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谷豐
姿勢是人體豐富多彩的表情。人的一生中,坐、立、臥、跪、拜、二郎腿、倒臥等多種動作交織變換,折射了一個人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
人體的每一種姿勢,都和骨頭關(guān)聯(lián),沒有一種動作可以游離于骨頭之外。姿勢有難易之別,有卑微和高尚之分,但所有的分別,并不是永恒不朽的石頭,在時間、場景和對象的變換中,沸騰的熱血,展示了一根骨頭的硬度。
有的人,精神偉岸,但他的骨頭,卻從最卑微的下跪開始。
在人前下跪,我一直以為是奴才的姿勢,是軟骨的病狀。1912年,中華民國政府以莊嚴的法律形式正式廢除延續(xù)了千年的跪拜禮,和1949年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的國家宣示,都為我的觀點提供了有力的例證。
清華國學院的學生劉節(jié),從小被父親灌輸了站立做人的理念。家傳的庭訓,在這個讀書人心中種下了拒絕屈膝的種子。但是,1927年6月清華園中的一幕,卻重新塑造了他的膝蓋。
清華國學院導師王國維的投湖自盡,猶如在平靜的頤和園里投下了一顆威力巨大的炸彈。劉節(jié)隨同導師陳寅恪等人趕到那個悲傷的地方。除了那份簡短從容的遺書之外,再也沒有找到一代大儒告別人世的任何因果。
劉節(jié)在王國維的遺容中看到了拒絕生還的決絕表情,遺書中那些平靜的文字從此就一直刻進了他的腦海:“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我死后當草草棺殮,即行藁葬于清華塋地……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
劉節(jié)參加了王國維遺體的入殮儀式。曹云祥校長,梅貽琦教務(wù)長,吳宓、陳達、梁啟超、梁漱溟以及北京大學馬衡、燕京大學容庚等名教授西服齊整,神情莊重,他們頭顱低垂,彎下腰身,用三次沉重的鞠躬,向靜安先生作最后的告別。
陳寅恪教授出現(xiàn)的時候,所有的師生,都看見了他那身一絲不茍的長衫,玄色莊重,布鞋綿軟。陳寅恪步履沉重地來到靈前,緩緩撩起長衫的下擺,雙膝跪地,將頭顱重重地磕在磚地上。所有的人都被這個瞬間驚呆了,校長、教授、朋友、學生,在陳寅恪頭顱叩地的三響聲中,突然清醒過來,一齊列隊站在陳教授身后,跪下,磕頭,重重地磕頭。
劉節(jié),就是此刻在教授們身后跪倒的一個學生。當他站起來的時候,突然間明白了,在向他的導師,一代大儒王國維先生告別的時候,下跪,磕頭,才是最好的方式,才是最莊重的禮節(jié)。這樣的儀式,才能和先生的馬褂以及頭上那根遺世的發(fā)辮融為一體。望著陳寅恪教授遠去的背影,劉節(jié)想,陳先生用了一種骨頭觸地的姿勢,完成了對王國維先生的永別。陳寅恪教授,不僅僅是王國維先生遺世書籍處理的最好委托之人,更是對死者文化精神和死因的理解之人。
王國維先生紀念碑上的文字,此刻穿透時光提前到達了劉節(jié)身邊。兩年之后才出現(xiàn)在陳寅恪教授筆下的王國維先生紀念碑碑文,突然在陳寅恪教授下跪的瞬間落地。劉節(jié)成了這段碑文的播種之人。
王國維先生紀念碑,經(jīng)過時間的打磨,兩年之后,屹立在清華園中。在以劉節(jié)為首的學生們的請求下,陳寅恪教授提起了那支沉重的羊毫,用金石般的文字,破譯了王國維的殉世之謎,用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主張彰顯了學術(shù)人格的本質(zhì)精髓。
陳寅恪教授的一個肢體動作,無意中改變了劉節(jié)對“下跪”這個詞的認識和理解,并從此以后影響他的終生。陳寅恪教授,把對王國維的紀念,刻在了堅硬的石頭上;劉節(jié)先生,則把那段文字刻進了柔軟的心里。
跪拜,是一種莊嚴的心靈儀式。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莊重場所都要用這種儀式來表現(xiàn)。站立,就是跪拜這種禮節(jié)另一種形式的體現(xiàn)。
清華國學院放了暑假,劉節(jié)和一群學生跟著導師陳寅恪去上海,他們要去拜見仰慕已久的同光體詩歌領(lǐng)袖陳三立老人。
陳寅恪教授出生在文化世家,他有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父親,這就是民國三公子之一的陳三立。葉兆言先生則反證說:“在中國歷史上,詩人注定沒什么政治地位,作為詩壇領(lǐng)袖,散原老人(陳三立)更像是一個文學小圈子里的人物,好在有個爭氣又充滿傳奇的兒子,你可能不認識他爹,但你不會不知道陳寅恪?!?/p>
葉兆言站在21世紀語境下論述人物,帶有鮮明的時代特點,但20世紀的人絕不會不知道陳三立。這個別稱散原老人的人物在民國歷史上是可以用“如雷貫耳”這個成語來形容的。汪辟疆的《光宣詩壇點將錄》,將陳三立尊為“及時雨宋江”,在一百單八將中名列首位,由此可見三立老人的地位和影響。
劉節(jié)是在上海聆聽陳三立教誨的學生之一,在陳家那個并不寬敞和簡樸客廳里,學生們同晚清詩壇領(lǐng)袖三立老人圍坐一圈。學生們以為名人都有架子,不免用拘束和小心來打扮自己。誰知三立老人開朗隨和,用帶有長沙口音的普通話同晚輩們談笑風生。學生們對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中的往事淡薄了,倒是所有人都對1924年詩人徐志摩陪同印度詩人泰戈爾到杭州拜訪陳三立的故事興趣盎然。
印度詩人泰戈爾隨身帶來了1913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詩集《吉檀迦利》,他鄭重地簽上自己的名字,贈給他心目中最杰出的中國詩人。泰戈爾以為“吏部詩名滿海內(nèi)”的陳三立會將他的《散原精舍詩集》回贈,不料三立老人卻用微笑和謙虛婉拒了他的期望。三立先生說:“您是一位世界聞名的大詩人,是足以代表貴國詩壇的。而我呢,不敢以中國之詩人代表自居?!?/p>
泰戈爾沒有得到陳三立的詩集,他知道這是一個中國詩人的謙虛。在徐志摩和楊杏佛的提議下,兩位詩壇巨匠在西湖邊合影,紀念一個屬于詩歌和詩人的美好瞬間。
在劉節(jié)的記憶中,還有同學提到了陳衍、鄭孝胥、陳寶琛、林旭、沈曾植等《光宣詩壇點將錄》中的重要詩人。這個時候,細心的劉節(jié)發(fā)現(xiàn),他們的導師一直未坐,自始至終站立在父親身邊。
立即有學生起立,要將座位讓給陳寅恪,卻被制止了。陳寅恪說,我的凳子就在身后。在課堂上,我是老師,但是,在父親面前,我是兒子。今天,我不能與你們平起平坐了。
所有的學生,都無法接受老師的觀點。導師的站立,讓他們瞬間感受到了腰肢的酸脹和腿腳的疼痛。大家同時站立起來。劉節(jié)用一句話代表了所有人的心聲:老師站立,學生豈能安坐?
所有學生的屁股,最后在陳三立老人的勸說下回到了椅凳之上。而陳寅恪教授呢,依然以一種恭敬的姿態(tài),垂手站在父親身后。詩壇領(lǐng)袖說,安坐與站立,都是規(guī)矩,世代可以更替,但倫理不可錯亂!
劉節(jié)記憶中的那個上午,清華國學院導師陳寅恪教授整整站立了兩個時辰,在父親與學生愉快的交談中,陳寅恪教授靜靜地站成了一座巍峨的大山。
許多年之后,當劉節(jié)教授在嶺南大學的校園里見到陳寅恪的時候,他沒有想到“跪拜”這兩個漢字組合的儀式就這樣突然來臨了。
在國民黨敗退逃往臺灣的混亂中,陳寅恪拒絕了蔣介石的重金誘惑,在嶺南大學校長陳序經(jīng)的禮聘中來到了溫暖潮濕的廣州。而他的學生劉節(jié),則早他三年到達廣東,在并無約定的時光中等候同老師的再度相逢。
在美麗的康樂園里,學生們知道歷史系主任劉節(jié)和歷史系教授陳寅恪,似乎沒有人了解他們過去的師生關(guān)系。但是,每逢傳統(tǒng)節(jié)日,學生們都可以看到令他們驚詫的一幕。
節(jié)日來到陳寅恪教授家里的系主任,徹底脫去了平日西裝革履的裝束,一襲干凈整潔的長衫,布鞋皂襪,一派民國風度。見到陳寅恪先生的剎那,劉節(jié)教授便親切地喊一聲先生,撩起長衫,跨前一步,跪拜行禮。
在劉節(jié)教授莊重的磕頭禮中,學生們終于知道了劉節(jié)主任和陳寅恪教授的師生因緣,也知道了這對師生1927年6月在王國維先生遺體入殮儀式上通過莊重的下跪產(chǎn)生的心靈交集。
學生們從劉節(jié)主任的磕頭下跪中完成了對舊時代的認識。當握手成為一個時代禮節(jié)的唯一標志,當鞠躬的身影都只能在教科書中尋找的現(xiàn)實中,大學生們開始了對長袍、馬褂、布鞋的重新打量,他們的目光看到了陳寅恪教授1927年下跪磕頭的情景。
劉節(jié)教授用跪拜的儀式展示尊敬和感恩的時候,嶺南大學的長衫被時代的世風脫下了,康樂園里換上了中山大學的新裝。在課堂上,劉節(jié)教授將陳寅恪撰寫的王國維紀念碑文移到了黑板上。劉節(jié)教授眨眼之間,新舊兩個時代的交替就像時光從沙漏中間穿過,然后又聚集在他的掌上。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fā)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義,夫豈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見其獨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嗚呼!樹茲石于講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節(jié),訴真宰之茫茫。來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唯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劉節(jié)教授說,骨頭雖然堅硬,但一定得用皮肉包裹。深刻的思想精髓,必定在文字的深處。下跪,磕頭,站立,鞠躬,已經(jīng)不再常見,但當它出現(xiàn)的時候,一定比握手高貴。
一個嶄新的人民共和國,注定是人體姿勢集中展示的舞臺,是檢驗一個人骨頭硬度的爐火。
劉節(jié)教授在課堂上回憶完陳寅恪在王國維遺體告別儀式下跪磕頭和帶領(lǐng)學生拜見父親,在父親身后垂手站立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肢體動作之后,考驗就不知不覺地來到了他的身邊。
對劉節(jié)的檢驗是從他的老師身上開始的。1958年的夏天,歷史系的學生用大字報引燃了焚燒陳寅恪的烈火,“拳打老頑固,腳踢假權(quán)威”“烈火燒朽骨,神醫(yī)割毒瘤”,這些殺氣騰騰的文字,讓劉節(jié)不僅感受到了烈焰的溫度,而且還看到了火焰如同毒蛇一般迅速朝他蔓延過來。
幾天之后,劉節(jié)得到了一個暗示,只要批判陳寅恪,他就可以過關(guān)。然而,劉節(jié)卻沒有過關(guān)的意圖。在批判會上,他不僅沒有批判自己的老師,反而為陳寅恪作了許多辯護。
引火上身。這絕對不是劉節(jié)圍魏救趙聲東擊西的兵法,這只是一個骨頭如鐵的讀書人的真實性情。陸鍵東先生的《陳寅恪的最后20年》中有一段話,對劉節(jié)的引火上身作了準確的評價:“敢于在批判臺上將1958年的政治運動比喻為清代的文字獄,未知劉節(jié)可否稱為神州學界第一人?至于公開為陳寅恪鳴不平,劉節(jié)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對于一身硬骨的劉節(jié)來說,用語言為他的老師辯護,根本算不了什么。真正讓世人震驚和敬佩的,則是他日后的行為姿勢。
與“大躍進”時期的語言批判相比,“文化大革命”中的武力批斗可以用殘忍來形容了。1967年的陳寅恪,生命的火堆只剩下了余燼。當他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時候,紅衛(wèi)兵竟然欲用籮筐把他抬到會場批斗。陳夫人唐筼女士以身相阻,竟被紅衛(wèi)兵推倒在地。劉節(jié)教授出現(xiàn)在了這個無人膽敢阻止的場合,他說,請你們放過這個生命垂危的老人,我愿意代替陳寅恪教授接受批斗。劉節(jié)用站立的姿勢,挺身在批斗臺上。紅衛(wèi)兵強令他跪下,他昂起頭,斬釘截鐵地說,這不是下跪的場所,在這里我只能站立!那些本該落在陳寅恪身上的拳腳,毫不留情地落在了他身上。
劉節(jié)不肯跪下,寧可更多更重的拳腳讓他肉體受傷,心靈疼痛。我猜想,那一刻,打手們一定百思不解,一個在節(jié)日里長袍端莊,用最莊嚴的下跪磕頭向老師致敬的人,為何打死也不在批斗會上彎腰?寧肯打倒,也不跪下,一介文弱書生,憑什么支撐他的脊梁?
無計可施的紅衛(wèi)兵,只好用反問來羞辱他。談到他的批斗感想,劉節(jié)說,能代替老師接受批斗,我感到很光榮!
劉節(jié)教授在陳寅恪即將被失去了人性的紅衛(wèi)兵強行用籮筐抬去批斗的時候出現(xiàn),我不知道這是上帝的安排,還是陳寅恪和劉節(jié)生命中必然的巧合,我唯一能夠推斷的是,氣息奄奄的陳寅恪,一旦進入了批斗會場,無所不能的上帝,也無法拯救他的生命了。
病床上的陳寅恪教授,無法看到會場上劉節(jié)的鼻青臉腫,但他在朦朧中看到了劉節(jié)筆挺站立的姿勢。站立,有時比下跪更疼痛,而下跪呢,往往比安坐更高大!
劉節(jié),字子植,號青松,浙江溫州人。“節(jié)”,氣節(jié),節(jié)操。劉節(jié)的父親劉景晨,亦是秉性耿直,剛正不阿之人。無論跪拜還是站立,劉節(jié)的姿勢,都無愧于“氣節(jié)”“青松”這些不朽的漢字。
獻身學術(shù),終生教書的陳寅恪,桃李遍天下。中山大學偌大的校園里,他教過的學生,遠遠不止劉節(jié)一人。
1940年香港大學的校園里,金應(yīng)熙是陳寅恪教授最優(yōu)秀的門生。1949年之后的中山大學,金應(yīng)熙已為人師表,以講師的身份跟隨陳寅恪教授鉆研學問。
無法統(tǒng)計陳寅恪先生一生教過多少學生,我想,如果有一份學生名單,那個名單的長度大約可以打破人類撐竿跳高的紀錄吧。周一良、王永興、汪篯、蔣天樞、季羨林、劉節(jié)、姜亮夫、藍文征、陳哲三、勞干、羅香林、周祖謨、楊聯(lián)升、鄧廣銘、石泉、王力、吳晗、卞僧慧、蔡鴻生、陸侃如等等,都是陳先生學生隊列中領(lǐng)頭的人物。
作為這份名單中一個人物,金應(yīng)熙被公認為才華橫溢。與他的老師相似的是,金應(yīng)熙記憶驚人,懂多門外語,博覽群書,學識淵博。在中山大學,金應(yīng)熙文史知識博古通今,被人稱為“金師”。
陳寅恪曾經(jīng)發(fā)過感慨,認為他教過的最好學生,都是共產(chǎn)黨員。我猜測,作為共產(chǎn)黨員,金應(yīng)熙的名字當列在老師認為的最好學生名單之中。
然而,就是這樣被老師和同事看好的人才,卻緊跟政治形勢,迎合潮流,見風使舵。在人生關(guān)鍵時刻,違背良知,在“文化大革命”中將批判的矛頭對準了自己的老師。由于對老師的學術(shù)、著作和性格太過熟悉,金應(yīng)熙的每一篇文章,都能有的放矢,猶如一個知己知彼的高手,洞穿了對手的命門。金應(yīng)熙的那些批判文章,每一個字都是一把利刃,扎在老師的心上。對于一個洞穿了歷史人性的智者,這樣的傷害招招致命。
在被學生出賣背叛的痛苦中,陳寅恪憤怒地表示,“永遠不讓金應(yīng)熙進家門!”
政治運動的風頭終于過了,金應(yīng)熙想到了負荊請罪。但是,他知道,一把插在心尖上的利刃,是不容易輕易拔得出來的,即使,匕首拔出來了,傷口如何止血?要多長的時光愈合?金應(yīng)熙搬出了同陳寅恪私交甚好的前嶺南大學校長陳序經(jīng),他希望陳序經(jīng)是一劑萬應(yīng)靈丹,能夠讓一個傷痕累累的人瞬間康復。
見到陳寅恪的瞬間,金應(yīng)熙怯生生地叫了一聲老師,然后雙膝下跪,磕了重重一串響頭。金應(yīng)熙抬起頭來,將請求寬恕,還做老師的學生之類事先構(gòu)思好的話小心地敘述了一遍。
雙目失明的陳寅恪,無法看到這個曾經(jīng)的弟子跪地的姿勢和面部表情,但是他聽見了金應(yīng)熙雙膝觸地和頭顱撞擊的聲響。陳寅恪教授面無表情,他淡淡地說:“你走吧,免我誤人子弟!”
陳寅恪在金應(yīng)熙面前關(guān)上了那扇沉重的家門,他兌現(xiàn)了“永遠不讓金應(yīng)熙進家門”的諾言。關(guān)上家門的那一刻,陳寅恪突然想起了1927年他在王國維先生遺體前的一跪,想起了之后他寫的王國維紀念碑碑文。
“跪”,從“足”,從漢代前的“席地而坐”演變而來,表示人類的一種肢體動作。所有的漢字中,還沒有哪一個漢字具有“跪”字豐富的內(nèi)涵和精神價值。有的時候,受跪之人,也是下跪之人?!肮颉?,以時間和場所為界,以心靈為門,相同的一個漢字,相同的一個肢體動作,表現(xiàn)了不同的精神與人格。
腿是人體的一個重要部位,失去了腿,人類將無法行走。爬行,那不是人類的動作。
二郎腿,是人腿在自由狀態(tài)下的一種姿勢,這種姿勢的本質(zhì)是為了讓人體舒服。然而,在社會的進化過程中,二郎腿卻派生出了多種意義,甚至,在特定的場合下,面對不同對象,還暗示了人物復雜的心理、心態(tài)。這個時候,腿的姿勢成了一種無聲的語言和生動的表情。
二郎腿第一次通過我的肢體展示的時候,我還是個無知的少年。父母嚴厲地呵斥了我,他們讓我明白了,在長輩和客人面前架著二郎腿,是失禮和缺乏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從那以后,當我需要用二郎腿松弛神經(jīng)舒展身體的時候,絕對是我獨處的場合。當我坐在松軟的沙發(fā)上捧書入讀的時候,一個人的世界里,絕對不會對他人帶來輕視、睥睨和冒犯。此時的二郎腿,真正回到了本質(zhì)意義出發(fā)的地方。
其實,二郎腿也并非同尊敬、平等、友好等美好的詞匯絕緣。當你同一個身份、地位、財富相當,心靈相通的朋友一起會心交談開心大笑的時候,身體的任何姿勢都不會冒犯朋友的尊嚴,更不會成為心靈的障礙。
當一個地位顯赫,狂妄自大,目空一切的人接見別人的時候,二郎腿往往成了這種不平等場合的主角。一條腿用不平等條約強制另一條腿,用一只驕傲的腳尖作內(nèi)心自負的旗幟。在我半百的人生經(jīng)歷中,多次見到過這種仗勢欺人的表演。當別人成為受辱的主角時,我往往閉口,內(nèi)心卻張揚起抵抗的旗幟。當受辱者變成自己時,我則用不屑的神情和敷衍的態(tài)度還擊,然后迅速撤離戰(zhàn)場。
用二郎腿張揚狂妄、自大的人必須先安撫好自己的屁股,當屁股有了安全的支撐之后,才能讓輕薄的腳尖搖頭擺腦呈現(xiàn)得意之色。這種人往往不是皇帝,他們在地位、官職、財富不如自己的人面前風光無限,而在另一些人面前卻頭顱低垂,腰肢無骨,如同賈桂復活,從《法門寺》的唱腔里穿越而來,低低地叫一聲,奴才站慣了。
曾經(jīng)擔任過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副主席的馮雪峰,有一次在家里接待一個高官。由于級別相當,話題投機,聊天中馮雪峰不知不覺蹺起了二郎腿,對方也不在意,一直滿臉笑容??腿烁鎰e之時兩人緊緊握手,馮雪峰一直將他送到門口。當高官的專用小汽車緩緩開來,停在身邊時,客人依然站立不動,并不去拉開車門。這個人人都能伸手完成的開門動作,輕而易舉,然而卻出現(xiàn)了意料之外的結(jié)局。司機打開駕駛室的車門,從車頭前面繞過來,躬下腰,替官員拉開車門,小心翼翼地護著他坐進車中,然后輕輕關(guān)上車門,再經(jīng)過車頭,回到駕駛座位上。
這個動作瞬間點燃了馮雪峰胸中的怒火,他沒有想到,有的人,一旦晉升了職務(wù),當了高官,就在下級面前趾高氣揚,下雨讓人打傘,出入讓人開關(guān)車門。出行前呼后擁,有人拿公文包,有人捧保溫杯。望著漸漸遠去的小車,馮雪峰狠狠地摔了自家的大門,大聲罵道:架子大過了皇帝,卻是一副小人嘴臉,從此決不讓他再進家門!
馮雪峰大發(fā)雷霆的時候,古老的中國,萬歲的皇帝早已絕跡了。但是,看著那個遠去了的高官,他突然想到的卻是固定在龍椅上的那個名詞。一種推翻了的制度,化作幽靈,附在了后人的身上。
安坐是屁股的儀式,由于腿的功能退居幕后,屁股的表情便更加隱蔽??陀^來說,人的屁股在嚴密的紡織品包裹之中,不露聲色,所以,屁股的真實嘴臉,有時便曲折婉轉(zhuǎn)地借助語言和手、腳來表現(xiàn)。
其實,有史以來,屁股始終是不平等的。龍椅上,只供有皇帝的屁股,別人是不能染指的。當皇帝安坐在威嚴的龍椅上的時候,所有的文臣武將,都只能肅立或者下跪。
在一張1958年的舊照片上,我看到了兩張普通的木椅,木椅上面安坐的是兩個民國歷史上聲名顯赫的人物。蔣介石和胡適,以并肩而坐的姿勢,穿越遼闊的海峽和五十七年的漫長時光,出現(xiàn)在一個寫作者的眼前。
蔣介石的神情氣度保持了他一貫的嚴肅和威儀,符合一個領(lǐng)袖的身份,他正襟危坐,服飾嚴整,身姿端正。出乎我們意料的是,胡適卻二郎腿高蹺,神情輕松,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
照片是真實的,但僅僅是瞬間的記錄。胡適的二郎腿和領(lǐng)袖的正襟危坐構(gòu)成了巨大的疑問,它讓我一直思考,在威嚴如日中天,人人見而敬畏的蔣介石面前,胡適用高傲的二郎腿,難道是為了展示一個獨立知識分子的內(nèi)心世界?
我在那幅照片的深處,終于尋覓到了胡適和他那條著名的二郎腿的真相。就在同蔣介石合影之前,胡適在“中央研究院”院長就職典禮暨第三屆院士會議上,同蔣介石發(fā)生了激烈的交鋒。胡適對會上蔣介石以領(lǐng)袖身份發(fā)表的講話極其不滿,他認為蔣介石要求“中央研究院”責無旁貸地擔負起復興民族文化的大任,“目前大家共同努力的唯一工作目標,為早日完成‘反共抗俄使命,如果此一工作不能完成則吾人一切努力終將落空,因此希望今后學術(shù)研究,亦能配合此一工作來求其發(fā)展”,以及“五四運動”“打倒孔家店”的論述違反了學術(shù)研究的獨立原則,干涉了學術(shù)研究的自由。
胡適的答謝詞以石破天驚的憤怒開頭?!翱偨y(tǒng),你錯了!”胡適的當頭棒喝讓毫無防備的領(lǐng)袖眼冒金花。在蔣介石的極度錯愕中,胡適又毫不客氣地說:“我所謂的打倒,是打倒孔家店的權(quán)威性、神秘性,世界上任何的思想、學說,凡是不允許人家懷疑的、批評的,我都要打倒!”
蔣介石憤怒的引信瞬間點燃了,他勃然變色,拂袖站立,若不是張群、陳誠等人拉住,他肯定會踢翻座椅,揚長而去。
照片上的蔣介石,不露聲色。照片背后的蔣介石卻一腔怒火,屈辱讓他長夜難眠。他在日記中寫道:“今天實為我平生所遭遇的第二次最大的橫逆之來。第一次乃是民國十五年冬、十六年初在武漢受鮑爾廷宴會中之侮辱。而今天在中央研究院聽胡適就職典禮中之答拜的侮辱,亦可說是求全之毀,我不知其人之狂妄荒謬至此,真是一狂人……因胡事終日抑郁,服藥后方可安眠。”
我相信,蔣介石在同胡適的會后合影中,他憤怒的潮汐依然沒有消退,驚濤裂岸的聲音依然讓隨從們膽戰(zhàn)心驚。
二郎腿,是安坐之后的后續(xù)和延伸動作。安坐,很多時候是二郎腿的前奏。胡適同蔣介石合影中的二郎腿,被他的學生傅斯年看在眼里,而蔣介石胸中憤怒的潮汐,也在傅斯年的胸中撞響。
從精神的姿態(tài)來說,傅斯年是老師衣缽的傳人。這個“五四”學生運動的總指揮,在1919年5月4日上午,扛著大旗走在游行隊伍的前列,一直沖進趙家樓。徐百柯先生說:“這樣一個敢說敢罵的山東好漢,在臺灣,人們稱他是唯一一個敢在蔣介石面前蹺起二郎腿放膽直言的人。”
傅斯年拒絕從政,一生精力投入學術(shù)和教育。這個對蔣介石和國民黨忠心耿耿的讀書人,對貪污腐敗恨入骨髓。抗戰(zhàn)時期,他以國民政府參政員的身份搜集行政院長孔祥熙貪贓枉法、以權(quán)謀私的證據(jù)材料。時任中華民國駐美大使的胡適寫信,出于對學生的愛護,勸其不要惹火燒身。
為了保護孔祥熙,平息傅斯年的怒火,國家和軍隊的最高領(lǐng)袖蔣介石專門置設(shè)筵席,宴請傅斯年。
賓主落座之后,傅斯年雖然蹺起了二郎腿,但卻沒有半點不恭敬的意思。然而,接下來的對話,卻讓蔣介石顏面難堪,一眾陪客大驚失色。
蔣介石問:“孟真先生信任我嗎?”
“絕對信任!”傅斯年回答毫不猶豫。
此刻的蔣介石,滿臉輕松,笑容親切?!澳慵热恍湃挝?,那么,就應(yīng)該信任我所用的人。”
傅斯年瞬間就明白了蔣委員長設(shè)宴的目的,也明確無誤地斷定,領(lǐng)袖話中的“我所用的人”的所指。他突然血往上涌,斬釘截鐵地說:“委員長我是信任的。至于說因為信任你也就該信任你所用的人,那么,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能這樣說!”
孔祥熙之后的另一任行政院長宋子文,更是施展權(quán)力,利用戰(zhàn)后接收敵偽產(chǎn)業(yè)等各種手段積聚巨額財富。傅斯年憤怒至極,連續(xù)寫下《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宋子文的失敗》和《論豪門資本之必須鏟除》三篇戰(zhàn)斗力極強的檄文,在《世紀評論》和《觀察》發(fā)表。傅斯年一針見血地直指腐敗根源:“古今中外有一個公例,凡是一個朝代、一個政權(quán),要垮臺,并不由于革命的勢力,而由于自己的崩潰。有時是自身的矛盾、分裂,有時是有些人專心致力,加速自蝕運動,唯恐其不亂,如秦朝‘指鹿為馬的趙高,明朝的魏忠賢,真好比一個人身體中的寄生蟲,加緊繁殖,使這個人的身體迅速死掉。”
中華民國歷史上兩任貪污腐敗的行政院長,因為傅斯年揭發(fā)彈劾而下臺。而孔祥熙和宋子文,一個是蔣介石的連襟,一個則是蔣介石的妻舅。所以,他的老師,敢于在蔣介石面前架著二郎腿的胡適,也為他擔心,勸他小心行事。
新聞?wù)掌?,不僅是現(xiàn)場的真實記錄,也是人物心靈的自然流露。傅斯年的二郎腿,不僅在領(lǐng)袖面前驕傲地展示,在作為國賓的洋人面前,他也沒有刻意地掩飾和收斂。
國民黨敗退臺灣的那一年,盟軍統(tǒng)帥麥克阿瑟將軍訪問臺灣。蔣介石率領(lǐng)五院院長、三軍總司令等政要到機場迎接這位美國的五星上將。在第二天報紙刊登的新聞?wù)掌?,蔣介石、麥克阿瑟和傅斯年三人在貴賓室就座,五院院長等政要們垂手恭候,三軍司令立正挺身。傅斯年安坐在松軟的沙發(fā)上,口銜煙斗,蹺著二郎腿,吞云吐霧,瀟灑自若。新聞報道說:“在機場貴賓室,敢與總統(tǒng)及麥帥平坐者,唯傅斯年一人。”這個讓人驚嘆的場景,引出了別人的評價,那是《后漢書》中范曄評價郭林宗的語言的借用:“隱不違親,貞不絕俗,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吾不知其他?!?/p>
徐百柯先生說:在大陸,傅斯年一度被當作“反動史學研究方向”的代表人物而遭到狠批,進而幾乎被遺忘。近年來,“回到傅斯年”漸漸成為學界的一種聲音,關(guān)于他的一些介紹文字也開始見諸媒體。有人發(fā)出這樣的感嘆:“傅斯年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學問、最有志氣、最有血性和最有修養(yǎng)的偉大知識分子中的一個典范,在這個偉大知識分子幾近絕跡的世界上,也許不會有人知道,我是多么深沉而熱烈地懷念著他們中間的每一個人?!倍嘘P(guān)蔣、傅之間的談話,人們評價:“這樣的君臣對話,如此之豪杰氣,當今之士,且不說有過,又可曾夢想過?”
有的時候,安坐著蹺起二郎腿,就是血性的一種姿勢。
陳寅恪、劉節(jié)、金應(yīng)熙、蔣天樞、馮雪峰、胡適、蔣介石、傅斯年,這些先后出場的人物,用他們不同的人體姿勢和故事情節(jié),引領(lǐng)我走過了跪拜、站立、安坐的漫長演變。這些動作姿勢同人類的歷史一樣古老漫長,從猿到人的進化過程,同時也是肉體姿勢的演變過程。
由于發(fā)明了作揖、鞠躬、握手等簡化了的禮節(jié),跪拜這種古老、復雜而又具有一定難度的儀式逐漸淡出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即使在婚喪嫁娶的重大場合和中秋、端午、春節(jié)等重要傳統(tǒng)節(jié)日中,我們也無法輕易窺視到它們的隆重身影,我們只能從古籍和影視的舊時光中去尋找它們久遠的蹤跡。
我沒有想到跪拜消失多年之后,突然以一種集體行為復活在公共媒體上,它們借助了學校這個特殊的場所,將一種古老莊嚴的禮節(jié),通過表演的形式展示在我們這個傳統(tǒng)文化日漸淡薄了的商業(yè)時代。多家報紙報道,北京一家書院的開學典禮導演了一個學員集體跪拜老師的場合,一群身穿灰布長衫的學生,排成隊列,雙膝跪地,而他們磕頭的對象老師,則安坐在舒適的藤椅上,神情莊嚴,儼然兩千多年前的大成至圣先師孔子。另有報道說,上海嘉定區(qū)民辦斌心學校舉辦“孝敬文化節(jié)”,800多名學生齊刷刷地在父母面前下跪磕頭,場面聲勢浩大,仿如影視大片。
這些出現(xiàn)在教書育人場所中的表演,讓我想起每年的某個時間,我生活的這個城市,總能看到一群身穿漢服的青年,打著弘揚民族文化的幌子,其招搖過市的行狀,讓行人恍惚 ,不知今夕何年,以為穿越到了漢武帝時代的宮廷。
這些在校方精心策劃下的尊師孝長表演,沒有讓我產(chǎn)生任何的感動,更無法讓我與陳寅恪、劉節(jié)的跪拜產(chǎn)生一絲一毫的聯(lián)想,我只覺得一股霉味,直沖腦門。陳寅恪在王國維靈前的跪拜和劉節(jié)在陳寅恪面前的跪拜,是尊師的崇高禮節(jié),是一個人靈魂的安妥,而我們這個時代的跪拜,無論對象是誰,都是精神的強制和奴性的培植。
膝蓋,是用皮膚掩護的骨頭,它不僅用來站立,也用來下跪;屁股,是用紡織品遮蓋的贅肉,它唯一的功能就是安坐;二郎腿,則是屁股和膝蓋共同配合的連貫動作。在人的肢體中,這些名詞密切關(guān)聯(lián),它們共同組合為一個整體,它們的最高指揮官是靈魂。
跪拜這個姿勢,在20世紀50年代劉節(jié)那里結(jié)束;站立,也在蔣天樞那里終止;只有二郎腿,被胡適、傅斯年帶去了臺灣。我們?nèi)缃裰挥梦帐謥碚故拘撵`。有些姿勢,是屬于一個時代的。其實,坐、臥、起、立、跪,乃至作揖、鞠躬、握手,所有的動作,都是心靈的姿勢,都需要一根骨頭支撐。沒有了骨頭,臥床的身體,也只是一具皮囊。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