篇。
火車窗外的山是剪影的輪廓,連綿起伏的黑色忽然映出一座高臺,那應該是烽火臺屹立在夜色里。工作時順著山里的小路盤旋,時常就有山頂?shù)姆榛鹋_躍然立于眼前,這些佇立在明長城遺址上的烽火臺,風蕭蕭雨寒寒,在光陰之劍下未坍塌破敗,是不是早就浸入了將士的軍魂。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饑飲匈奴血,是這種豪邁氣魄根植在這土臺之上,才讓有些有靈性的烽火臺千年不倒。有次在暴風雨來臨前看到黑云滾滾的天邊邊,往日的那一排排烽火臺,分明在呼嘯的冷風下聲音嗚咽,那是羌笛的聲音,是萬馬奔騰,是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飛魂。
人在陜北,讓我對陜北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喜愛,她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顯得寂靜而空曠,被陽光、枯草、麻雀稍加修飾,素不失美好,清新不失大雅。如果要給陜北賦予一個意象,我想那不是灘地里的砍頭柳,也不是崖畔上的酸棗樹,它應該是在你不經(jīng)意的午后,從你的車頭腳下緩緩飄過的羊群。羊群是這片大地上移動的云朵,讓這座高原有了不一樣的輪廓。
這里盛夏的夕陽,隆冬的白雪,晚秋的蕎麥,初春的杏花,都是我喜歡的;我還喜歡文字的開疆拓土,思維的天馬行空,獨處的自由自在。我喜歡清晨的露珠晶瑩剔透,正午的向日葵耀眼奪目,傍晚的月季暗香撲鼻。
我時常躺在這廣袤的土地上,身邊細細碎碎的野花一片一片,扁豆大小的花朵俯下身子才能看得清晰,花瓣六片,顏色淺白,但是開成籃球場一樣大小的規(guī)模,也甚是起眼。我印象里這種花花期短,開半個月最多二十幾天。小花兒儲蓄了一年的力氣,鼓足了勁搖曳漂亮的小花蕊,迎接屬于它的花期。
頭頂?shù)穆槿?,在一人高的榕樹上跳著華爾茲?;疑男【`就是清潔工,讓秋天最后一批沒有掉落的枯葉歸根。麻雀呼啦啦地飛過來,又呼啦啦地飛過去,由南向北,自由自在。我在樹下躺著,數(shù)著麻雀睡著,聽著叫聲醒來,太陽已經(jīng)走遠了。頭頂?shù)奶焖{的好像倒扣在眼前的湖面,盯著看久了都能刺出眼淚。怎么會有這么干凈的天空,人都能從這面藍色的鏡子里映出自己的模樣來。這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吹過臉龐的風只為我一個人而吹,穿過胸膛的陽光只為我一個人而溫暖。紛亂的鳥鳴也只是讓這個世界顯得更幽靜。
二
8月29日,午夜。
火車開動時鐵輪和鐵軌的對抗,讓車廂間歇性的顛簸,我在睡與醒之間昏昏沉沉。
凌晨三點的此刻,在這火車車廂的連接處,還是有女人在這里吞云吐霧,玻璃窗映出一張憔悴的臉,干草一樣的頭發(fā)罩在頭頂,讓漂浮的煙絲都有了不一樣的壓抑。我睡覺需要安靜的環(huán)境,這樣的顛簸和噪音足以將我僅存的睡意五馬分尸。
難得如此偷閑,我如此的懷念,成都寬窄巷繚繞的煙氣,黃龍溪細細的水流,錦里老墻的浮雕拴馬樁,都讓人流連忘返。8月初,我們的汽車魚貫穿越秦嶺隧道群,仿佛穿越昏暗悠長的時光。秦嶺山脈像橫亙在中國國土上分界南北的天門,冬天不讓北方的冷空氣南下,夏天阻擋潮濕空氣北上,它北邊種小麥玉米,南邊種水稻油菜。穿過隧道,大自然就像魔術師把山嶺村莊涂成一副美麗畫卷。滿眼的白云薄霧輕繞著山頭村莊,郁郁蔥蔥的灌木叢鋪滿山坡,整個天地籠罩在微涼的霧氣里,溫潤清新。
秦嶺一千年以來都是道教繁衍的圣地,有本暢銷的書籍《空谷幽蘭》,描寫終南山尋找中國隱士的經(jīng)歷。綿延不絕的秦嶺山脈給修行者提供了得天獨厚的寧靜環(huán)境,陜西道教協(xié)會會長任發(fā)融說:道教主要教會人們清心寡欲,過一種寧靜的生活。但是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真正相信道教,愿意享受寧靜或者內(nèi)心安靜的人少之又少。
華燈初上,我們抵達三國故里天府之城。錦江江水穿城而過,岸邊燈火璀璨如不夜城,橙黃如橘夜色里,彌漫著這座城市特有的美食誘惑。我的味蕾已經(jīng)蠢蠢欲動,這座城市有著驅散疲憊身心的秘方。美食真的能調(diào)動人愉悅的器官,讓人欲罷不能的著迷,濃香的火鍋沸騰,醇厚的白酒撲鼻,這座城市以這種獨特的方式歡迎我們。
晚上淅淅瀝瀝下了一夜雨,第二天清晨起床拉開窗簾,忽然被眼前一樹燦爛的紅色花瓣驚艷。三角梅薄如蟬翼的花瓣,一簇一簇排列滿枝丫,白色的花蕊頂著粉嫩的花粉,爭相向著我的窗戶綻放。這一樹的三角梅比我在北方拍攝的盆景大出數(shù)百倍。后來幾天我在小區(qū)里面,城市的高架橋下,馬路的正中央,見到了更多的三角梅,這種四季開放的花,占據(jù)了這里的秋色,讓你仿佛置身陜北粉色的蕎麥花海中,置身漢中萬畝黃色油菜花里。這里的一方水土養(yǎng)育了一方人,也讓這種生命綻放異彩。
一家人聚在一起,泡一杯竹葉青,品茶談人生,坐在江邊享受成都的慢節(jié)奏下的美好時光?!恫杞?jīng)》第一句便說:茶者,南方之嘉木也。竹葉青是四川峨眉山的綠茶,隨著水的浸泡,茶葉會一根根立于水面,或站立在杯底,茶葉扁平兩頭細尖,形狀酷似竹葉,才有了竹葉青這樣好聽的名字。
夕陽掩映,溫暖的風拂過江面,錦江以優(yōu)雅的姿態(tài)安靜蕩漾,這江水不像蘭州黃河的奔涌粗獷,靜若南方姑娘內(nèi)斂含蓄,波光粼粼,似乎要把我的每一寸肌膚溫暖。
三
10月16日,夜。
從取票機刷出的長方形硬質(zhì)車票,寫著今晚從縣城到西安是八個小時,六百公里路程。這列夜火車能給我節(jié)省一天的時間,天亮的時候火車到站,西安這座城也恰好蘇醒。那里的夜艷麗,和山里恰恰相反,對于一些人來說,天亮才是黑夜的開始,就好像那個城市南郊有一個巨幕招牌,名字撩人有詩意叫――大唐不夜城。借著車廂里微弱的一丁點光,依稀能看見堆在桌上的燒雞和啤酒,但就是這樣的美食,也調(diào)動不了我的味覺神經(jīng)。
夜深了,黑夜阻擋了眼睛的距離,也延伸了想像的空間。老家臘月天有著一年光景中最清閑的日子。夜幕降下來,孩子們?yōu)榱艘环N美食蠢蠢欲動,半邊坡的房檐上有鏤空的格子,冬夜里這些格子間成了麻雀最好的夜宿點,一兩只、兩三只擠進一個格子間里面抵御嚴寒。我們兩個人抬著梯子悄悄地立于房檐下,一個臺階、兩個臺階悄無聲息的接近麻雀,好像動物世界里獵豹匍匐前進,一步一步接近羚羊,腳上厚厚的肉墊讓他腳步輕盈,以便于一躍而起擒獲美食,我兩個小手堵著格子的兩頭,將麻雀收入囊中。美食第二天才能享用,我早早的從被窩里爬出來,窗戶上的窗花成長了一夜,在玻璃上怒放。裹上泥巴的麻雀在火炕里烘烤了一夜,已經(jīng)熟透了,敲開包裹在外面的泥巴,原汁原味的拷麻雀味道在冬天清冷的空氣中散發(fā)開來。
童年的零食欠缺,一年也沒有幾塊零花錢,臘月里等上一天的功夫收集一堆殺豬時褪掉的豬毛,才能換來過年的鞭炮和零食。那年頭有親戚從靜寧買一個燒雞,全家人都會樂滋滋地回味好多天那只燒雞的味道,那是美食和味蕾碰撞產(chǎn)生的愉悅,一見鐘情地動心。那時候我們吃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麻雀兔子泥鰍,都以最原始的方式加工,不添加油鹽醬醋的美食,以最樸素的味道保留,變成不會隨著時間褪色的記憶,這種生長在骨骼里的美食記憶,讓貧困的童年有了溫暖的一抹光。
童年的我,無數(shù)次的從那座橋走過,窄橋的一頭連著城市,一頭連著農(nóng)村。這短短的一百來米土橋,我從那里離開,就是和生我養(yǎng)我的臍帶隔斷,我從那里回來,就是和厚重熟悉的大地重合。窄橋是一座幾近塌方的土橋,橋頭就是村里的一年四季,初春的橋頭是鄉(xiāng)親打牌閑聊的地方,上了年紀的老人曬著日光回憶一生的時光;盛夏的橋頭是麥子垛的集中場,莊稼人一年的光陰都壘成麥垛的高度,在過路人的贊賞中自豪;晚秋的橋頭有晾曬驢糞的腥臭撲鼻,這是晚上暖烘烘熱炕的最佳燃料,是一冬季暖炕的保障;冬天的橋頭最為熱鬧,殺豬這個鄉(xiāng)里人最厚重的儀式每天在這里上演,讓我對年的觸感越來越強。橋頭變幻著麥子、谷子、胡麻、洋芋的春播秋收,變幻著梨子、蘋果、核桃、杏子的青澀泛黃,變幻著滄海桑田里這些小溪流進我的血液,變幻著的春華秋實里,這些糧食生長成我的骨骼。
四
12月14日,凌晨。
火車過道的車門隨著顛簸發(fā)出的吱嘎聲,在這夜里穿透力格外強。這熟悉的聲音像極了母親挑水時鐵鉤和水桶摩擦的聲音,挑水的山溝深,黎明的夜色濃,母親走在前面,我睡眼朦朧打著手電跟在后面。
這個凌晨時分我如此清醒。那些花兒的輕音樂如清晨的薄霧在耳邊縈繞,我一直喜歡樸樹的歌曲,他的磁帶陪伴了我多愁善感的青少年時期,那些花兒的文藝范,代表了我對他音樂造詣的全部愛意。
有朋友手抄在她的筆記本首頁的四句梁曉聲關于文化表達,深深地觸動我:植根于內(nèi)心的修養(yǎng);無需提醒的自覺;以約束為前提的自由;為別人著想的善良。自由也需要約束,自由也有底線。我喜歡長長久久的專注于一件事情,所以如此執(zhí)拗的把生活分割成簡單的幾塊,把有限的時間讓在喜歡的事上。我不渴望像楊麗萍一樣生活在綠植繞身湖水叮咚的童話世界里,我喜歡像三毛一樣在撒哈拉沙漠也能活出一匹馬的不屈。
從臥鋪上下來,坐在過道上看窗外忽明忽暗的燈火,我忽然想起華山高高的峰,那座對我有莫名吸引力的險峰,是洗滌我的心靈還是我最后的歸宿。華山每年迎接我的狂熱,細密的石階蜿蜒的曲徑參天的古松,都和我擁抱接吻,我以匍匐的姿態(tài),朝拜這座西岳之神。那些刻在石墻的題詞,踩在腳底下的厚霧,跳躍在云尖的晨陽,都一次次凈化我的靈魂。我在爬華山的時候聽挑山夫講過,從華山上失足的人尸骨無存,當我站在南峰朝下望,萬丈深淵涼風習習,那時候我想如果有一天非得選擇,從山頂一躍而下的歸屬,也是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的豪邁。
車廂外緩緩滑過的路燈,讓此時的風景富有意境,這個意境與我今天晚上單曲循環(huán)的吳奇隆一路順風有關:“那天我送你送在最后/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當擁擠的月臺擠痛送別的人們/卻擠不掉我深深的離愁?!本妥屵@首歌陪我渡過今夜,讓我坐著這輛慢火車駛向下一站黑夜。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