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嘉在昔，寶用罔極東晉士人的用玉觀

文 圖 /左駿

江蘇南京仙鶴觀M6出土東晉班劍玉劍具

自漢獻帝初平元年（190年）二月董卓縱火焚燒洛陽城的那夜起，中國的手工業(yè)自此告別了一個輝煌的時代。社會的動蕩與劇變造成中原人口銳減，行業(yè)凋敝。220年曹魏建立，開始恢復(fù)制作諸多精美器具，其中曹植墓出土的組玉佩和目前收藏于上海博物館的“白玉袞帶鮮卑頭”最能體現(xiàn)此時玉作的精巧。

永嘉五年（311年），洛陽再一次被戰(zhàn)火洗禮，北方陷入長期戰(zhàn)亂，倉惶南逃的中原士人們攜帶了大量珍貴的金玉。因南方的吳國故地缺乏琢玉的工匠，逃亡而來的北方貴族通過消耗著收藏的舊玉滿足平日里的需求。此后，這些金玉制品又以士族的家族為單位，部分隨葬于東晉早期的墓葬，它們主要發(fā)現(xiàn)于南遷士族聚族而居的沿江軍事重鎮(zhèn)，以武昌（鄂州）、姑熟（馬鞍山）、建康（南京）與京口（鎮(zhèn)江）四地為主。其中建康是東晉的都城，玉器出土也最集中。

山東東阿曹植墓出土玉佩構(gòu)件（《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叢書——玉器卷》）

眼中的美玉

東晉繼承了漢魏以來玉器質(zhì)料繁多的特點，廣義上“玉”的觀念又一次登上歷史舞臺（廣義的玉包括類玉的寶石、半寶石、美石、有機寶石和人工合成寶石，如玻璃之類），外來文明的滲透對傳統(tǒng)“玉”意賦予新的內(nèi)涵。對于這些域外而來的“玉”類，中國人依據(jù)質(zhì)料顏色及紋理給予新的認識。處于社會上層的士人貴族當然是玉器的主要消費群體，士人們對于玉的感知在晉人傅咸的《玉賦》里表達得尤為真切：“玉之美與天地合德……玉稟其精，體乾之剛，配天之清，故能珍嘉在昔，寶用罔極。夫豈君子之是比，蓋乃王度之所式，其為美也若此?！?/p>

兩晉時期上自天子、下至士人都對玉的堅韌與溫潤懷揣著憧憬與喜愛。在朝堂之上天子頭戴綴滿珠玉的冠冕，腰間束用玉帶頭的腰帶，左邊懸掛著以玉裝飾的長劍（班劍），右側(cè)則是純白玉的組玉佩；而他所面對的朝臣官員們身著華麗朝服，腰間懸掛著以顏色表示身份的組玉佩，發(fā)間插戴著犀角發(fā)簪，手中持握奏事的玉圭。燕居生活里帝王與貴族們的腰間懸掛著玉環(huán)或是玉玦（即韘形佩或心形佩）——它們曾是饋贈摯友的上品寶物；清談時手中搖曳的是玉、玳?；蛳侵瞥杀镊嫖采龋慌詡儎t常常佩戴鑲嵌寶石的金發(fā)飾，胸前還有以各色寶石串聯(lián)的項飾。

晉代皇帝冕冠上用白玉垂珠，南渡之后侍中顧和上奏說：“服章多缺，因美玉難得，只能改用白色蚌珠?！边@種寧可舍去豐富色澤的珠飾而追崇“白色”視覺效果，也許正代表了南渡士人寄托純正色澤來昭顯禮制的夢想。東晉時期，男性戴冠的笄稱為“介導(dǎo)”，不過只有天子才有資格享用玉料制作，普通士人通常使用犀角或是玳瑁質(zhì)地。對東晉政權(quán)曾心有異志的桓玄肆無忌憚地僭用玉介導(dǎo)，被斬殺時還幻想著用貴重的玉介導(dǎo)來換取自己的生命（《晉書·桓玄傳》）。

《三國志·魏書·鐘繇傳》里描寫曹丕得到鐘繇贈送的玉玦后“聞之驚喜，笑與抃俱”。同時期的名將孟達與諸葛亮書信往來，也曾將玉玦作為信物?？脊虐l(fā)現(xiàn)的東晉玉玦為數(shù)不少，基本屬于男性腰間的佩飾。環(huán)形的玉佩也是相互贈與的貴重物品，在某種場合充當了士人間重要的交往信物，東晉的大將軍王敦為了拉攏名臣周訪，曾派專人饋贈其玉環(huán)和玉碗，以示誠意。

南京郭家山晉墓M1出土韘形玉佩（玦）及其線圖（《中國玉器全集·4》；線圖作者繪）

兩晉士人在清談時必揮動麈尾，代表思想界領(lǐng)袖的地位，因而相沿成習為名流雅器，也是玄學(xué)名士追求的時尚?！妒勒f新語·容止篇》說王衍最愛玉柄麈尾扇，清談時所持“玉柄麈尾，與手同色”。同書中還記有王仲祖用犀柄麈尾隨葬。犀角柄固然是取犀角的珍奇寶貴，也寄望了士人清談時談鋒犀利、所向披靡的寓意。

南昌雷陔墓“商山四皓”東晉漆盤畫中持麈尾扇的漢惠帝形象（《中國漆器全集·4》）

南京仙鶴觀高崧墓棺內(nèi)玉器出土情況（《江蘇南京仙鶴觀東晉墓》）

廣州西村石頭崗出土東晉—南朝玻璃、寶石項飾（《廣州海上絲綢之路的考古發(fā)現(xiàn)》）

從器形上看，東晉使用前代舊玉仍占有絕對數(shù)量，其中南京仙鶴山高氏家族墓群出土的幾十件玉器，反映出少數(shù)貴族還有刻意收藏古玉器的嗜好（高氏家族為世居廣陵的大族，其地兩漢墓葬很多。東漢末年廣陵的大墓被盜嚴重，兩座高氏墓中漢代特征的玉器占絕大多數(shù)，形制與揚州地區(qū)漢墓中玉器相同或一致，故而不排除當?shù)厥孔迨詹剡@些盜掘玉器的可能）。而一些小型的如“勝”形串飾、微雕小獸這類做工稍顯粗拙的玉器應(yīng)該就是當時琢制的。因士人的使用消耗，玉器數(shù)量急劇下降，與此同時，滑石質(zhì)的替用品日漸增多，被認同是玉料的合理替代品，也成為這一時代最顯著的用玉特征。

制作、品類與貿(mào)易

在趨之若鶩的奢侈品中，貴金屬類器具易于熔化，便于重新鑄造；但對玉器而言，一經(jīng)損壞就失去存在的大部分價值。隨時間的推移，士人攜自中原的大宗玉制品幾乎已消耗殆盡（隨葬入墓或損壞改制），玉料開采和玉作技術(shù)的滯后成為顯而易見的棘手問題。為滿足士人的玉器消費渴望，南渡后的政權(quán)恢復(fù)了部分的“尚方”制作。很多線索表明，稍晚時候開始出現(xiàn)特征顯著的小型玉器——造型簡單、工藝粗糙。不過我們尚能看到兩漢制玉技藝的間接傳承，這在一定程度上維持了玉作工業(yè)的發(fā)展。縱觀東晉遺存的玉器數(shù)量，超過了之后的整個南北朝時期。

東晉普遍使用滑石器原因是彌補玉料不足。葬具中的滑石手握幾乎使用于東晉時代的每一座墓葬當中，是人們不斷賦予滑石特殊的宗教意義的成果，從長江中游到下游、太湖流域，兩廣地區(qū)都是集中地域。

陸上絲綢之路受阻，反而刺激了東晉南方海上貿(mào)易。繁榮的對外貿(mào)易使寶石與玻璃器皿的數(shù)量遠超以往，質(zhì)量也頗為上乘。如在南京象山發(fā)現(xiàn)的一枚鑲嵌金剛石天然晶體的金指環(huán)，鎮(zhèn)江東晉中晚期墓、馬鞍山當涂青山晉墓、廣州所發(fā)現(xiàn)的寶石串飾品。天然生成的各類屬寶石如綠松石、瑪瑙、琥珀、煤精等此時已廣泛使用在金銀器的鑲嵌點綴上。來自波斯國帶有纏絲紋路的褐色玉髓，被稱為“瑪瑙”；東方夫余、挹婁所產(chǎn)鮮紅色的玉髓，則稱之“紅玉”；又將東方倭國出產(chǎn)的輝石類綠色礦物稱之為“青玉”。

青海西寧南灘磚瓦廠出土東晉—十六國金扣硨磲耳杯（《中國金銀玻璃琺瑯器全集·金銀器）

江蘇儀征張集螃蟹地2號漢墓出土西漢玳瑁環(huán)（《儀征文物精粹》）

東晉延續(xù)了兩漢使用有機寶石的傳統(tǒng)，原材料大多來自與異域的貿(mào)易，人們將它們視同玉般珍貴。潔白溫潤的象牙被大量使用在簪、釵、梳的裝飾品制作和鑲嵌上，粗壯的材料用作制造器皿、鑲嵌家具；具有半透明的溫潤深褐色紋理犀角（Rhinoceroshorn）的用途則更為廣泛，并按品級劃分，價格也極為昂貴；硨磲（Tridacna）是巨型海貝的堅硬外殼，曹丕在《車渠碗賦》中指出是“玉屬”，它們經(jīng)過人工的琢磨和拋光后便會散發(fā)出“光如激電，影若浮星”的光彩；產(chǎn)于熱帶海洋的鸚鵡螺（Nautilus Pompiplius）當時也用作制造器具，正史記載南海諸國曾多次用它們來朝貢，最著名莫過于南京象山王興之墓出土的那件鸚鵡螺杯，杯口沿上安置有類似耳杯的銅扣，是合乎美學(xué)的實用性創(chuàng)造；玳瑁（Eretmochely Simbricata）是一種海龜?shù)谋臣?，受熱后能夠自由彎曲利于加工，?jīng)細致打磨會顯現(xiàn)出半透明溫潤的色澤，天然黑白色塊濃淡過渡自然，更是斑駁陸離、奇光異彩奐。

先秦到兩漢玻璃制品早已歸入廣義的珠玉行列，到兩晉時期人們開始改變了以往用它們仿玉的做法，葛洪在《抱樸子·內(nèi)篇》的《仙論》中大體記載了合成玻璃的方法。器類除了常見珠串外，開始大量制造容器類的實用器具。當時王導(dǎo)與朝士們共飲，宴會期間周伯仁歌賦贊美手中玻璃碗“此碗英英，誠為清澈”，可見在文士們的眼中玻璃容器竟如此玲瓏剔透、楚楚動人。羅馬帝國在公元前1世紀改造玻璃生產(chǎn)技術(shù)，此后磨花玻璃技法接踵而來，這是一種在透明玻璃上磨出幾何切面，以增加光在玻璃內(nèi)部多層次折射的工藝，南京象山7號墓出土的磨花筒形杯便是這類羅馬磨花玻璃器的常見樣式。此后在薩珊波斯玻璃器制造中，這種磨花技法更是異常嫻熟了。

食玉風尚

與服用“五石散”一樣，食玉是極具魏晉風度的風尚。葛洪曾說“玉亦仙藥，但難得耳”，由此來看“食玉”較“服散”更為精貴。葛洪在其著作《抱樸子》中詳實記錄了各類食玉方式。

甘肅酒泉丁家閘五號墓壁畫中的魏晉羽人（《酒泉丁家閘十六國壁畫墓》）

食玉首先要制備“玉液”，將玉料打磨碾碎成“玉屑”，再拌以天降地顯的“甘露”調(diào)和而成。作為食材的玉料有“玉”“云母（云英）”“真珠”“琥珀”等。葛洪特別強調(diào)，包蘊天地精華的“璞玉”以于闐國所產(chǎn)的白籽玉是首選?！拔迨ⅰ敝髁现幸埠小白鲜ⅰ迸c“白石英”兩類，其色正、質(zhì)純便是水晶，同樣也是我們說的廣義的玉類。某種程度上，食玉風尚加劇了東晉玉料的貧乏。

云母原料僅次于玉，或許人們觀察到云母晶瑩剔透、薄如蟬翼的特性，相信服用云母有助于身體的修行，最終能像仙人一般游蕩于云際。為便于服用，它們往往被裁切成細小片狀，再以精致小巧的容器盛裝。東晉高悝墓中發(fā)現(xiàn)一件鎏金銀質(zhì)的小鼎，鼎內(nèi)便貯存著裁減細致的云母薄片，在銀鼎附近的漆盒內(nèi)還發(fā)現(xiàn)了呈丸狀的鮮紅丹藥，這些應(yīng)是高悝生前儲備“食玉”的精巧容器。

玉料被舂為屑后可備用，服用前需要將米粒大小的玉料磨成更細致的粉末狀，再加入甘露、苦酒調(diào)和成泥狀物，也可以與其他藥物混合搓成藥丸備用。《名醫(yī)別錄》引述《仙經(jīng)》記載當時曾有36種化玉之法；《抱樸子》中說可化玉于“烏米酒”“地榆酒”中，這種粘稠的調(diào)和物被稱為“玉漿”。不過食玉也有禁忌，如服用玉屑時切忌不能干吃，定要用流質(zhì)飲品送服；因玉屑性陰寒，連服十日后就要配合服用雄黃、丹砂，再“散發(fā)洗沐寒水，迎風而行”，調(diào)理體內(nèi)寒、熱的均衡。士人們最關(guān)心的還是食玉后身體的改變，按道家的宣傳，長期服食玉漿除能具有如金玉般長生不老的功效外，通常還會“令人身飛輕舉”，“飛行長生”，直至“羽化升仙”。

東晉時期與玉器有關(guān)的多是貴族士人。他們在對玉器佩用的選擇上，蘊含了對世俗、禮制與宗教的寄托；而在葬玉和食玉行為上，則反映寄望長生的理想。因黃老道學(xué)所崇尚的“簡”與“玄”是整個時代精神，東晉時期玉器從造型到細節(jié)紋飾上提倡簡約與純?nèi)唬蛔鲞^多的添飾而使其返璞歸真，渾然天成。當然，沿著海上絲綢之路漂洋而來的閃耀著寶石光輝的各類奇珍異寶，也同時點亮了士族生活中豐富多彩的異域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