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契訶夫說,“故事中如果出現(xiàn)了槍,那就必須被發(fā)射?!薄度紵粉`行了這一點,槍被替換成了刀,鐘秀打開了那個隱秘的柜子,然后看見了一排漂亮的匕首,它們簇新,保養(yǎng)得當,珍貴得與這間破敗農舍極不相稱,直到結尾,鐘秀一刀一刀扎向了本,不知道多少人在看到這血色浸染的一幕會想到很多天以前,他第一次打開那個柜子時的眼神。至此,“發(fā)射”完成了。李滄東、村上春樹、戛納場刊史上最高分,以及電影節(jié)上意外地落敗,這一切共構出的外部話題性或許早已超越了電影本體。但電影本身確實是很值得玩味。很多人談及,這是一部頗具文學性的電影,之所以如此,或許是因為它通篇呈現(xiàn)出的“不確定”的微妙感,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又像什么都已經發(fā)生,甚至像一切都發(fā)生到不可挽回。它的口碑注定分裂,企圖看見“故事”的人們落空了,而企圖看見“氛圍”的人們滿足了,粗暴地總結,《燃燒》呈現(xiàn)的是關于“存在”的拷問,對于“意義”的索求,無論鐘秀、惠美還是本,他們所做的無非就是通過某種行為,確認自身的存在感,填補一種巨大的、哲學性的、難以名狀的空虛,然而,“存在的意義”最終無法得償所愿地找到,但尋找的過程卻必須赴湯蹈火般地投入,最終導向毀滅。
《燃燒》中有兇殺、跟蹤和神秘的氛圍,但仍然無法歸類于罪案或者懸疑的類型,因為所有人物都缺乏世俗動機,他們一切行為的動機都是精神性的,在日常的瑣碎與虛空里慢慢氤氳出來,難以名狀。很多人談到《燃燒》時都談論了“階級”,鐘秀和惠美,本和他的謎一樣的年輕富豪朋友們,分裂成兩個陣營,在現(xiàn)實世界里意外交互。但是,階級決不是這部電影的著力點,換句話說,《燃燒》并不是一部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即便導演李滄東主觀上有意以此關照韓國現(xiàn)實的青年境遇,但是,作為最終呈現(xiàn)的結果,它超越了這種簡單的寫實而指向更微妙的精神世界。相較于馬克思主義的分析工具,不如說,《燃燒》更適用于薩特或者加繆建構出的精神譜系,有關存在、虛空、無聊以及“為什么我被放置于人間”這樣的無解的天問和充滿自毀傾向的掙扎。惠美一直提及那段舞蹈,關于不同層面的饑餓,針對物質的和針對精神的,這顯然指向他們這些不同的人群;鐘秀面對物質的窘迫。沉陷于“小的饑餓”;而神秘的本則顯然陷入了精神性的“龐大的饑餓”。從這個角度上看,《燃燒》通篇都直接指向“虛空”,人們不明就里,不知所終,充滿惶惑,每一個人都被動地被放置于這個世界,以不同的面貌和身份,但都共同面對著一種無處不在的虛無感。這虛無需要被食物、酒精、金錢、性、麻醉劑或者殺戮填充。
惠美在卡債高筑之下,也要去往非洲,但于她而言,那幾乎是一種精神上的必須,以此沖抵現(xiàn)實生活中已牢不可破的逼仄。而與此同時,擁有巨大精神饑餓的本則用“燃燒”填充自己的饑餓。燃燒或者殺戮,從外部去看是一種破壞,但于他的內心世界而言,卻是縫合與療愈。而所有凡此種種需求,似乎都莫名其妙,不指向現(xiàn)實目的只為了解救精神危機。惠美在夕陽和大麻的催化之下,跳起了那段孤獨的舞蹈,指涉的就是企圖飛升卻又被困住的靈魂,它指向了這世上的每一個人?!度紵分械慕巧]有階級分化之后的那種對立與壓迫,即便其中含有關于殺戮和玩弄的暗示,但他們都不過是在自己的精神軌跡上尋找一種慰藉和解脫。只是,從世俗角度去看,有些人成為了獵手,有些人淪為了獵物,這更多的是一種蒼茫的宿命感,而不是孰高孰低的食物鏈。
《燃燒》還有很多其他有趣的、微妙的解讀空間,比如真實與虛幻的界限,這一切都真的發(fā)生過嗎?還是出于鐘秀這個準作家混亂的大腦,比如那只貓和那口井,它們存在過嗎?或者它們只是倒轉現(xiàn)實,墜入虛妄的開關?這故事?lián)碛袩o數(shù)分叉小徑,任何人都能擇一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