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喜媛
漓江的河床祼露著,一些人在上邊玩耍。有的撿薄石片兒扔向河中,打水漂兒;有的彎腰撅臀,翻尋腳下的鵝卵石,突然曝光的小螃蟹驚慌失措地逃奔,亦或有正在呼吸的螺螄趕緊縮回它肥嫩的白肉,然而一切努力都是徒勞,這些水里的生物很快便成為人們餐桌上的美食。
一名男子背對著河岸,坐在沙堆上,一針一線,埋頭縫他的漁網(wǎng),什么風(fēng)聲、水聲、鳥鳴聲、人語聲皆充耳不聞。如伏案奮筆的巨匠,心無旁騖。有輕風(fēng)徐來,將倒影扯起幾道淺淺的皺褶,如額角上的抬頭紋。
對面的訾洲公園,樹木葳蕤。臨近江邊的一株楓樹,格外奪目,如裹一身紅衣裳的姑娘,臨江梳妝……
我的目光移過訾洲,投向左邊的新生街。我努力辨認(rèn)它,發(fā)現(xiàn)那一排陳舊的建筑物,外墻象征性地用塑料綠色植物裝飾了一下,并無甚么變化。
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我沿著河堤往解放橋方向行走。柳絲兒拂弄發(fā)頰,一個穿防水褲的男子,手執(zhí)長柄網(wǎng)兜,在水里一邊行走一邊打撈,起初以為是水上環(huán)衛(wèi)工,很快意識到自己判斷有誤,此人走上沙灘,將網(wǎng)兜扣過來,把里面的物什一股腦兒倒進(jìn)綠臉盆,候在沙灘上的婦人忙蹲下去護(hù)住……她旁邊兩個穿戴整齊的男子,一個拿著紅色的塑料袋,接過婦人倒進(jìn)來的泥鰍,掏出兩張十元鈔票,遞給雙手濕漉漉的打漁人,然后舉起魚袋,掂了掂,看一看,因為偶得一餐河里魚仔心滿意足的樣子,離開前他們交談了幾句,大意是如何將這道菜做得鮮美可口。剛走出幾步,那個清洗盆子的婦人突然抬頭,操著桂林口音的普通話喊,還有一條呢,給你吧。于是,買魚的人轉(zhuǎn)回來,很自在的得了那條相送的泥鰍。彼此的神情,不像是做買賣,卻似鄰里互動。這個時候,江面上出現(xiàn)一道異景,以江中心為界,對面一半陽光普照,波光閃閃,而濱江路這一帶,卻陰云敝日。這對現(xiàn)撈現(xiàn)賣的漁人,已經(jīng)清洗完畢,準(zhǔn)備上岸。我不由的想,這就是所謂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們用一天下來的辛苦所得,同所有捕漁人一樣,拍著鼓脹的荷包,回去張羅晚飯的同時,會不會感恩給予他們生存的漓江呢。
靠近解放橋,江面變得寬闊起來,水深則有魚。垂釣者自然不會錯過這種好地段,十幾根魚桿一字形排開。經(jīng)過他們的身邊,發(fā)現(xiàn)一人的小水桶里有三條泥鰍在亂竄,瘦小得可憐;另一人的水桶里約有七八條泥鰍;一條手指般粗的鯽魚,在水盆里急躁地游來游去。路人不時駐足,彎腰關(guān)注漁人的“戰(zhàn)利品”,這些垂釣者依然紋絲不動,雙眼緊盯著水面上的浮桿,生怕錯過了魚兒咬鉤的瞬間,隨你愛看幾眼,反正看不掉一片魚鱗兒。
垂釣者隊伍當(dāng)中,不光全是老叟。看,一個小伙子管四五根釣魚桿。這會兒,他收起其中一根黑色桿子,扎開馬步,揚起桿子,身子前傾,用力一甩,“卟”的一聲,甩出兩丈開外……咖啡色的夾克衫上衣隨之往上一聳,露出腰間一截肥肉來。
江邊垂釣者每天都雷打不動,并非什么新鮮景點兒,平日里從解放橋上經(jīng)過,早已熟視無睹。老實說,這會兒我之所以裝模作樣跟游客無二,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近幾日心血來潮,計劃寫一個漓江邊的小說。日思夜寐,遲遲不敢動筆,或許,漓江在我的心里太神圣了,深知自個兒才疏學(xué)淺,唯恐輕易下筆,褻瀆了她的美。雖然生活在這個城市二十幾年,可從來沒有近距離欣賞過她。這一次,的確是逼得沒法子,才有了到漓江邊走一走的想法。出來前,原本打算就在濱江南路看一看,領(lǐng)略一番,憑吊一番,也就作罷,可踟躇了大半個下午,仍感覺心里空落落的。我再一次將深情的目光投向?qū)γ娴闹Я鳌|江。要知道,小東江上邊破舊不堪的新生街,已成為桂林這座美麗城市的“傷疤”,恰巧,它也是我心頭多年來無法愈合的“傷疤”!
與其回去后悔,不如現(xiàn)在鼓足勇氣,舊地重游,挖掘漓江的大美,獲取靈感。
解放橋西岸與繁華的步行街和東西巷相連,橋北是新建的消遙樓,氣勢之恢弘,自不必浪費筆墨。走在寬敞整潔的解放橋上,不由得心曠神怡。解放橋橫跨漓江,位于桂林市解放東路東端,自由路西端,始建于1939年,由中正橋更名而來,經(jīng)歷了多次改建,現(xiàn)在已成為一個旅游景點,大氣美觀,人文底蘊深厚,橋底刻有各種圖案,晚上在燈光的點綴下,恍若仙境。
尤記得1999年重建解放橋,歷時兩年多,臨時搭鋪的橋段,亂哄哄的,漓江兩岸人流量,大有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陣勢。有推著自行車上下班的;有拉著人力三輪車裝滿水果的、載著青菜的、收破爛的……兩岸通行的人感覺諸多不便,自然就有諸多的抱怨。那是我們?nèi)译x湘來桂的第五年,租住在漓江邊,奮斗在漓江邊。每一回,行走在解放橋上,我都步履匆忙,氣喘吁吁,身心被重負(fù)所壓,還在這個城市的邊緣掙扎,正頭破血流地往里闖、闖……根本無暇去欣賞江邊的伏波山和象鼻山。那時心里有個強(qiáng)烈的愿望,就是不知何時才能溶入這個城市,成為一名真正的桂林人。像別人那樣,從容地散步,瀟灑地騎車,坐看云卷云舒,笑看花開花落,周末打扮得整整齊齊,領(lǐng)著孩子去逛公園……不知道,但凡來這座城市謀生的外鄉(xiāng)人,是否也做著跟我同樣的美夢。若有人要說不喜歡桂林,就如同說不喜歡金錢一樣。
立于橋面中央,正對江心,灰白色的江面生有千萬層皺褶,延伸到南邊的象鼻山。一個上了年紀(jì)的男人支起三角架,正對著象鼻山調(diào)焦距……攝影師是專業(yè)的還是業(yè)余的?又何必費心去猜測。年年月月,來來往往的游人,把漓江的山山水水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攝入畫里到底有多少?只有天上的眼睛知道,水里的魚兒知道。
橋東頭筆直通向七星公園,東岸新辟沿江步行街。河邊有六匹銅雕駿馬,形態(tài)各異,由南向北,引頸揚蹄而來,如今已成為漓江新景點,不少游客在此拍照留戀。我無心留戀這熟悉的景物,徑直向新生街走去……
我心惴惴,繼續(xù)向南行進(jìn)。光線突然明亮,棚戶區(qū)蕩然無存,一排排翠竹取而代之,青石板碼頭延伸到小東江。下去一看,吃了一驚,以前曾泥沙俱下的堤岸,如今綠葉扶疏。一條紅磚甬道蜿蜒至訾洲公園大門,甬道旁用竹竿豎起一塊“漁家客棧”的招牌?;仨|江與漓江的匯合處,水波如鏡,兩岸的倒映清晰可見。
在我的印象中,昔日的小東江,是漁人的避風(fēng)港灣,一只只烏篷船,夜宿于此,船上的燈光亮到很晚,清早從船頭飄起裊裊炊煙。棚戶區(qū)的居民們,什么垃圾都往堤下扔,臟塑料袋,空飯盒、爛果子,殘渣剩菜……每到夜里,便成了老鼠和夜貓的樂園。
也許是喜歡魯訊先生筆下的烏篷船,因而時隔多年,我仍牽掛小東江內(nèi)停泊的烏篷船,走進(jìn)新生街的那一刻,還在惦記,烏篷船還在嗎?
現(xiàn)實粉碎了我最后的殘夢。幾只白色的小竹伐,橫七豎八地停靠在訾洲那邊,還有一張搭了帆布裝有小欄桿的竹篷船,船上空無一人,晾著幾件火紅色的救生衣。妖嬈的水草在江底搖曳,兀自多情。
沿著磚甬往前走五十米,又見一個青石砌成的碼頭。抬頭一看,岸上往外凸出一塊水泥坪地,上置幾張石桌石凳……估摸著坪地的面積,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我打了個激楞,忙拾級而上,仔細(xì)打量,與我二十多年前租住的棚戶區(qū)十分相似。杵在岸邊,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對面的訾洲,如今近得好像輕輕一縱就可以躍過去。以前的訾洲,似乎與新生街距離甚遠(yuǎn),那時有一群人居住在訾洲島上,已有一千多年歷史。我在此經(jīng)商期間,其中有一家子在東江市場賣酸菜,生養(yǎng)的三個姑娘,一個比一個俊俏。因為島上要建公園,他們便都搬遷了,后來再沒見過。
那時新生街對面的訾洲,樹木茂密,黑森森的看不到縫隙。現(xiàn)在呢,對岸是一篷一篷的鳳尾竹,幾處綠皮棚子掩映其中,一個大嗓門女人的桂林全州口音傳過來,嘰嘰呱呱。
不,這不是我當(dāng)初曾居住的場所,一定是我看錯了。我記得,當(dāng)初門邊有處轉(zhuǎn)彎口,還有個胡同……我懷著一絲僥幸,急急尋找,可是,還沒走幾步,就到了那個轉(zhuǎn)彎口。二十多年了,胡同還是那么窄,僅容一輛人力三輪車經(jīng)過。只是地面比以前更整潔,更光滑,那是時光的腳印。
胡同的盡頭,左邊屋曾有一個賣瓜子炒貨的湖南老鄉(xiāng)租住,年紀(jì)與我們相仿,隨著生意越做越紅火,搬到批發(fā)城當(dāng)大老板去了。
我恨自己回來得太遲!滿懷失落地往回走,徘徊在那冰冷堅硬的石凳與石桌之間,任憑水泥的粉飾,物件的擺設(shè),時空的變化,難擋我紛飛的思緒。當(dāng)年我腳下的這塊土地,承載了家的溫馨。每天窗紙剛剛發(fā)白便起床,從煤爐上的炊壺里倒水洗一把臉,拉開臨江的后門,往下一潑,水在空中飄出一縷熱氣。瞟一眼對面的訾洲,島上籠在薄霧之中,隱隱約約,亦仙亦幻。借著漓江河岸反射的燈光,江面上生出一層輕煙,模糊看得見小東江烏篷船的輪廓,嶄新的一天便開始了。
華燈初上時分,我們才回到家里。這個家共兩間房,一間用來堆貨,一間用來吃住。說是家,其實就是墊了幾塊紅磚,架起幾塊床板,鋪上從老家?guī)淼谋蝗?,夏天掛一床紗帳。一張咖啡色的小圓桌,邊沿油漆剝落,老鼠啃爛似的,裸露出白色的木頭,這僅有的兩件家具,還是親戚贈送的。冬天的夜晚,一家人圍坐火爐,吃著火鍋,聊家常,談事業(yè)。日子雖苦,卻也干勁十足,理想堅定,成天像打了雞血似的,就在這片彈丸之地,忍辱負(fù)重,披星戴月,誠信經(jīng)營。坦白地說,正是這個破舊的棚戶區(qū),是我人生中重要的轉(zhuǎn)折點,能夠得以在桂林安身立命,奠定了薄基。同時結(jié)緣的,當(dāng)然還有漓江,還有我慈祥的老房東,以及所有曾經(jīng)援助過我的好心人。
二十多年過去了,漓江這個女神仍千年不老,豐彩依舊,小東江由當(dāng)年的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漓江兩岸也發(fā)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生活在周邊的人也發(fā)生了變化。親友也好,愛人也罷,有的人看著看著頭發(fā)就白了;有的人走著走著就散了;有的人頭天還活蹦亂跳的,第二天就從地面搬到了地底。每個人跌落的笑聲,灑下的汗水,流出的眼淚,天上的眼睛看得到,漓江的魚兒聽得到。
曾經(jīng)茍且安生的陋居不復(fù)存在,不知道,我的老房東可還健在?我背向小東江,面朝老房東的上房,看見她家的門敞開著,留神那幾個打字牌的人,認(rèn)出其中一個是老房東的小兒子,正躊躇要不要上去打個招呼。突然,從里屋走出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站在門檻邊……她兩眼注視著我,我也緊張地凝視著她,我多么希望她能夠認(rèn)出我來,像從前那樣,叫我一聲……可是,她的眼神一片迷茫……
我心頭一熱,差點滾下淚來……老房東人老心聰,始終不戳我的傷口。我向老房東道歉,這么久沒回來看望她,實在沒有勇氣,邁不動腳步,怕回到這兒,睹物傷情……
老房東告訴我,她前幾天剛滿87歲,政府已作好規(guī)劃,整個新生街即將拆除,搬遷到穿山那頭的安置房去。聽得出,老房東似乎很期待政府分配的新居,雖然新中國成立前她就住在這兒,住了六十多年,照理是不愿挪窩了的,但我理解老房東的苦處。
寒喧中,我注意到,十幾年來,老房東臥室的物什依舊。由于年久日深,再加上每年大水浸泡,看起來與主人一樣蒼老。那是因為新生街地處漓江邊,再加上地勢低,每年都會遭受水災(zāi)。當(dāng)年我住在這兒的時候,大水淹到了桌面,家家戶戶燈火通明,晝夜不眠,淌著沒過大腿的洪水,把東西舉過頭頂運往高處,驚叫聲、呼嚎聲……像寒號鳥一樣棲惶。
問及老房東的身體狀況,她告訴我還好,就是血壓有點兒高,身邊有小崽和媳婦陪伴,現(xiàn)在他們下崗在家,她的退休工資剛好夠一家人的伙食費。只要一家子平平安安就好,不求升官發(fā)財。老房東話里透出的豁達(dá),讓人悟出知足長樂,才能延年益壽。
由于來時倉促,兩手空空進(jìn)老房東的屋,我甚感不安,誆稱去菜市轉(zhuǎn)轉(zhuǎn)再回來。走到市場后門樓梯口一家小賣店,看見一個戴著圍裙,籠著花袖筒的中年女人坐在螞拐凳上,低著頭,用小刀專心致志地削荸薺。我看她一眼,認(rèn)出就是當(dāng)年那個市場有名的頭號大美人,工商所所長的弟媳,曾驕傲得像開屏的孔雀,而今被生活的大染缸浸染得與普通市井并無二致。
我問:有沒有整箱的牛奶?
只有零散的……她答,慢慢抬頭,望我一眼,停止削了一半的馬蹄,站起來,笑得眼睛彎彎的,說好多年沒見著你了。
我笑笑:還認(rèn)得我?她說一聽你的聲音就想起你來了,嘮嗑幾句家常,我稱要去購物。她說菜市上頭的老超市還在,那兒應(yīng)該有。我忙告別去了,菜市內(nèi)陰暗潮濕,我不去張望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面孔,閉著眼也想像得出,當(dāng)年的同齡人臉上都有了歲月的風(fēng)霜。抄小路出菜市場,走到北邊口頭一個打金銀首飾的鋪子,看見當(dāng)年風(fēng)華正茂的老板娘一臉菜色,曾經(jīng)的一頭青絲像霜后一堆秋草,正在幫一個顧客叮叮當(dāng)當(dāng)打銀手鐲。感嘆歲月無情的同時,想起自家一件首飾殘損了,拿到生人那去又不放心,于是在她門口停頓了一下。到底是老商人,眼睛利,她一眼就認(rèn)出我來,很熱情地招呼我,說我還是老樣子,又抱怨說現(xiàn)如今的生意不好做,菜市馬上要拆遷了……
拎著小禮物轉(zhuǎn)回來,老房東心疼我亂花錢,執(zhí)意要留我吃夜飯,我說還想走一走,看一看。經(jīng)過廚房時,灶臺上正燜著一鍋醋血鴨,香氣撲鼻,這是桂林人最喜愛的一道家常菜。
出得門來,打牌的還沒散,個個抬頭望著我笑,說一些贊美之詞。
我汗顏,三步并作兩步離開。
回去的路上,已是薄暮時分。江面上漸漸洇生出淡淡的輕煙,城市變得溫柔起來。我留戀眼前破舊而熟悉的陋巷。未來幾年,她將誕生成市委領(lǐng)導(dǎo)所指示的模樣:“新生街將打造成集文化地標(biāo)、旅游服務(wù)、風(fēng)情街區(qū)、酒店客棧為一體的高端休閑旅游區(qū)域,成為桂林新地標(biāo),與逍遙樓和東西巷的歷史,與象鼻山和漓江形成的山水美景相互呼應(yīng),形成‘三足鼎立的格局。這里的原住居民將全部遷走,不建一平方米商品房。同時,東江市場也被拆除遷走?!?/p>
然而,不管時光如何物換星移,漓江邊上棚戶區(qū)的老時光我當(dāng)敝帚自珍。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