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婷
幾年前的一個早上,妻子巴度睡得迷迷糊糊,隱隱聽到一陣歌聲飄來?!澳銊偝裁茨??”巴度分不清是夢還是歌?!靶聦懙墓旁娫~,很好聽吧?”回臺中生活的那幾年,陳彼得養(yǎng)成了清早站在陽臺上彈唱的習慣。
音樂人陳彼得
兩個月前,重回北京的陳彼得站在了中央電視臺《經(jīng)典詠流傳》的舞臺上。他白發(fā)白須,穿一身利落的灰西裝,懷抱一把木吉他,用現(xiàn)代的方式重新演繹了辛棄疾創(chuàng)作于800多年前的名作《青玉案·元夕》。
這位74歲的老音樂人一鳴驚人,還被推上了熱搜,說是“重新走紅”一點也不為過。
“世事難料,人生很奇怪對不對?”陳彼得忍不住要感慨命運。那個早晨,他站在陽臺上唱的就是《青玉案·元夕》。
很多年沒這么隆重地站在臺上唱新歌了,陳彼得說:“這一唱才知道,我74歲的表現(xiàn)比47歲還要好?!?h3>“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
和陳彼得約定在家里拍照,一出電梯我有些找不著方向,突然樓道里傳來了吉他聲,我順著音樂認對了門。
“最近老師的創(chuàng)作熱情高,經(jīng)常寫歌到很晚,有時睡著睡著,突然想到什么,拿起琴就彈一段,鄰居都要抗議啦?!卑投日f?!肚嘤癜浮ぴΑ纷呒t后,網(wǎng)友們經(jīng)常在微博里給陳彼得留言,推薦各自喜歡的古詩詞,希望他能譜曲演唱,陳彼得像個孩子似的樂此不疲。
“最重要的是,我對自己滿意?!标惐说脧奈覀兞闹陌司攀甏适吕锾鰜?,突然找到了自己這些天來的快樂之源?!拔艺业搅耸畮锥畮讱q時唱歌的感覺,沒有復雜的編曲和設(shè)計,就一個人,一把吉他,像年輕時一樣?!?/p>
那個年輕的陳彼得沒學過音樂,讀中學時英文極好,沒費什么力氣就考上了臺灣成功大學的機械工程專業(yè)。上學時,他對流行音樂的審美和知識都從歐美來,甲殼蟲、貓王、鮑勃·迪倫、平克·弗洛伊德……陳彼得回憶:“那個年代,臺灣幾乎沒有自己的流行音樂,歌廳里唱的都是英文歌和日文歌,還有一些閩南歌,莊奴和翁清溪老師他們寫一些很甜的歌?!?/p>
大學畢業(yè)后,陳彼得按家人的規(guī)劃,進了飛機制造廠工作?!耙粋€月拿1000多塊新臺幣,頂著大太陽擦飛機,我媽說我跟黑人一樣。”
業(yè)余時間,他抱著吉他到歌廳唱歌。用了幾十年的這個藝名就是剛開始唱歌時取的,因為歌廳里外國人多,自己又以唱英文歌見長,取個不中不洋的名字好行走江湖。從那時起,陳曉因就成了陳彼得。
“他那時很紅,我們這些都混不進臺北、臺中的大歌廳,他可以。”朋友凌峰說,雖然陳彼得不情愿,但自己一直管他叫師傅,聲稱兩人“認識也沒很久,50年而已”。
陳彼得的確唱得不錯,沒過多久,業(yè)余當歌手的收入就超過了正職?!耙粋€月能賺10萬新臺幣,當時半棟房子的價錢,還上什么班嘛!”于是,他辭了工作,成了一名職業(yè)歌手。
凌峰還記得,他是在香港認識陳彼得的,當時,他是混跡于各大歌廳的駐場歌手。那是上世紀70年代,香港人主要聽歐美音樂,羅文還在唱英文歌,溫拿五虎剛剛出道,香港各大歌舞廳都邀請很多臺灣歌手駐場。陳彼得和凌峰不同,雖然影響力和出場費不及鄧麗君、青山,但也是有演出商專門邀請的歌手,一度唱遍東南亞。陳彼得喜歡那段漂泊東南亞唱歌的日子,“一場演出歌手有中國臺灣的、英國的、馬來西亞的……大家同場競技,越競爭整體水平越高,很有意思”。
唱多了英文歌和現(xiàn)成的作品,陳彼得不滿足,開始自己寫歌,他自己的音樂偏好和當時的主流風格差別很大?!班圎惥汤蠋煟ㄎ糖逑┑母?,還有后來到日本唱的歌,費玉清他們那些抒情歌,現(xiàn)在我覺得很了不起,當時年輕,喜歡歐美音樂,喜歡搖滾,最恨甜歌。”
“所以我才會寫出《阿里巴巴》這種東西嘛?!边@首歌是陳彼得做了多年制作人后,給自己寫的一首歌,因而更見個人偏好。曲來自國外樂隊,他聽到覺得有趣,就拿來配上中文歌詞。
“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阿里巴巴》的歌詞毫無當時慣用的抒情技巧,而是用戲謔的方式講了《天方夜譚》里一個阿拉伯青年的故事,故事并不完整,但歡快和游戲人生的氛圍卻在“阿里巴巴”“芝麻開門”這些簡短、節(jié)奏感強的詞曲中體現(xiàn)了。1981年,《阿里巴巴》首發(fā),一面世就紅遍了臺灣。
陳彼得趕上了臺灣唱片業(yè)興起的大時代。
當時,擁有多年西洋樂演奏和留洋經(jīng)驗的翁清溪正嘗試將西洋舞曲融入國語歌,陳彼得對西方流行樂很有研究,翁清溪就想培養(yǎng)他做音樂制作人?!袄蠋熥屛医o余天寫歌?!庇嗵焓悄莻€年代很紅的小生,《榕樹下》《北國之春》已經(jīng)紅遍臺灣。陳彼得問,寫砸了怎么辦?翁老師說沒關(guān)系,隨便寫。陳彼得于是隨便寫出一首《含淚的微笑》,這首歌當時在臺灣的流行度堪比《榕樹下》和《北國之春》。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臺灣的宇宙、麗風、麗歌等幾大傳統(tǒng)唱片公司統(tǒng)治著整個行業(yè),市場遠不如現(xiàn)在大,但競爭異常激烈,打榜跟打仗一樣,好的制作人就是克敵制勝的狙擊手,公司和歌手都搶著要。
“幾百上千首?”陳彼得也記不得自己寫過多少首歌,掰著手指算,鳳飛飛、劉文正、費玉清、余天……好像當時最紅的歌手都唱過他的歌。有時,巴度會點開手機,放首歌給他聽,“他自己寫的自己都記不得了”。最夸張的時候,一個月做4張唱片,錄40首歌。當時,臺灣金牌編曲陳志遠是陳彼得的搭檔,兩個人都是快手,要寫、要編、要錄的歌實在太多,常常樂隊都在錄音棚了,兩人的歌和編曲還沒作好。
“明天不是錄音嗎?歌呢?”陳志遠問陳彼得?!案柙~還在作,你就編嘛?!标惐说么?。“我編什么東西?。俊币婈愔具h要發(fā)火了,陳彼得趕緊安撫:“你就這樣,我給你個音域,大致的速度,你先把和弦、節(jié)奏搭好,明天我拿來旋律給你?!?/p>
那段時間,陳志遠有個旅行車,他坐在車里編曲,樂隊在樓上演奏?!跋染幒脙扇?,拿上去,樂隊就趕快錄音。他一直寫,曲子被一直送上去,就像飯店走菜一樣。”現(xiàn)在回想起來,陳彼得都覺得荒唐。
“好歌有,最厲害的時候,電臺的歌曲排行榜上前三名都是我的歌。當然也寫了很多爛歌,那時只知道拼命幫老板賺錢,沒有太長遠的考慮?!标惐说谜f,現(xiàn)在還留得下,在網(wǎng)絡上能看到的都是還不錯的歌,大量“很爛的歌”早就找不到了。
“不光是我,莊奴、翁清溪老師他們也一樣。”前些日子去上海,陳彼得和莊奴的兒子見了面。“他說莊老師可能寫了幾千首詞,具體多少沒有人知道,手寫的,有些還是用的化名,去哪兒找?”
有陣子,羅大佑和陳彼得在一個錄音棚錄歌,晚上收工了常常在附近的茶餐廳碰到,碰到了就坐在一起吃夜宵。“一個月,我40首歌都錄完了,他一首歌還沒錄完。那首歌是什么?《亞細亞的孤兒》?!?/p>
“羅大佑、李宗盛他們已經(jīng)是團隊創(chuàng)作的方式,我們還在單打獨斗?!?0年代初,臺灣滾石唱片成立,和陳彼得所屬的麗歌等老牌唱片公司不同,滾石更注重歌手、專輯的策劃性,詞曲創(chuàng)作也大多精雕細琢,尤其是羅大佑的作品,歌詞里出現(xiàn)了很多批判現(xiàn)實、具有時代性的內(nèi)容。
“我主要借鑒了歐美音樂的曲,羅大佑他們還借鑒了詞?!标惐说每偸桥e這個例子,“像‘穿過你的黑發(fā)的我的手這種歌詞就是西方文學的東西,翻譯體,看起來挺清新的,年輕人特別喜歡?!碑斈昶戳嗣鼘懜瑁瑳]工夫細想,這么多年后,陳彼得回憶起來有點遺憾,覺得羅大佑他們那么做是對的,那樣寫作,作品的生命力更強,“烏龜總是比兔子先到”。
如今,站在臺上唱《青玉案·元夕》的陳彼得已經(jīng)在化繁為簡,極力摒棄那些職業(yè)音樂制作人的思維?!暗鲆魳?,一定有套路的?!标惐说谜f,觀眾喜歡什么,他依然有判斷力,即便是為辛棄疾的詞譜曲,他也用了些“套路”,“其中有兩小節(jié)就是《007》里的音樂”。
除了做音樂制作人,陳彼得還曾為幾家大歌舞廳做過演出和音樂策劃。七八十年代,歌舞廳和劇院是歌手最主要的演出場所,當時最大牌的鄧麗君、鳳飛飛也在這些場所表演。
這種情況下,一個歌廳的主事人權(quán)力就很大了,陳彼得因此幫襯和發(fā)掘了很多新面孔。“我叫他師傅,因為早先沒人看好我,只有他覺得我不錯。”凌峰說,那時他從香港回來,沒什么名氣,但陳彼得覺得他聰明、有趣,主持節(jié)目很靈,就在自己的場子里給他爭取演出機會。
“凌峰以前就是個小混混,早年窮光蛋一個,開輛破車到處演出。車門關(guān)不上,要用胳膊夾著才行?!标惐说孟肫鹆璺寰托Γ暗液芏趺磁跣氯?,選他做主秀,找一些不錯的歌手來挎刀,這樣身價就高了?!?/p>
在成為陳彼得場子里的主秀前,凌峰的出場費只有幾千塊新臺幣,主秀出場費多的有十幾萬,少說也有三四萬,而當時臺灣的房子也不過幾十萬一套。很多像凌峰一樣有才華、過著苦日子的兄弟都脫了貧,開上了好車。
在凌峰看來,陳彼得不是個獨善其身的人,發(fā)達的時候總忘不了身邊的人。除了朋友,他甚至想在行業(yè)里做些事。
不久前,陳彼得剛打贏了一場版權(quán)官司,陸川的電影《九層妖塔》用了他的作品《遲到》,但并為向他本人支付版權(quán)費。最終官司贏了。巴度和陳彼得都覺得,作者是非常弱勢的,這場官司事小,但揭露背后的利益關(guān)系事大。陳彼得說,他剛見了莊奴的兒子,“下一步,想幫莊奴老師處理一些作品的版權(quán)問題,太不公平了”。
陳彼得在《經(jīng)典詠流傳》的舞臺上用現(xiàn)代的方式重新演繹了辛棄疾創(chuàng)作于800多年前的《青玉案·元夕》
很多年前,陳彼得也因“太不公平”出過頭,那次針對的是臺灣音樂圈里男歌手出場費嚴重低于女歌手的問題。當時,他建立了演藝工會,凌峰、高凌風、張帝、張飛等有名的男歌手都支持他。這群人不僅會唱歌,也是當時業(yè)內(nèi)演出的主持好手。女歌手們還在,但主持人沒了,陳彼得手中還掌握著主流的演出場所,維權(quán)運動總算是打贏了。
“這件事直到現(xiàn)在還影響著臺灣樂壇?!绷璺逶u價。
按陳彼得的分析,是城市喧囂和工作壓力,以凌峰的視角看,是煩擾的家務事,總之,陳彼得突然感到疲憊,不是普通的疲憊,而是患了憂郁癥。曾一起在廣州揮霍日子的好友姜湯記得,陳彼得提到過那段經(jīng)歷:“說是有次給誰的演唱會做嘉賓,站在臺上突然不行了,轉(zhuǎn)身就下臺逃走了?!?/p>
那次逃跑似乎是個轉(zhuǎn)折點,從那之后,陳彼得與臺灣樂壇的關(guān)系變得若即若離,他的心思被媽媽的一碗擔擔面牽著回到了大陸。
我們聊起了2000年羅大佑第一次來大陸開演唱會,全國的文藝青年、知識分子都去朝圣?!?988年,我們跑去成都看陳彼得的演唱會,也有點那個意思?!苯獪f。1988年,姜湯在廣州做媒體工作。
“但我們都知道,他不是奔著做音樂來的,他是回四川尋根?!碑厱允朗钱斈曜钤缫慌趶V州做流行音樂的人,如今已經(jīng)是太合音樂總監(jiān)。
陳彼得的“鄉(xiāng)愁”早就有跡可循。在臺灣音樂圈,他最好的朋友幾乎都是“外省人”。“我是青島人,高凌風是湖北武漢人,莊奴老師是北京人?!绷璺逭f,《我愛這土地》就是陳彼得最真實的寫照。
事實上,即便在臺灣樂壇最順風順水的那幾年,陳彼得也覺得自己作為“外省人”多多少少無法融入大環(huán)境。“從小最恨這三個字,哪有什么外省、本省,大家都一樣?!睜幤疬@件事,陳彼得仍像個孩子。
1987年10月15日,臺灣當局宣布開放臺灣居民到大陸探親。但剛剛開始,要等待很久才能成行,陳彼得等不及,繞道日本,插著隊回了大陸,一落地就去了他母親的故鄉(xiāng)四川?!皬男÷爧寢屨f四川東西多好吃,臺灣比不了,這個印記太深了。”陳彼得說,后來他在廣州開了個小飯店,也賣四川擔擔面,但不是現(xiàn)在四川街頭擔擔面的味道,是“1949年之前的擔擔面,媽媽的味道”。
回大陸完全是因家事,但對流行音樂剛剛萌芽的大陸來說,陳彼得“臺灣歌手”的身份很難不被關(guān)注。
1988年5月,陳彼得受到成都市臺灣事務辦公室的邀請,在成都、重慶和武漢舉辦演唱會,一開就是20場,場場熱烈。
離開四川,陳彼得去了廣東。“爸爸是潮汕人,我對廣東的感情也很特別?!标惐说玫淖娓戈悎苑虺錾跁汩T第,是潮汕有名的實業(yè)家,曾創(chuàng)辦點燈廠、造船廠,并主持修建了潮陽窄軌鐵路。和四面環(huán)海的臺灣相比,陳彼得顯然更喜歡寥廓、蓬勃的大陸。首次回大陸之后的30年,他一直在兩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臺中、廣州、北京,都有他生活的印記。
陳彼得最先安家的城市是廣州。
90年代,大陸的流行音樂剛剛萌芽,發(fā)源地就是廣州。當時,畢曉世是廣東省歌舞劇院的樂隊指揮,同時也在給各大唱片公司做制作人。他們這代流行音樂人在大陸沒有參照,只能把眼光投向歐美,或者近在咫尺的香港和臺灣地區(qū)。
和七八十年代的臺灣唱片業(yè)一樣,八九十年代的大陸唱片業(yè)也很瘋狂?!皬V州每年有個音像訂貨會,像批發(fā)市場一樣,全國各地賣卡帶、唱片的都來訂貨。因為早期大多是翻唱,很多連小樣錄音都沒有,就幾張圖片,列個曲目,就有人預訂。拿了預訂單再去錄歌。”畢曉世和身邊一群朋友趕上了這個音樂的快消時代,但很快就不滿足于此,想要做原創(chuàng)音樂,包裝歌手。
最成功的案例就是“金童玉女”楊鈺瑩和毛寧,陳彼得也一度參與其中。1994年,楊鈺瑩的新專輯《等你一萬年》的同名主打歌就是由陳彼得作詞的。
“當時處于半退休的狀態(tài),音樂圈的事偶爾參與,但沒那么熱衷了。”雖然也為楊鈺瑩、陳明等當時的紅歌手寫歌,但陳彼得在廣州音樂圈是邊緣的。在陳彼得看來,歸根結(jié)底還是音樂思路和風格的問題:“廣州那個圈子很蓬勃,但為什么沒能像臺灣一樣形成那么大規(guī)模的創(chuàng)作熱潮?音樂的接觸面太窄了,沒有那么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造力?!?/p>
但從處于浪潮中心的畢曉世的視角來看,陳彼得和那一代臺灣音樂人已經(jīng)過了他們的黃金期,音樂理念和當時的主流風格已經(jīng)不同了。
“陳老師從來都不了解大陸?!苯獪敲襟w人,工作時間自由,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整天和陳彼得混在一起,早上打個電話,下午去花園酒店喝下午茶。從那一個個下午的長談中,姜湯發(fā)現(xiàn),陳彼得對大陸的打交道、辦事方式了解有限?!疤唵紊屏剂?,很多事都做不成,自然就邊緣了。”
2000年初,以《同一首歌》為主的電視臺晚會市場開始繁榮,陳彼得受當時《同一首歌》的總導演孟欣之邀,成了節(jié)目的音樂制作人,家也從廣州搬到了北京。
為陳彼得工作時,關(guān)瑤還是北京廣播學院(現(xiàn)中國傳媒大學)錄音系的學生,之前在地下錄音室做過一段時間的錄音師,給蒼狼、痛苦的信仰、扭曲的機器等樂隊錄音。關(guān)瑤說,當時音樂節(jié)、Live House這些演出場所都沒有,音樂人大多很難生存,即便是歌很紅的那些人也一樣。一開始,陳彼得沒有錄音室,他在位于芳馨園的住處里隔出個小房間,配上一套錄音設(shè)備,就可以錄小樣了。
因為工作緊密,關(guān)瑤很快就融入了陳彼得的生活。他發(fā)現(xiàn),陳彼得幾乎不聽國內(nèi)流行音樂,也不看華語片,“所有音樂、電影都只關(guān)注國外的,歐美、日韓、泰國……什么都有”。
關(guān)瑤還和陳彼得去過香港?!瓣惱蠋熛胱鲆粡埣兿淝侔樽嗟膶]?,就去找香港最好的吉他手蘇德華合作。很貴?非常便宜,蘇德華覺得他的想法很好,愿意合作。”也與其他制作人合作過,在關(guān)瑤看來,陳彼得的制作思路和多數(shù)大陸制作人是不同的。
過了一年多,關(guān)瑤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離開了芳馨園。陳彼得在三源里附近租了錄音室,取名“喜鵲棚”。在芳馨園和喜鵲棚里,陳彼得給竇唯、鮑家街43號等很多歌手和樂隊錄過歌。采訪那天,我們約在西壩河附近,他得以重游當年生活和工作過的地方。
“那就是芳馨園”,“以前常在這河邊散步”,“柳樹長這么大啊,看這葉子”……往事歷歷在目,陳彼得心生懷念。
去年來北京生活之前,陳彼得一家在臺中生活了4年?!笆且环N徹底的退休生活?!卑投日f,陳彼得不喜歡臺北,除了高凌風、凌峰個別圈內(nèi)人,他幾乎和臺灣音樂圈斷了聯(lián)系。
一家人住在臺中。早上醒來,陳彼得會站在陽臺上彈彈琴,唱唱歌,白天就去打乒乓球。和他一起打球的都是退休老人,大家聚在一起只是強身健體,沒有人關(guān)心彼此曾有過怎樣的經(jīng)歷。
也是從那時起,他開始花更多精力在古典詩詞上。“這個想法很早就有,也做過一些,年紀大了才開始投入?!标惐说没蛑鲃踊虮粍拥馗钌崃诉^往,終于不再為錢、為老板做音樂了。
音樂理念從歐美來,但他骨子里認同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新作品相比,陳彼得更愿意和古人對話?!拔覟橐皇自~譜曲,會先去了解作者的經(jīng)歷和他的思想?!标惐说脷J佩辛棄疾,“他的命太苦了,壯志未酬,有家國情懷,歌要展現(xiàn)這些,就要大氣?!焙喍痰脑~,通過編曲、間奏、哼唱等方式轉(zhuǎn)化為幾分鐘的完整歌曲,多年的音樂制作人經(jīng)驗讓陳彼得在古典與流行的嫁接上游刃有余。
過去這些年,陳彼得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將上百首古詩詞譜曲入歌,《青玉案·元夕》是他個人最喜歡的一首。
如果說,年輕時音樂是陳彼得的生活重心,那后半生,家庭就是他或漂泊或安穩(wěn)的動力。在臺中生活的那4年,巴度還沒有臺灣身份,隔一段時間就要回大陸?!懊看挝乙簧宪?,老師就牽著兒子在后面追著車跑,這個場景太揪心了?!?/p>
“不如回大陸吧,可以開個小餐館啊。”巴度的意見被采納,陳彼得一家又回了廣州,在麗江花園開了一家名為“77克”的小飯館。
“那就是我們小區(qū)人的食堂?!迸笥殃悧鳜F(xiàn)在還經(jīng)常路過已經(jīng)易主的“77克”。當時的店面不大,三四十平方米,門口是一個很大的落地窗,店里種了些爬藤類植物,郁郁蔥蔥的。屋里墻上掛著吉他,一開始誰都不知道吉他和店主的關(guān)系。店里只有三個店員,陳彼得、巴度和請來的一個服務員,因為都是街坊鄰居點餐,陳彼得有時還騎著車去送外賣。“這段經(jīng)歷對我們很重要,是真真正正在為生活奔波,遠離音樂圈,老師才真正看清楚他想做的是什么。”巴度說。
“我夜夜守候,你搭乘5號線回家,疲憊的身心……”地鐵5號線連接著位于番禺的麗江新城和廣州市中心,陳彼得寫了首歌《我的名字叫77克》,用來紀念開餐館的那段日子,這歌也是送給老鄰居的禮物。
晚上八九點,飯點兒過了,遇到熟客,陳彼得會抱起吉他隨便唱上幾句?!爸挥形覀儐枺胖v一些以前的事,大家都喜歡聽?!标悧鳟敃r30出頭,但和陳彼得聊天沒有代溝。“不光是我,他當時接觸的都是年輕人,老師最厲害的是,他總是和每個時代的年輕人在一起?!?/p>
關(guān)瑤也發(fā)現(xiàn)了,當年她離開錄音室后,偶爾回去看陳彼得,遇見的客人全都是年輕人。
我們采訪拍照時,陳彼得坐在窗前的地板上,抱著吉他彈唱了一首披頭士樂隊的《Yesterday》。
“老師,這首很好聽,下次上節(jié)目唱這首吧。”巴度很興奮。
“不唱,yesterday,tomorrow,不要和我討論時間,活在現(xiàn)在就很好嘛?!标惐说谜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