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8年5月2日,李伯安倒在畫室門口,再也沒有起來,他積十年之功畫的巨幅水墨寫意人物畫長卷《走出巴顏喀拉》(1.88米高,總長121.5米,266個人物)尚未完成,卻赍志而歿!那年他54歲。
二十年后我才明白,他是用獻祭的方式使作品不朽!他是用殉道的方式使英名永垂!如同精衛(wèi)填海,非銜石沖入波濤不能醒世;如同鍛造干將、莫邪之劍,非投身爐火之中不能淬鋒!
魯迅說過:“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撕毀給人看,”恰恰伯安先生對應上了,竟然有太多的相對因素集他于一身。
第一, 他是河南人。中原大地非江南靈秀之鄉(xiāng),卻是人文淵藪之地,黃土坡上冷不丁冒出一位繪畫“天才”“巨人”“偉人”(均為時人評語),讓人們心理反差甚大,猝不及防。
第二, 他眉清目秀,為一白面書生,說話輕聲細語,行動弱柳扶風,如同司馬遷筆下的張良“面如好女”。可一旦手握畫筆,便如電影《面具》的主人公戴上面具,立刻裹電攜雷、叱咤風云、氣貫長虹。他所塑造藏民之形象原汁原味、原生原態(tài)、剛毅粗獷、圣岸絕塵,“比藏人還像藏人”(藏族同胞語)。在他身上“菩薩低眉”和“金剛怒目”雙體回護,法相雙出,讓人稱奇。
第三, 伯安先生生前沒有顯赫頭銜,他僅是一名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僅是河南美術出版社的一名編輯,后來成為副編審。這種非美術專業(yè)機構的現實,又與人們的心理預知加大了反差。他幾乎是自學成才,也成為學院式教育的反諷。
第四, 他所畫之巨幅長卷《走出巴顏喀拉》具傳奇色彩。
本來是一位日本收藏家遍覽中國的水墨寫意人物畫家,擬在日本筑館收藏力作,最后鎖定李伯安。此作繪到一年后,這位收藏家突然亡故。伯安先生并沒有因收藏協議的取消而放棄,而是決心為自己、為自己心中的夢來畫好這幅畫。他數次到藏區(qū)和黃河之源,廣泛收集素材,到去世時,已歷十載,已經是5易其稿,廢作盈屋。創(chuàng)作過程中,畫作的一部分照片曾給日本同行看過,竟然不相信中國人能畫出這樣的力作來。
第五,畫家生命結束的突然性,再次渲染了作品的悲劇色彩。
1998年5月2日中午,伯安先生在畫室揮毫近5小時后擬下樓吃飯,起身站立,剛剛帶上門,便一頭栽倒地上,再也沒有起來。一個畫家,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生命、獻身藝術,給人以不可遏止的心靈撞擊,這種純粹性、突發(fā)性、典型性、不可逆性,使悲劇意味再次升華。
第六,伯安先生去世后,這幅名為《走出巴顏喀拉》的人物畫長卷由生前的默默無聞,一舉成為曠世名作,作者也由默默無聞化身為美術豐碑。這幅巨作所產生的持續(xù)震蕩,使這悲劇更有了期待感和表敘性。
好朋友、好學生不甘心,要為李伯安先生在中國美術館——畫家心中最高的藝術殿堂舉辦畫展。錢從何來?于是又有了一個新的戲劇性的橋段。
第七,呼吁全國畫家共同行動,捐助作品,籌集經費,共襄義舉。
這樣就使一個自發(fā)的、來自民間的個人畫展產生了共振效應,讓一次個人或地域的藝術活動成為全國美術界(主要是中國畫界)共同參與的活動。那時都是口口相傳,凡是得知此消息的畫家,無不在第一時間畫好作品,到郵局寄出(那時沒有現在的快遞業(yè)務),這樣又具有了傳播學上的意義——讓李伯安的境遇風傳美術界,使此畫未展先紅,未見先火,成為全國美術界不多的一次交口贊譽的正能量事件(此也成為十年后全國美術界汶川大地震賑災義賣的先聲)。全國146名畫家響應,征集了150件中國畫作品,我們山東有11位畫家捐出了作品,他們是(按資料集統(tǒng)計順序):王勝華、梁文博、韋辛夷、李勇、張望、張錦萍、宋豐光、孔維克、馬碩山、于文江、劉玉泉。
大咖級的美術理論家、評論家,平日里金口難開,全都放下矜持,用了最極致的詞語進行評說和贊美:
“畫史所罕見”“史詩的群像作品”“把大型群像性水墨畫推到了一個新高度”“《走出巴顏喀拉》是20世紀水墨人物的一個大寫的句號”(以上為郎紹君語)。
“將現實感覺的辛、辣、生、猛推向了更極端,將寫實與表現的兩極跨度拉得更大”,“他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格體風神”(以上為劉驍純語)。
“殫精竭慮創(chuàng)作的卓絕水墨人物畫長卷巨作”“強烈的精神表現”“其天才的藝術家直覺感性”“所罕見的雄肆、浩大,悲壯與崇高,是氣貫長虹的精神與力量”“構成了中國人物畫史上少見的以結構為特色的人物造型樣式”“為中國水墨人物畫的發(fā)展另拓出一種嶄新的獨具創(chuàng)造給人啟發(fā)的新境界”“豐富、生動、富于變化的大開大合的史詩般堪稱巨作的人物長卷尤為罕見”。(以上為林木語)。
藝術家、畫家們的評述就更多地帶有情感色彩。劉勃舒先生如是說:“李伯安是我們這個時代畫壇的偉人,是20世紀畫壇的驕傲”;劉大為先生如是說:“李伯安如同一個巨人矗立在20世紀的中國畫壇”,周韶華先生如是說:“李伯安是當代畫壇的巨人,他的畫大氣磅礴,前無古人,他是中原的驕傲,中國的驕傲?!碧K叔陽先生如是說:“我在李伯安的畫像前低下頭,我在他的遺像前低下頭,讓李伯安的精神隨著他的畫作成為永久高揚的旗幟,有了他,我們才不會慚愧!”還是用馮驥才先生的話做個概括吧:“在20世紀即將終結之時,中國畫誕生了一幅前所未有的巨作,在中國畫令人肅然起敬的高度上,站著一個巨人。今天的人會更多認定他的藝術成就,而將來的人一定會更加看重他的歷史功績,因為只有后世之人,才能感受這種深遠而永恒的震撼?!?/p>
(二)
1993年,適逢毛澤東主席誕辰100周年,10月11日主辦方在北京釣魚臺國賓館邀請了全國百名畫家搞了一場大型筆會,就在這次筆會上,認識了李老師。認識的契機是經陳鈺銘介紹的,鈺銘是李老師的學生,鈺銘與我恰是同學,同門受業(yè)于導師劉國輝先生帳下。這樣就順理成章了。
李老師儒雅謙和,沒有多少言語,臉上總是掛著真誠的微笑。他的全國美展銅獎作品《日出》(1989年第七屆全國美展)給我留下極深刻印象。一見李老師還是感慨了:如此筆壯的畫,就出自這樣的文弱之手?如果當時知道他正在進行巨幅畫創(chuàng)作,怎么也得“摳”點秘密出來。
陳鈺銘打電話來告知李伯安老師故去了,真如五雷轟頂,直呼老天不公!再一天,鈺銘又打電話來,說要為伯安老師辦畫展、出畫集,需要大家捐畫。這還有什么說的,趕緊畫!畫了第二天趕緊寄出,也只能為李老師做這么點小事情了。1999年11月24日長卷在中國美術館如期展出。一時間,李伯安的名字在美術界廣為傳頌。一晃兒,20年就過去了。
去年5月份的《中國書畫報》上刊登了鐘章法先生的紀念文章,題目是“李伯安,不能淡忘的天才畫家”,對鐘先生的推介和思考在下深以為然。我們有沒有像他那樣對藝術充滿敬畏和投入?有沒有淡泊名利,認認真真去畫畫?
畫案案頭擺放著《李伯安畫集》和《逝者如斯——畫家李伯安資料集》,資料集摩挲翻看得已經脫膠散頁了。我在扉頁題寫了兩句話。
一句是2001年6月18日寫的:
伯安老師,你不求名利,卻收到了最大的名利;
你不求永恒,卻獲得了真正永恒。
——這是大道法則。
另一句是2006年2月17日再讀以記:
是戰(zhàn)士,馬革裹尸,
是畫家,濡毫以歿!
(作者系山東省美術家協會顧問、濟南市美術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