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在陜北,路遙以多種形式“活著”。
遍布延安市區(qū)及延川、清澗等地的路遙紀念館、故居、墓,以及各種以其命名的組織,更多的是人們言語中、頭腦中的路遙痕跡,使這片地域因一個作家的存在而呈現(xiàn)出一種鮮活的文化景觀。
尋找路遙就此開始。幾天的尋找,通過一處故居,一座陵墓,一種文學力量展現(xiàn)的生命哲學,我印證了一些想法,改變了一些想法,不同想法匯聚,加深了對路遙精神向度的理解。
郭家溝:那個站在老樹背后哭泣的孩子
春末夏初,第一次來延川縣郭家溝村,并沒有多少陌生感。
早已熟悉,《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已經(jīng)給這個小村落做了許多注解,黃土彌漫,一條小河穿村而過。幾里地外的文安驛,是當?shù)刂墓沛?zhèn)。走進郭家溝,山坡上呈現(xiàn)出一排窯洞,路遙銅像矗立在一片空地上,他曾居住過的院子整理得干干凈凈,等待一撥又一撥參觀者到來。
越過遙遠的時間,無法回避那個最初的時刻:深秋的傍晚,一個男子領著一個8歲的男孩來到這個小村莊,他們衣衫襤褸,長時間的行走磨破了雙腳。他們來自于一百多里外的清澗,此行的目的是男子大哥王玉德家。敲開大哥家門,一家人熱情接待了父子倆。他們在這里住了兩天,父親告訴兒子,第三天一早他要到延川縣城趕集,下午就回來,然后一起回清澗。
男孩沒有吭聲,第二天早早起床,沒有任何人在意,他躲在一棵老樹背后,眼里噙著淚水。“眼看著我父親,踏著朦朧的晨霧,夾個包袱,像小偷似的從村子里溜出來,過了大河,上了公路,走了?!备赣H不要他了。
多年后,路遙回憶起那天早晨父親離去時的情景,8歲的他做出了和年齡不太相符的決定:“一是大喊一聲沖下去,死活要跟我父親回去……但我咬著牙忍住了。因為,我想到我已到了上學的年齡,而回家后,父親沒法供我上學。盡管淚水刷刷地流下來,但我咬著牙,沒跟父親走……”
從此,大伯和大娘就成了路遙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這對樸實的夫婦,將最純樸的愛傾囊脫出,給予這個饑餓的男孩。我所看到的小院,就是路遙長期生活過的地方。
在延川,路遙走進了學校,并活躍成為當?shù)仨懏敭數(shù)哪贻p人。直到24歲被推薦上大學離開,在這里生活了16年。深入骨髓的饑餓感成為他童年記憶中最核心的因素,在后來的小說中,他不斷強化這種饑餓感,那些黃土堆成的往事,隨著文字流淌出來。
《路遙傳》作者厚夫說:“這種饑餓感,是尾隨路遙一輩子的老狼?!?/p>
幾十年前,這個山溝里的小村莊,路遙走上了他的“人生”之路。懷著對遠方的向往,對未知的好奇,他像小說中的高加林、孫少平一樣,通過不斷奮斗,走出郭家溝,走到延安、西安。
路遙家門口的河邊,有一眼泉,命名為“文思泉”。一群工人正在泉邊栽花,作為景區(qū),這片地方逐漸脫離了農(nóng)耕。一個老人向我們講述他眼中的路遙——當?shù)睾芏嗳诵闹卸加谢蚨嗷蛏倥c路遙有關的故事。他講到了路遙和林達談戀愛時的一些細節(jié),路遙最初開始寫作就是在這個院子里,比如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如今,路遙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都去世了,周圍鄰居也都搬走了,他們連在一起的窯洞,被用作展覽,展出路遙的生平故事。
許多年前,我曾看過一個紀錄片,名字就叫《路遙》,拍攝于上世紀90年代初路遙去世后不久。十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不能忘懷的幾個鏡頭是關于路遙的父親、母親和養(yǎng)母的。鏡頭中的幾位老人就像我的爺爺奶奶一樣老,一樣滄桑;甚至他們生活的窯洞,他們居住的院子是那么破舊,那么狹?。桓G洞里幾乎什么像樣的家具都沒有,雜雜亂亂。鏡頭里的畫面是十幾年前的了,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是不是還是那樣貧困?或者他們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困窘,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在束縛著路遙和他的家人。
路遙現(xiàn)象:憂郁的巨大精神力量
路遙小說在年輕人中持久的影響力,成為當代文學一個重要現(xiàn)象。查閱各大高校圖書館文學類圖書借閱情況,《平凡的世界》普遍高居榜首,并且一直持續(xù),沒有變化的跡象。
憑借小說《人生》走向巔峰之后,被評論界期待的路遙拿出了一百萬字的《平凡的世界》,卻并未引發(fā)太大反響。這部小說被北京的刊物和出版社退稿后,第一部發(fā)表在廣東的《花城》上,第二部只能在更為邊緣的《黃河》發(fā)表。直到這部小說獲得茅盾文學獎,評論界也沒有提起太大興趣。
是讀者將《平凡的世界》推上了神壇。從上世紀80年代至今,不知有多少人因這部小說而改變命運。純文學向當代閱讀界貢獻的兩部經(jīng)典,一個是《平凡的世界》,一個是《活著》。
在延安的幾天,不斷有人向我提起路遙。一個出租車司機,想起他最早讀到路遙時的情景。一天深夜,我們來到一個偏遠鄉(xiāng)鎮(zhèn),和幾個初中老師聊天,他們談到自己最初的命運,和路遙的經(jīng)歷如此契合。
一天下午,在一個村莊,我和幾個朋友去攀登村邊的山——黃土高原有無數(shù)這樣的山,層層疊疊,無始無盡,在飛機上向下眺望,密密麻麻的皺紋鋪在大地上,像極了一個面目滄桑的老人。在這里,所有的村莊全都在山間,一個個川道穿起了形形色色的村莊。曲折的田間小道,將我們引向山頂。中間經(jīng)過了不同的槐樹、杏樹、墳地、廢棄的窯洞,經(jīng)常會站在不同的懸崖邊,向下望深深的溝底。需要說明的是,經(jīng)過幾十年封山育林,黃土高原的面貌已經(jīng)大為改觀,不再是路遙時期的黃土漫天,所有的山丘都被各種植物覆蓋。一個多小時登上山頂,一團落日浮在西邊的天底下,周圍所有的山頂幾乎處于同一平面,叢叢山丘將我的視線引向不同的方向。腳底下小巧的村莊印證了山的高度,不斷有懸崖將我的腳步束縛在山頂?shù)钠矫嫔?。平整的土地釋放出一些農(nóng)田,剛栽上的蘋果樹,剛種上的花生,以及簡易水池、農(nóng)具,證明這里是耕作的第一現(xiàn)場。
過去的許多年,農(nóng)民就是沿著我走的這條路,每天來回近三個小時,在貧瘠的土地上勞動。路遙和他的父輩,也是走在這條路上。
一次攀登,讓我更深刻認識了路遙。
忍不住寫下一首詩,最后幾句是這樣的:“此時的攀登和駐足/僅是山川提供的一次休憩。而后/我成為每天荷鋤而上,繪制大地的耕作者/不再寫詩,不再關心域外的神話/不再因心生悲涼而放棄奔走的勇氣/一次關于山川的問候,一條大歷史中的小縫隙/開辟了我與這個春天的第二戰(zhàn)場”。
近些年來,隨著“路遙現(xiàn)象”的不斷升級,關于路遙的認識也在發(fā)生變化。來陜北前,施戰(zhàn)軍給我們講課時說,路遙以憂郁的巨大精神力量感召著人們?!镀椒驳氖澜纭犯嬖V我們,如此平凡的生命,同樣有一個宏大的世界在等他,通過勞動,可以獲得自己想要的生活?!镀椒驳氖澜纭返恼軐W,就是土地,大地上生靈的哲學。
雖然卑微,卻夢想不息,這是路遙小說給人的最初觀感。
路遙能夠抓住年輕人的神經(jīng),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寫出了無數(shù)不安的靈魂,不安于現(xiàn)狀,所以要改變,一成不變注定是死水一潭。孫氏兄弟那個不成器的姐夫王滿銀,信天游信手拈來,體貼女孩是一把好手,把媳婦弄得神魂顛倒,自己卻滿世界闖蕩,把南方幾元錢的電子表弄到北方倒賣,成為上世紀80年代典型的“盲流”。那些女性,也是有著不安的靈魂,巧珍愛著和她身份不符的高加林,田潤葉深愛孫少安,卻不得不嫁給不愛的李向前,成為“政治婚姻”的犧牲品。田曉霞作為《平凡的世界》中最放光芒的女性,義無反顧地喜愛孫少平,漂亮、現(xiàn)代、省委副書記的女兒,典型的白富美。
路遙的世界,是一個充滿了機遇的世界,讀者可以把自己設想成其中的某個角色,按照故事發(fā)展的脈絡發(fā)展,建磚廠、挖煤炭,領回山西媳婦,民工和大學生戀愛,事業(yè)的蒸蒸日上,愛情的大豐收,伴隨著不斷的挫折,迎接新的高潮。
不同時代人共同的時代書寫命題
最后一天,我們住進延安大學。
這是路遙的母校,1973年高?;謴驼猩愤b被推薦上了延安大學中文系,在這里度過了四年時光。這所陜北最重要的大學,成立于1941年,首任校長是吳玉章。
走在幽靜的校園,廣播里播放著學生們自己書寫的青春故事,厚重歷史與青春時光結合所呈現(xiàn)出的氣息在彌漫。下午,我朝學校西北角的一座山丘攀援而去。小山不高,道路曲折,沿著水泥臺階往上,道路的終點是路遙墓。
墓是用石塊砌成的,樸實堅固。墓的正前方是路遙的半身漢白玉雕塑。墓背后,刻著“像牛一樣工作,像土地一樣奉獻”幾個大字,這是路遙的座右銘,也是他的人生信條。
我在墓前鞠了三個躬,點燃三顆煙送給愛抽煙的路遙,然后,坐在一邊的石凳上。
不斷有人來到這里,墓前的鮮花從未枯萎。安靜的小城,安靜的校園,作為路遙最終的歸宿,是他人生的起點,也是人生的終點。
下山后,我們走進一間會議室,和這所大學路遙文學社的同學們座談。這些20歲左右的年輕人,是路遙在這片土地上最直接的繼承者。我在發(fā)言中談到了自己十幾年來對路遙的情感變化,大體概括如下:
15歲,我在老家汶河邊第一次讀到路遙的《人生》,至今已經(jīng)18年了?!奥愤b著力寫的‘城鄉(xiāng)結合部位,以及那個部位上青年人的喜怒哀樂,都給了我無盡的財富?!蹦欠N無限共鳴引發(fā)的心靈震顫,至今仍歷歷在目。
可是后來,我開始反思。路遙并非終點,對于當下的寫作而言,路遙所能給予的力量只是其中一種。就文學而言,他的作品當然存在一些缺陷,而我們必須越過這些缺陷。我慢慢遠離路遙,甚至否定了那種現(xiàn)實主義基礎上的“能量書寫”。
接下來,我又開始反思自己的“遠離”,重新回歸。這時的回歸不同于最初的熱愛,理性認知也不是全盤認同,路遙的意義,早已超出了文學。寫作者從他身上獲取的,不應該僅是文學因素,也不僅是其精心設置的“精神力量”。
不同時期的不同認知,對于更年輕的寫作者會有一定幫助吧。對“路遙現(xiàn)象”進行分析、反思,勝于單純從情感上的膜拜和批判。路遙是唯一的,這在于他不僅是一個作家,同時有著超出文學的巨大野心,這已經(jīng)是一個被普遍認同的觀點。
陜北的路遙,關中的陳忠實,陜南的賈平凹,三人構成了陜西文壇三駕馬車。他們形態(tài)各異,各領風騷,又都對土地懷有強烈的情感。就對土地的態(tài)度,年輕人很難達到他們的高度。
深夜,坐在所住的窯洞前,望著安靜下來的校園,我想了一些事情。此次對路遙的“尋找”,對過去的一些情感做了總結,也是一個新的開始。我面對的早已不是某個具體的個人,而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是文學形態(tài)在當下語境的表達方式。換而言之,如何書寫這個時代,依舊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首要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