鉤月光

王勇英

老家方言把月亮叫作“月光”。小時候，我喜歡去鉤月光。

兒時的鄉(xiāng)村夜晚十分安靜，月光很亮，星星很多，小孩子喜歡滿村子奔跑，用客家方言唱著村謠：“月光光，照地方，馬來等，橋來杠（抬）……”

大人們對我們這些大半夜還不肯睡覺、唱著歌從村子跑到田野去捉螢火蟲的小孩子很是頭痛。

村里有一個每日早起放牛的老人，他只愛跟牛說話。牛很聽他的話，他對牛說“我們走吧”，牛就跟著他走。他叫我們快點回家睡覺，讓月光也睡覺，等月光睡覺了，鉤個月光下來，放在我們村子打谷場的樹上。他說“快回家睡覺吧”，我們就像他的牛那樣聽話，回家睡覺了。

天亮以后，老人沒把月光鉤下來。他說我們太吵，月光被吵得也不睡覺，月光還把他的木鉤子搶走了。

太陽一落山，我們就去打谷場，并排站在場邊的圍欄處，仰望著天空，等月光。

月光出來了，圓圓的、大大的、亮亮的，月光的肚子里好像有樹枝。再看看，又好像是一棵樹，我們想，搶老人樹枝的可能不是這個月光。天上有很多月光，每個晚上都有一個跑出來。

后來，只要有大人說去鉤月光，我就總是充滿期待。

小時候精力旺盛，好奇心又強，最愛在有月光的夜晚捉迷藏，躲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藏在月光剪出來的泥屋影子下。

我每晚都要被媽媽提高音量吼好幾遍才回家。勞累了一天的媽媽困得一挨床板就能睡著。哥哥姐姐因為要上學，還要幫家里干活，第二天要早起，也早早就睡覺。只有我像個夜貓子，就是不肯睡。

我要是聽到爺爺奶奶那里有開門的聲響，就會跳到窗口說：“你們?nèi)ツ睦铮咳プ鍪裁?？我也想跟著去?！?/p>

“莫吵。你爺爺去鉤月光?！蹦棠绦÷曊f。

爺爺也小聲說：“你快睡覺。阿大（爺爺）去鉤個月光給你?！?/p>

我躺下來等，仔細地聽著外面巷子里的聲音，等爺爺把月光帶回來。等著等著，就睡著了。天亮以后，爺爺當然也沒有把月光鉤下來，就像別人那樣。

我爸爸也很喜歡去鉤月光。爸爸是鄉(xiāng)村醫(yī)生，晚上經(jīng)常有人來請他背著藥箱去別的村子出診，用我們老家的話來說叫“落村”。

爸爸晚上落村，我要是看到了，就也想跟他去，我覺得去別的村子就是好玩。爸爸為了不讓我跟他去，就會哄我：“你在家玩，爸爸去給別人看完病，回來的路上，要是月光還在天上，就把月光鉤回來給你?！?/p>

為了月光，我就沒當爸爸的“跟尾狗”。在我們老家，“跟尾狗”就是比喻那些總是黏著爸爸媽媽、爸爸媽媽到哪兒都要跟去的小孩子。愛黏著大人的小孩子，也叫“黏手米粑”。

我小時候是“跟尾狗”也是“黏手米粑”，大人去哪里我都想跟著。

那時，老家流行放電影。鎮(zhèn)里有一個電影隊，輪流到各村的打谷場放露天電影，鄉(xiāng)里人都愛看，只要一個村放電影，周邊所有村子的人都會趕去看。

我媽媽也很愛看電影，要是在鄰近村莊放電影，媽媽便會帶著我；要是在遠一些的村子放電影，媽媽就把我托在伯母或奶奶那里，找個說法脫身。比如，去田里看看田水，田水太多會淹死秧苗；或者，家里的雞迷路了，要拿手電筒去把雞找回來，不能讓黃鼠狼、狐貍把雞吃了；說得最多的就是去給我鉤個月光回來，讓我好好等著。

媽媽每次說去給我鉤個月光，我都相信，還提醒她要帶上長一點的樹枝。

可是，媽媽像爺爺奶奶還有爸爸他們一樣，沒有鉤到月光。他們說只要有小孩子不老老實實睡覺，月光就會知道，也跟著不睡覺，在天上滾來滾去，不好鉤。

哼，月光那么調(diào)皮嗎？大人們鉤不到，我自己去鉤。

我要鉤一個月光，放在打谷場，村里人收割、碾稻谷就不用點煉油燈。我還要鉤一個月光，放在爸爸的房間，晚上爸爸給病人看病，屋里也亮亮的。我還要再鉤一個月光，放到爺爺奶奶的屋子里，爺爺奶奶老是鉤月光，鉤到頭發(fā)都白了，一個月光也沒鉤著，我就給他們一個放在屋里看著玩吧。

我還要給媽媽鉤一個月光，媽媽晚上去喂豬，帶個月光去，往豬欄的木架上一掛，那一排豬圈都亮亮的。

我也要一個月光。

這樣一算，我得多鉤幾個月光。于是我去柴房挑了一根長長的樹枝，站在打谷場邊的墻欄上，舉起樹枝鉤月光。夠不著？樹枝明明很長呀，我走出柴房時，樹枝都碰到門框頂了呢。

很多人圍過來看我鉤月光，都笑起來。樹枝太短，我也太矮。我再去找了更長的樹枝來，可是，還是夠不到月光。

可能是人太多，月光沒睡覺。如果月光睡著了，就會慢慢地、輕輕地從天上落下來，落到屋頂上或樹梢上，到那時就好鉤月光了。

我想等大家都睡著了我再出來鉤月光。到了深夜，我?guī)е鴺渲ψ叱鲩T樓，看到三妞、鳳尾、十六等好幾個人也帶著樹枝來了。

我們都不出聲，像貓一樣走到打谷場，站到墻欄上，舉起樹枝鉤月光?？稍鹿膺€在高高的天上，微笑著看我們。

現(xiàn)在很安靜，村里人都睡著了，月光為什么還不睡覺呢？眼睛睜得那么大，把村子照得那么亮。我們等，等月光睡覺了，落下來，再鉤它。后來我們就睡著了。

和牛說話的那個老人最早起來，他趕牛從打谷場經(jīng)過，看到我們，笑了，我們就醒了。我好像看到他的牛也在笑我們。

后來，我長大了，才知道鉤月光只不過是大人們哄騙小孩子的話，小時候卻信以為真?；叵肫饋恚瑓s又是那么有趣、那么美好：在鄉(xiāng)村的月夜里，有鉤月光的大人和小孩，還有鉤月光的傳說。

那是一個散發(fā)著鄉(xiāng)野味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