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美國當代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創(chuàng)作的《寵兒》是一部充滿對奴隸制度的血淚控訴的長篇小說,作者將這段沉重的歷史,通過女主人公塞絲的異化的母愛呈現給讀者。母愛在其筆下,演變成一種血腥的殺女行為。在對塞絲的愛與惡的探討過程中,我們體諒到那個時代作為黑人母親的悲哀與無奈;同時,我們也更清楚地看見那段讓所有黑人不愿回顧卻無從忘卻的屈辱歷史。
關鍵詞:寵兒;母愛;異化;奴隸制
作者簡介:杜芬(1987-),男,江蘇睢寧人,本科,常州鐵道高等職業(yè)技術學校講師,研究方向:中高職語文教育。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2--02
美國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的長篇代表作《寵兒》取材于發(fā)生在19世紀50年代的真實故事。如何讓奴隸制的罪惡觸目驚心,莫里森運用了各種藝術上的表達技巧和情節(jié)上的精心構建。其中對母愛異化的描繪,是作者反映主題的重要表現方式之一?!秾檭骸分?,發(fā)生母愛異化的,是一位黑人奴隸母親塞絲,這位母親為了女兒幸福,為了個體自由,為了奴隸解放,毅然決然地殺死了自己的女嬰,在她身上激化出了最感人的母愛,和最震驚的殺戮。這種行為,是愛還是惡?是值得敬慕還是值得批判?世事有因才有果,撇開如何評價不談,我們先來分析一下這種讓人難以形成統(tǒng)一評判的行為本身的背后,有著怎樣一個曲折的、悲愴的形成過程。
一、尋求自由的失敗經驗
塞絲是作品中的敘述者之一。作為一個女黑奴,塞絲的一生充滿悲慘,莫里森并沒有直接將這名女黑奴的經歷記錄下來,而是通過丹芙、保羅·D等他者在來回穿插的記憶碎片中,一點一點地復原拼整齊展現給讀者。這種將敘述權威轉讓給小說中的人物而不是作者本人的表現方法,讓讀者更貼近真實并形成自己的判斷。塞絲所遭受的非人虐待,莫里森僅用一棵“樹”來暗示,并且是通過曾經幫助過她的女白人愛彌的描述來展現的:
一棵樹,露。一棵苦櫻桃樹??茨模@是樹干——通紅通紅的,朝外翻開盡是汁兒。從這兒分杈。你有好多好多的樹枝。好像還有樹葉,還有這些,要不是花才怪呢。小小的櫻桃花,真白。你背上有一整棵樹。正開花呢。我納悶上帝是怎么想的。我也挨過鞭子,可從來沒有這種樣子。(p93)
如果沒有上下文,只看這段描述性的文字,我們或許會誤以為作者真的在描寫一棵美麗的苦櫻桃樹。當我們在欣賞它的美的中途突然發(fā)現這不是樹,而是多年遭毒打后留下的傷疤時,產生的強烈的情感反差是多么令人震驚!我們頓時能想象“學校老師”對塞絲的非人羞辱和迫害,能看見塞絲被打得皮開肉綻的情景,這棵樹就是令人恐懼的黑人歷史的標志。我們自然可以想象到亞歷克斯《根》中所描寫的黑人苦難史;我們頓時能深刻體會那些原本生活安逸的黑人居民被西方文明野蠻入侵時的痛苦;我們能夠感同身受地了解到,原本幸福美滿的家庭被強迫拆散的悲慘。小說的第二部,寵兒的讀白向我們展示了一個黑人過去生活的幸福和被白人抓走的悲慘的縮影:“我是寵兒 她是我的 我看她從葉頂摘走花 放進圓圓的籃子 她不要葉子 她裝滿了花……我總是蜷縮著 沒有皮膚的人在叫囂 我沒有死 面包是海藍色的 我太餓 餓得無力下咽 陽光叫我閉上眼睛 死去的人們堆成一座小山”(p210)。在黑人的奴役史上,他們被白人用武力威懾,與自己的家鄉(xiāng)、自己的妻兒分離,在漂洋過海的途中像牲畜一樣被虐待,生命在西方文明眼中變得猶如鴻毛。僥幸逃過死神登陸的人,卻又過著豬狗不如的奴隸生活,沒有任何自由,沒有任何人格,沒有任何地位,被任意毆打、強奸、屠戮,這是怎樣的一幅讓人悲憐的畫卷。這罪惡的奴隸制對黑人來說猶如一場夢魘,讓人觸目驚心且無法永久塵封以至最終忘去,在那種血腥的制度下,奴隸主掌握生殺大權,對奴隸進行任意買賣,像是私人財產一樣可以去做賭注、做禮品。黑人喪失做人的權力,家庭破裂,親情缺失,生不如死。塞絲恰恰見證了自己的母親被掠奪、被買賣、被欺凌,甚至吊死辭世。而她自己,也親身經歷了那種沒有自尊的畜生般的生活。本著對自由的渴望,她本能地選擇逃跑,哪怕是死在途中,也比當奴隸幸福。為了自由,她義無反顧,一次次逃跑,一次次失??;即便被打得遍體鱗傷,她依然要逃。只要一息尚存,獲得自由就是她活著的唯一希望。
二、極度渴望自由的扭曲心理
塞絲只是幻想成為一個普通的人,屈辱生活的摧殘,痛苦記憶的折磨,自然就很容易造成塞絲精神上的抓狂。從書中的各處描寫來看,寵兒出現之前塞絲的生活貌似十分平靜,過去的種種凄慘也似乎沒有影響到她作為一個正常人。但這些只是假象而已。弗洛伊德在《摩西與一神教》中說:“某些需要可能會導致危險情景的發(fā)生,當自我無力應付這樣的需要時,自我就通過壓抑它來防止危險,但要求獲得滿足的本能仍然保持著它的力量,這種力量將在一種新的情景中復發(fā)?!彼^生活平靜,只不過是暫時忘卻痛苦的過去掩蓋下的短暫平和而已。當寵兒以鬼魂形式出現的時候,記憶的閘門如洪水般傾瀉而出。曾經受奴役的黑暗過去,一直努力壓抑的痛苦再次復發(fā)。于是,我們清楚地看到,塞絲精神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了。
過去的創(chuàng)傷并沒有愈合,無數痛苦的回憶像幻燈片一樣一次次重演。對于“學校老師”的兩個侄子輪奸她的記憶,她的感覺已經有些麻木。面對過去的種種,塞絲像疏遠了她的肉體感覺一樣,喪失了想象力、記憶和情感。此時,作者又借助女兒丹芙的視角,來概括塞絲的精神意志:
那個從不旁視的女人,看到一個人就在索亞餐館門前被母馬踢死也不把臉扭開的女人;看到一只母豬開始吃自己的幼崽時也不把臉扭開的女人。就是那一次,“來,小鬼”被嬰兒的魂魄提起來狠狠地扔到墻上,摔得它斷了兩條腿,眼鏡錯位,渾身抽搐,嚼碎了自己的舌頭,她的媽媽也仍然沒有把臉扭開。她抄起一把榔頭把狗打昏、擦去血跡和唾沫,把眼睛按回腦袋,按好腿骨。(p14-15)
喪失了主體意志的塞絲精神麻木到令人悚然的地步,她對人間的各種悲慘不再有憐憫。這些傷疤,造成了現實生活的畸形,對超出一般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的血腥,她竟然用冷酷甚至是沒有人性的態(tài)度去迎接,令人難以理解和接受。而反過來,塞絲的今天,都是“學校老師”及整個奴隸制度下的摧殘所賜。這個丑陋的歷史,讓無數黑人死鬼的悲傷塞滿了美國的大小房屋。莫里森的后現代敘述方式,給了我們仿佛親身經歷效果,深切體會到像塞絲一樣的黑人對自由的渴望和對奴隸制的痛恨。
三、為了愛而惡
母親都是摯愛自己的子女的,塞絲也不例外。雖然她與女兒相處的時間極其短暫,但是我們從女兒死后塞絲的回應中看出這種愛。她常跟丹芙提起寵兒,說:“沒人會像我那樣奶她,沒人會像我那樣,總是盡快喂上她,等她吃飽了。”(p20)塞絲給女兒刻墓碑時,一心想加上“親愛的”幾個字,甚至不惜出賣自己的肉體;為償還對女兒欠下的債而放棄了與保羅·D之間的感情。當寵兒復活出現在她身旁時,她帶有明顯的興奮,內心獨白是這樣寫的:“寵兒,她是我的女兒。她是我的??茨模母是樵傅鼗氐轿业纳磉吜?,而我什么都不用解釋。我以前沒有時間解釋,因為那事必須當機立斷。她必須安全,我就把她放到了該放的地方?!保╬239)然而受盡了奴隸制折磨的塞絲,極不情愿女兒將來和她一樣遭罪。再者,如果她把孩子帶回“甜蜜之家”,她也未必能活下去。白人對他們的奴役、殺戮、殘害或玷污,塞絲和一些黑人堅強地挺過來了,但她永遠不要讓鞭打、奴役、強奸、骨肉分離、殺戮之類的痛苦發(fā)生在自己的女兒身上,“她最寶貴的東西,是她的孩子”。(p299)她經常夢到姑娘們被蹂躪的慘象,擔心女兒就在其中,她決不允許女兒被玷污。她將女兒放到上帝那兒,這些無法忍受的噩夢就結束了,還有這些屈辱的夢境,永遠不會發(fā)生在自己的女兒身上了,也沒有人敢把女兒的屬性列在動物一類了。于是,她親手殺了女兒??梢钥隙?,塞絲對女兒充滿了無限的母愛,畢竟,黑人民族也是有血有肉的完整的人,他們也懂得愛。然而面對這個痛苦的抉擇,我們隱約中能感受到塞絲做決定前的心理掙扎;我們能感受到那種不想為而不得不為之的無奈和悲哀;我們也能感受到塞絲殺嬰時心靈深處堅強的淚水。這是一種對自由的極端渴望,是一種母愛的極端自私,是一種瘋狂的極端心理。
雖然塞絲的初衷是為了避免女兒遭受凌辱,塞絲一生充滿痛苦和悲哀,不愿意生活的摧殘在女兒身上重演。但是,事實是否就如她想象的那樣,女兒活著一定會備受奴役?過去的種種是否一定是個循環(huán),在女兒身上得到印證?不一定,塞絲沒有想到,黑人奴隸也有重獲新生的一天。生命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最寶貴的,爭取自由是值得贊揚和鼓勵的偉大志向。塞絲的一生雖然不幸,但畢竟有了追尋自由的努力拼搏的過程,然而對于女兒,卻連體會這個過程的機會都沒有。我們不禁要問,塞絲憑什么不給女兒生存的權力?自己身上得不到的幸福,未必下一代依然無法獲得。于是,此刻的母親,因為愛的異化,轉而帶來了一種惡,一種飽含愛戀的惡,一種我們無法選擇原諒還是懲罰的惡。
四、誰是罪魁禍首
塞絲的殺嬰行為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這種迫于形勢所做出的讓人心靈產生震撼的選擇,留給我們的,是對元兇的追討。
同樣的殺嬰場景,在不同人的描述中卻是不一樣的。在“學校老師”等白人眼里,將塞絲看做是一個喪心病狂的瘋女人,血腥的場景令人恐怖;而相對公正客觀的幫助過塞絲的黑人“郵資已付”看到的,卻是一種嚴峻的形勢,是一種飽含同情的本能反應。而此時的作者也站了出來,特意敘述了這個場景:“木屑地上,兩個睜著眼睛的孩子癱倒在地;第三個孩子的鮮血噴射而出,噴射到他們所追蹤的主要對象身上?!庇谑钦驹谧髡叩牧?,我們仿佛親眼目睹一樣,悲慘的場景讓我們的心靈經受浩劫。正像莫里森在《寵兒》序言中寫的:在黑人婦女不同尋常的歷史中,婚姻曾經是被阻撓的、不可能的或非法的;而生育則是必須的,但是“擁有”孩子、對他們負責——換句話說,做他們的家長——就像自由一樣不可思議。在奴隸制的特殊邏輯下,想做家長都是犯罪。殺人并不是母親本意,只是在奴隸制度下,在毫無平等可言的、只能遭虐待的黑暗時代,寵兒的命運似乎注定不會幸福。原本偉大的母愛,以血肉模糊、毛骨悚然的方式展現出來,這正是對罪惡奴隸制度的強烈控訴。而異化的母愛,不僅毀滅了原本可能幸福的生命的成長,也毀滅了一個受人尊敬的母親的一生。從塞絲的精神崩潰和寵兒的生命主體被剝奪,我們也能看出整個奴隸時代的黑暗與罪惡。
《寵兒》正是將塞絲身上異化的母愛呈現在我們面前,用藝術性的敘述方式將奴隸制還原為一種個人體驗,用血淋淋的事實真相重新挖掘出那段無法埋葬和抹殺的歷史,并揭露出其罪惡,發(fā)人深省。
參考文獻:
[1]托妮·莫里森. 寵兒[M]. 潘岳 雷格譯. 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 1996.2.
[2]王守仁,吳新云. 性別·種族·文化——托妮·莫里森與美國二十世紀黑人文學[M]. 北京:北京大學出
版社,1999
[3]佛洛依德. 摩西與一神教[M]. 李振開譯. 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
[4]翁樂虹. 以人物作為敘述策略——評莫里森的《寵兒》[J]. 外國文學評論. 1999(2).
[5]章汝雯. 托妮·莫里森《寵兒》中自由和母愛的主題[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