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殘酷的背叛

高珮莙

“要非常具體地告訴孩子：你的身體特權在你這兒，其他的人沒有權利動你的身體?！彼f，“告訴兒童，你的內衣褲所覆蓋的地方是不允許陌生人觸碰的。”

法官在聽證會上宣讀案件事實、展示猥褻兒童照片時，一群神色黯然的父母坐在旁聽席上泣不成聲。他們不停咒罵，有人忍不住拿起一袋面粉，向被告席上扔過去。

這樁“英國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幼兒園虐童案”，發(fā)生在2009年12月。在德文郡普利茅斯市的小泰德幼兒園，39歲的工作人員凡妮莎·喬治猥褻和侵害了不少孩子。

凡妮莎·喬治沒有向警方說出確切的受害兒童名單，這意味著30多個家庭陷入了無可抑制的惶恐。他們想象著自己孩子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寢食難安，備受煎熬。

“這些父母把孩子托付給你，相信他們會是安全的，你卻如此踐踏他們的信任?！狈ü龠@樣陳述她的罪行。

“兒童雖然幼小，但不是我們?yōu)樗麨榈膶ο??！笔锥紟煼洞髮W青年教育藝術研究所國內研究室主任陳苗苗對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說，“我們要溫柔而堅定地告訴每一個孩子，成人社會可以保護你。”

陳苗苗指出，在國內，隨著二孩政策實施，學齡前兒童數(shù)量快速增加，如何從機制上保護幼兒權益不受傷害，已經成為整個社會越來越關注的話題。

“天使”也會墮落

東窗事發(fā)前，凡妮莎·喬治已經在小泰德幼兒園工作了3年。在家長和孩子口中，這位戀童癖者是“天使”和“第二個媽媽”。

在幼兒園，她是慈愛親切的老師，育兒室里貼著她跟孩子們親昵的照片，照片里她臉上貼著用零食盒制作的一對假嘴唇，充滿童趣。在家里，她把兩個十幾歲的女兒照顧得很好，一家四口住在郊區(qū)的一幢三層小樓里。

但外人不知道，自從在網上與戀童癖團伙創(chuàng)始人科林·布蘭查德認識以來，凡妮莎就把靈魂出賣給了魔鬼。

她拼命地給他發(fā)猥褻兒童的照片和與虐待兒童有關的短信。躲在小隔間里給孩子們換尿布，她會順手用手機拍下照片，盡管幼兒園里不允許攜帶私人電話。

在法庭上，凡妮莎承認性侵兒童7次，猥褻兒童8次。

直到2009年6月，科林·布蘭查德的一位同事從他電腦里發(fā)現(xiàn)了大量涉嫌性侵幼童的圖片。從電子郵件和短信來往的記錄，警方又順藤摸瓜，逮捕了凡妮莎和另外3名女子。

一位母親告訴英國《每日電訊報》，這個老師看起來干干凈凈，從1998年起就一直從事照顧孩子的工作，該有的證書都有，從不做什么過分的事，也沒有一個家長懷疑她隱瞞了什么。后來知道真相時，她覺得“又惡心又生氣，想殺了她的心都有了”。

墮落“天使”在案發(fā)前往往偽裝得很好。2011年的另一起案件中，英國伯明翰小星星托兒所20歲的男助理保羅·安東尼·威爾遜被指控強奸兩三歲的幼童。他被逮捕前，一個孩子的祖母還告訴媒體：“他真是個好小伙子，總是很有禮貌，我孫子也很喜歡他?！币粚λ臍q雙胞胎的父母也說，他“看起來很好，我的孩子們很喜歡他”。

沒有一個孩子應該生活在恐懼中

當法官宣布凡妮莎從此可以“在監(jiān)獄里度過余生”時，她的丈夫安德魯坐在法庭里高聲叫好。

這個平靜生活被驟然擊碎的男人拒絕跟媒體談論妻子的罪行，只想盡快離婚，盡量減少對女兒們的影響。

凡妮莎還曾將自己女兒的照片發(fā)到網上戀童癖的圈子里。警方說，她甚至用一些“與性有關的惡心評論”在描述這張照片。

“我想讓人們知道我為什么那么討厭她，瞧不起她?！蹦俏?5歲的女兒告訴《世界新聞報》，她對母親的所作所為感到厭惡，“一個母親應該保護自己的女兒，而不是背叛她?！?/p>

英國全國防止虐待兒童協(xié)會（NSPCC）公布的數(shù)據顯示，在過去10年里，英國虐待和忽視兒童的案件數(shù)量增加了75%。2016年，英國嚴重虐童案件的數(shù)量與7年前相比翻了一番，達到歷史最高水平，每天都有大約500起新案件發(fā)生。其中，超過一半的虐童報告與父母或看護人有關。

從4歲那年被繼父性侵開始，查莉就對門外鑰匙轉動的聲音充滿了恐懼。繼父總是在酒吧里泡一整天后醉醺醺地回家，對她們母女倆大打出手。她不止一次地懇求母親離開這個惡魔，但懦弱的母親說自己無處可去。

根據NSPCC的記錄，查莉被囚禁在家里，唯一能出去的時間就是去上學，學校成了她的避難所。但母親出去工作時，繼父經常不讓她去上學。

查莉曾吃安眠藥企圖自殺，被提前下班的母親送到了醫(yī)院洗胃。母親沒有問她為什么這么做，還要求她告訴醫(yī)生，她之所以自殺，是為要照顧同父異母的弟弟而感到沮喪。她14歲時懷孕，母親付錢讓她在私人診所墮了胎，卻從沒問過孩子的父親是誰。

類似的案例，也不止一次在國內出現(xiàn)。2015年3月，南京一名男孩被養(yǎng)母毆打，全身多處受傷。同年9月，河南洛陽3歲女童辛怡被母親的情夫用煙頭燙、倒吊，連續(xù)昏迷574天。

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的研究報告稱，虐童行為每年給亞太地區(qū)國家造成2090億美元經濟損失，還會加重醫(yī)療系統(tǒng)負擔，推高暴力犯罪水平。更重要的是，被虐兒童很難成長為健全的社會一員。

加雷斯墮入同樣的黑暗深淵，是在父母離婚幾年后。那時，他只有7歲。

“他是我父親，我以為他對我做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彼貞浀?，“他讓我覺得自己很骯臟。我那時太小了，不能理解壞人是他，而不是我。”

加雷斯想過告訴老師，但他不敢，因為父親力氣很大，脾氣很壞。他只能努力把恐懼鎖在“腦海中的盒子里”，才能繼續(xù)生活下去。

性侵一直持續(xù)到了加雷斯13歲。他變得暴躁、緊張、喜怒無常，不敢跟女孩有任何接觸。有時，他覺得被埋藏在心里的那些事隨時可能爆發(fā)，“我無法控制它們”。

NSPCC首席執(zhí)行官彼得·萬利斯指出，虐待會對孩子的大腦發(fā)育、情感健康、人際關系和心理健康造成嚴重破壞。

據NSPCC的報告，被虐待過的孩子中，90%會在18歲之前患上抑郁癥、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等精神疾病，甚至產生自殺的念頭。但通常情況下，只有孩子自我傷害或處于自殺邊緣時，人們才會為他們提供支持。

“沒有一個孩子應該生活在恐懼中，尤其是在自己的家里?！币晃辉苄郧终哒f，“這本該是他們最應該感到安全的地方?！?/p>

最脆弱的孩子，卻遭到了最殘酷的背叛

英國法律規(guī)定，只要有理由懷疑孩子被虐待，任何一個公民都可以向警方或社會服務機構進行報告，后者有義務迅速展開調查。如果調查發(fā)現(xiàn)監(jiān)護人存在暴力、酗酒、吸毒等可以被判定為“沒有撫養(yǎng)能力”的狀況，就有理由強制將兒童寄養(yǎng)到別的家庭或寄養(yǎng)機構中。

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是每一個孩子都有人拯救。很多孩子不敢把真相說出來。他們身邊的成年人不愿意惹麻煩，也選擇了沉默。

在國內，也有很多人對身邊的虐童事件沉默以對，甚至熟視無睹。祝融萬權律師事務所律師遲然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虐待罪屬于“告訴才處理”的案件，沒人報案就沒人管。作為弱勢群體，兒童缺乏自保能力和用法律保護自己的意識，遭受虐待后很難自己通過報案解決。

據《衛(wèi)報》報道，英國只有八分之一的受害者會受到當局關注，85%的兒童虐待未被發(fā)現(xiàn)。

截至2014年3月的兩年里，英國警方和地方當局記錄了大約5萬起性侵案件，但英國兒童事務專員辦公室的調查結果顯示，官方數(shù)據大大低估了兒童性虐待的真實規(guī)模。在這一時期，被虐待的兒童實際人數(shù)多達45萬，其中三分之二是家庭虐待的受害者。

1864年到1981年間，蘇格蘭的斯麥倫孤兒院收養(yǎng)了1萬多名貧困兒童，但許多孩子在這里遭到惡毒的毆打、羞辱和性虐待，甚至被逼著吃掉自己的嘔吐物。英國廣播公司第四頻道和《星期日郵報》合作調查發(fā)現(xiàn)，有402個孩子的尸骸被埋在沒有墓碑的集體墳墓里。

孤兒院的死亡記錄顯示，平均每3個月就有一個孩子死在孤兒院，死亡率是同時期蘇格蘭地區(qū)兒童平均死亡率的三倍，約三分之一的受害者年齡在5歲以下。除了肺結核、胸膜炎、流感、猩紅熱等疾病，營養(yǎng)不良和鈍性創(chuàng)傷是最主要的死亡原因。

402具遺骨在2015年被發(fā)現(xiàn)。就像把一顆鵝卵石扔進游泳池，斯麥倫孤兒院虐童事件的影響迅速波及整個蘇格蘭。

從2015年10月開始，蘇格蘭政府啟動了對69家機構的調查，數(shù)家頂級私立學校和教會兒童院被包括在內，調查預計持續(xù)4年。

“我們最脆弱的孩子，最需要撫養(yǎng)和支持的孩子，被托付給國家或代表國家的機構，卻遭到了最殘酷的背叛?！薄瓣P愛虐待幸存者”組織的約翰·斯科特對英國廣播公司說。

杜絕虐童事件的關鍵之一是嚴懲

在法官口中“令人不寒而栗”的證據面前，凡妮莎·喬治抬起手遮住了眼睛，下意識地想躲開受害人父母的注視?！拔椰F(xiàn)在說什么都不重要了。我沒有了工作，沒有了家?！彼f。

被逮捕后，她告訴警方，她不敢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她討厭自己，愛孩子們。但調查人員透露，在審訊期間，她的情緒始終冷靜克制，沒有表現(xiàn)得非?；诤?。

凡妮莎被判處無限期監(jiān)禁，至少服刑7年。她的同伙、曾是性工作者的安吉拉·艾倫被判處至少5年監(jiān)禁。她們只有在確定不會對孩子構成任何威脅的情況下，才會被釋放。

但對于受虐孩子的父母來說，這樣的懲罰遠遠不夠。一位家長告訴當?shù)貓笊?，他想知道這些事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有沒有人知道究竟哪里出了問題，他們要做些什么，才能確保這種事不再發(fā)生。

這起震驚英國的虐童案，促使普利茅斯發(fā)起了一項嚴肅的案件審查，審查報告2010年11月4日正式公布。

《衛(wèi)報》援引報告稱，小泰德幼兒園存在監(jiān)管不力、管理薄弱、工作人員培訓不足、缺乏明確問責制等問題。凡妮莎·喬治早就向同事展示色情內容，吹噓自己的性經歷，其他員工覺得很不舒服，但他們不愿意丟掉這份工作，只能沉默。

這些漏洞，提供了“理想的犯罪環(huán)境”。更讓人不安的是案發(fā)幾個月前，小泰德幼兒園還在英國教育標準局監(jiān)管機構的檢查中，被評價為“良好”。

為此，普利茅斯保護兒童委員會呼吁政府檢查社區(qū)、私人運營的幼兒園，以確保它們受到適當?shù)谋O(jiān)管，員工受到良好的培訓。

陳苗苗認為，國內很多第三方辦學機構游離于政府監(jiān)管之外，幼教行業(yè)的從業(yè)人員選拔和規(guī)范機制存在漏洞，教師行業(yè)的道德危機，是近年來虐童案件屢見報端的原因。保護兒童還要依靠立法和制定標準，要在準入、培訓、監(jiān)管、信息公開方面，設立嚴密的機制和制度。讓那些有辦學實力和專業(yè)技能、有良好信用記錄的機構和從業(yè)者，更好地為孩子提供服務，更要讓那些只為賺錢、不具備專業(yè)技能的機構和人員離開這個領域。

高級家庭教育指導師、國家注冊二級心理咨詢師劉稱蓮認為，杜絕虐童事件的關鍵之一，就是出現(xiàn)此類惡性事件后，是否能嚴格執(zhí)法，嚴懲施虐者。

NSPCC的報告指出，在英國，針對兒童的身體虐待、性虐待、忽視、感情虐待等，都被視為犯罪。根據事件性質和傷害程度，對未成年人施虐的嫌疑人可被判處6個月到10年的監(jiān)禁，并處以相應罰款。

1995年到2006年間，愛丁堡一家兒童機構的員工卡勒·戈登·柯林斯利用職務之便，引誘、猥褻、強奸數(shù)名女孩，被判處10年有期徒刑。2008年，另一名工作人員凱文·格蘭西因持有239張虐童照片和70個虐童視頻，被判入獄15個月。

遲然說，中國在兒童保護方面缺乏相對完整的法律體系。

目前，中國法律中還沒有虐待兒童這個罪名，針對未成年人的“家庭暴力”和“體罰”具體涉及哪些行為，也沒有明確的規(guī)定。對施虐者的處罰依據，主要來自《未成年人保護法》和《刑法》中的虐待罪和故意傷害罪。

在河南洛陽虐童案中，毆打3歲女童的情夫因故意傷害罪被判處無期徒刑，在一旁未加制止的女童母親被判處10年有期徒刑。南京虐童養(yǎng)母被判服刑6個月，孩子也回到了親生父母身邊。

遲然告訴記者，涉嫌虐待兒童的父母、其他監(jiān)護人和幼教機構工作人員，通常會被“勸誡制止”“責令改正”，或被處以行政拘留和罰款，處罰力度明顯過輕。即使觸犯了刑法，考慮到照顧孩子的情況，一般也不會對家長處以長期刑罰。對于潛在施虐者來說，這樣的處罰威懾力遠遠不夠。

劉稱蓮還強調了家長對孩子安全教育的重要性?！耙浅＞唧w地告訴孩子：你的身體特權在你這兒，其他的人沒有權利動你的身體?！彼f，“告訴兒童，你的內衣褲所覆蓋的地方是不允許陌生人觸碰的?！?/p>

“無論在任何時候，出于任何原因，虐待兒童的行為都不能被容忍?！甭?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駐華代表花楠就近期多起幼兒園涉嫌虐童事件說，虐童是一個在世界各國都普遍存在的問題。很多國家都采取了有效措施來強化幼兒園、學校等場所的監(jiān)管，希望這些措施也能夠在中國得到借鑒和推廣，讓每一個孩子都能得到安全的保護，遠離傷害，健康地成長。

“必須認識到兒童尤其是幼兒還不能充分地為自己發(fā)聲，所以我們必須構建完善的監(jiān)管機制和兒童保護措施?！被ㄩf。

方宏英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