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雅欣
《小雅·鹿鳴》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hang)。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
我有嘉賓。德音孔昭。
視民不佻(tiao),君子是則是效。
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qin)。
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
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禮之開篇
《詩經(jīng)》分為風、雅、頌三個篇章,“風”篇傳唱的是各地民歌,“雅”篇記錄的是雅樂正聲,“頌”篇收入的是祭祀樂舞歌辭。而《鹿鳴》一詩作為“雅”的開篇,它極為典型地傳達出了宮廷雅樂的精神風貌?!堵锅Q》,是宴飲之詩,是祥和之音,是君臣相歡的和樂融融之聲,是賓主相宜的國賓交往之篇。
宴飲之詩,《鹿鳴》是在席問唱誦的。所以詩里說“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主人用美酒來招待嘉賓宴飲娛樂。《鹿鳴》是一首典型的燕饗詩,是在描述君臣宴會禮儀——而這種宴會禮儀,宴是形式,禮是目的。為了君臣賓主之間的禮儀交流,融合以宴、和情以禮。這就是朱熹《詩集傳》中說的:
“蓋君臣之分,以嚴為主;朝廷之禮,以敬為主。然一于嚴敬,則情或不通,而無以盡其忠告之益,故先王因其飲食聚會,而制為燕饗之禮,以通上下之情;而其樂歌,又以鹿鳴起興?!?/p>
為了融洽君臣之分,便設置燕饗之禮,以樂歌烘托氣氛,以宴飲和樂賓主。
《鹿鳴》全篇的宗旨就是為了那一句“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宴客來賓以親近主人之好,主人設宴以展示睦賓之情,彼此相敬以領會相安之道。這樣的交往目的,才是宴請賓客、禮樂言笑的意義。
比如后來曹操的《短歌行》,開篇一句“對酒當歌”,那就是借以在君臣宴飲之上,向來賓表達主人廣納賢士的思想意志;而曹操詩里全段引用先秦《鹿鳴》的句子“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更明顯是對《鹿鳴》這首雅樂精神意旨的全方位繼承,是以“我有旨酒”,結納“人之好我”,是以宴飲之禮,交互賓主之歡。
這就是禮樂時代遺留至今的一種交往藝術,彬彬酬和是“禮”,昭昭德音是“樂”,賓主雖有別,賓主卻友善,禮樂有序,禮樂之邦。直到今天,上下級之間、合作者之間、親戚族人之間、乃至國賓交往之間,依然會沿用宴禮來交流情誼。
所以這種燕禮,本質(zhì)是為了友善相交,既明確賓主之分,又親近向好之情。
《鹿鳴》的祥和之音與善交之禮,使它可以從周王朝的君臣筵席之間,走人民間鄉(xiāng)親,也可以走向國際相交。如朱熹所說:“豈本為燕(宴)群臣嘉賓而作,其后乃推而用之鄉(xiāng)人也與?”《鹿鳴》的一曲頌唱,是燕禮,是饗禮,更可以是國禮。
古人在宴會上所唱的《鹿鳴》,是《詩經(jīng)》的“四始”詩之一——
如果說風詩首篇《關雎》,是男女相悅之情的開端;
那么雅詩首篇《鹿鳴》,就是禮樂和睦之情的開篇。
禮樂文明
《鹿鳴》這種燕禮的意義傳達,更是體現(xiàn)出了禮樂文明的形態(tài)特征。
西周初年,周公作為武王之弟,在武王去世后輔政于周成王,在他的諸多政績里,對于整個華夏民族都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一項內(nèi)容,就是制禮作樂,就此正式形成了禮樂文化體系。此后,中國才因而被稱為“禮樂之邦”、“禮儀之邦”。
而“禮”和“樂”,是彼此對立又協(xié)調(diào)統(tǒng)一的兩部分:
禮,用約束行為的理性規(guī)范,界定出差異。所有的禮節(jié)、禮儀,都是人與人、階層與階層之間的等級劃分,是因為差異性而需要彼此遵守的一種理性約束。君臣有禮是君與臣之間有別、夫婦之禮是體現(xiàn)夫與婦之別……所謂“禮節(jié)”,是需要靠理性的力量來對人的行為“以禮節(jié)之”,根本上是為了保障社會秩序,這才“約之以禮”,讓各階層、各人群、各年齡段、各形式下,都有禮可循、有禮可依。
樂,用雅正音樂的感性教化,和諧著人心。因為禮的嚴格界定和秩序劃分,雖然在表面上規(guī)定出一片井井有序,卻可能因為以禮節(jié)人的長期行為規(guī)范,而使人的內(nèi)心越來越受壓抑、使階層與階層之問越來越產(chǎn)生抵觸和敵視。而音樂卻是一種春風化雨的感性教化力量,可以絲絲入扣地滋養(yǎng)性情、可以潤物無聲地安和人心?!皹贰本褪恰岸Y”的配套課程,樂教的力量能夠和諧心性;“樂”又如同是“禮”的潤滑劑,樂教的平和能夠彌合矛盾?!皹氛?,天地之和也”,古人重視音樂,根本目的是為了促進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世界之間的“和”。
所謂“禮之用,和為貴”,“和”,就是社會秩序的和諧安定,就是社會發(fā)展的井然有序。禮以節(jié)人、樂以和情,禮之外化、樂之內(nèi)化,禮之理性教條、樂之感性教化,內(nèi)外兼修地培養(yǎng)著個人的性情與行為、軟硬兼施地規(guī)范著社會的差別與融合。這樣“禮”的作用與“樂”的效用同時施行,就是禮樂社會。
因此,禮樂文明秩序的喪失,就是周后期社會的“禮崩樂壞”;而周公制禮作樂、對于禮樂文明的確立,就是孔子心心念念的“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孔子一生奔走呼吁和渴望恢復的,就是“克己復禮,天下歸仁”!
而《鹿鳴》這首詩:
“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就是以嘉禮待客,令君臣有別、賓主有序;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就是以雅樂和情,令賓主融合、情誼和美。
這一場燕禮最終的目的,是希望借助禮儀鄭重、情緒感召的禮樂文明力量,令君主的仁心盡顯,令賓客的歸心更盛。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