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欣
我與她躺在一起,會更多地想到生死問題,眼睛不可抑制地發(fā)酸,抓緊她的手,想盡可能地多感受一些屬于她的體溫,她不曾察覺我的心思,靜靜躺在那里,睡得安穩(wěn)。
我在14歲時曾給外婆寫過一封信,但沒有寄出去,而是發(fā)表在了一家晚報上。800字的豆腐塊,被編輯點評為“感情真摯”。我并沒有拿去給外婆看,也從未向她提及過此事。
外婆是南方人,我從小被父母送去她身邊寄養(yǎng),隔輩親在她身上被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與所有逼著小孩做輔導資料的父母不同,她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多吃飯。多吃飯才能長身體,多吃飯才能變漂亮,多吃飯才有力氣走很遠的路去看世界。從來沒有一項理由是為學習,是為出人頭地。她帶我讀書看報,也帶我到鬧市里閑逛。她從來不覺得這樣的教育有什么不妥,哪怕期末考試,我只拿回考了62分的數(shù)學試卷,她也會溫和地泡上一壺茶端出糕點,讓跑得氣喘吁吁的我坐下來先喝一杯。
在這一點上,媽媽一直堅決反對,她與外婆爭執(zhí),覺得這樣寵愛下去,我遲早會一事無成。她偶爾才能請假來蘇州看我,卻又總是不滿外婆對我的教育方式,于是難得一聚的會面,都被我不思進取的成績搞得烏煙瘴氣。
那個時候的外婆還不到70歲,退休之前是小學五年級的老師,也曾在教壇叱咤風云了幾十年,所以媽媽怎么也不敢相信,跟在外婆身邊的我成績竟然會一路紅燈。她自然而然地把這一切歸結(jié)到了外婆對我的寵溺上,于是買來很多參考書,一而再三給外婆做思想工作,要她嚴厲監(jiān)督我完成每一學期的學業(yè),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對外婆來說,嚴厲簡直是一件太難的事。只要媽媽一走,她就帶我去逛廟會,帶我去聽戲,周末興致來了還會帶我去鄉(xiāng)下她的老朋友家里住兩天,放任我與一群熊孩子們瘋玩。他們教我爬粗壯的香樟樹,帶我到泥塘里挖蓮藕,還領我去稻田里看水牛,身上被蚊蟲叮咬得大包小包,我們卻只顧開心地笑。
污泥、草漬、瓜果的汁液印在我臉上衣服上,外婆一點兒也不惱怒,問我開心嗎,我點點頭,她就笑起來承諾會經(jīng)常帶我來。她一直認為比起埋頭苦做媽媽那一套厚重的輔導資料,更重要的是對大自然的熱愛,看一看萬物的生長,才能明白每一粒糧食的來之不易。
得益于此,從小我的作文都會被老師夸贊寫得生動,畢竟經(jīng)歷過的趣事都還新鮮,吃過的瓜果都很香甜,看過的天空都是清澈高遠,腦海里那些跳動的詞句爭先恐后就蹦了出來。我那時候最喜歡唱二十四節(jié)氣歌,每一個節(jié)氣外婆都能用一首古詩詞來表達,我覺得非常有意思,她看我很感興趣,就開始給我買唐詩宋詞,早晨傍晚帶我去河邊讀。我跟在她身后,小貓跟在我身后,我捧著書本搖頭晃腦,裙子剛被晨風微微掀起一角,小貓就噌地撲上來,用小爪子撫平,如此反復樂此不疲,它在跟風做游戲,我在跟外婆學詩詞。外婆呢,外婆穿著一件繡了花的藏藍色旗袍,花白的頭發(fā)在腦后挽了一個發(fā)髻,戴著老花鏡走在運河邊,看起來與所有江南一帶的老太太一樣,但又不太一樣。她的特別之處在于情懷,她在70歲的時候還保持著孩子一樣的好奇心,讓表哥教她使用電腦,讓表姐帶她去旅行……她熱愛戲曲與詩詞,廚藝精湛,你能想到的南方女子的所有溫婉都能在她身上找到。
我到底沒有成為外婆那樣嫻靜的人,壞脾氣總是一觸即發(fā),但有一點我們是相似的,就是對所熱愛的一切很投入。我在熱愛的事物上,是很愿意努力的,學得也快,比如她教我背唐詩宋詞,一本書上的內(nèi)容我3天就能背誦下來。
這一點她很欣慰,覺得我是得她真?zhèn)髁?,她從來堅信女孩子就該有足夠的文化?nèi)涵來修養(yǎng)自己。雖然我做事毛毛躁躁、虎頭蛇尾,但背詩詞這件事總算在她的言傳身教下堅持了下來。
整個小學階段我都沒能考出過令人驕傲的成績,媽媽為此一再失望,其實那時我們都還未曾察覺,在漫長的成長期里,外婆教會我的認知與感受,豈是區(qū)區(qū)一份滿分的成績所能比擬的。我的文學素養(yǎng),我對世界的向往,我勇敢的模樣,我灑脫自由的天性,這些在往后時光里令我大放光彩的東西,是外婆在我人生之初贈予我的最珍貴的禮物。
我在她身邊讀到小學畢業(yè),她并不曾要求我變成一個氣質(zhì)溫婉的南方女孩,也不曾要求我說話柔聲柔氣,甚至連泡一壺龍井茶的技藝我都沒跟她學會,所以當我回歸北方的故鄉(xiāng)時,身邊的新同學都詫異我在南方生活了那么多年,依然覺得我就是徹頭徹尾北方的女漢子,絲毫不見江南魚米滋養(yǎng)出來的優(yōu)雅。到了后來,我就不再主動說起我在蘇州生活的經(jīng)歷,但我常常想念外婆。
她偶爾會來看我,若是趕上夏季,必定帶來飽滿的蓮子。在秋季她會早早開始做桂花醬,并在電話里一再對我講,到了吃桂花糯米藕的時節(jié)了,要我無論如何抽空去一趟蘇州。
青團子、鯽魚湯、太湖的大閘蟹、5月的楊梅熟了……這些都成了外婆希望我能抽空回去的原因。每一次都有恰當?shù)睦碛?,我知道這所有的理由加起來不過想念二字,所以即使功課再忙,到了假期我也要坐上一天的火車一路向南回蘇州。
每一次見面,我似乎又比外婆高出了許多,她迫不及待地把所有好吃的放在我面前,對我講我不在她身邊的日子里她做了些什么打發(fā)時間,事無巨細,她講得投入,我聽得開心。院子里的桂花樹比以往要粗壯一些,小貓已經(jīng)變成貓媽媽,它大概記得我的氣味,總圍在我身邊打轉(zhuǎn),時不時地伸出小爪子撓兩下我的裙角,倒是跟在它身后的兩只小花貓對我充滿了敵意,我稍微一走近,它們就躬起身子,全身的毛微微炸開,時刻準備著與我展開一場惡斗。
外婆在廚房里燉著鯽魚湯,奶白色的湯汁往外翻滾著香氣,我圍在她身邊,嘰嘰喳喳講北方的生活,講那些適應了和始終不能適應的東西,也有對媽媽管教太嚴的抱怨。她卻突然變得傷感起來,說女兒長大了總是要離開媽媽的,之所以教育你約束你,只是為了未來沒有媽媽在身邊的每一天,你都能照顧好自己不受委屈。
外婆說這些話時正在剝洋蔥,刺鼻的氣味讓我倆的眼眶都有些泛紅。
在我離開的這漫長的時日里,她一定孤單極了,但她從未埋怨過我們都相繼離開她去遠方。她看養(yǎng)生頻道,熱衷研究食譜。她積極參加社區(qū)里的老年活動,偶爾也唱幾句戲。她走起路來腳下生風,她在院子里種滿了蔬菜與花草,她把身體調(diào)養(yǎng)得健康,把日子過得充實,用堅定的語氣告訴我們不必為她擔心。
在我心里,始終覺得她并沒有老去,行動遲緩、記憶衰退、萎靡不振這些詞都不曾在她身上出現(xiàn)過,她相繼帶大了表哥表姐,也帶大了我,我們愛她,總想在她身邊永不長大。但時光反復提醒我,她已經(jīng)是一個耄耋老人了。不然,那滿頭銀發(fā)如何解釋?不然,那臉上的斑紋怎會越來越深?
我與她躺在一起,會更多地想到生死問題,眼睛不可抑制地發(fā)酸,抓緊她的手,想盡可能地多感受一些屬于她的體溫,她不曾察覺我的心思,靜靜躺在那里,睡得安穩(wěn)。
外婆是老了。
她取下腕上的手鐲,戴在我手腕上,告訴我,那是她提前送我的嫁妝。語氣里帶著憧憬,我發(fā)誓永不取下,她笑了:那可不行,我們家囡囡金銀珠寶都要戴一遍。我強忍著眼淚點點頭趴在她耳邊對她說:長大我就嫁到蘇州來,外婆你要等等我。
我輕而易舉說出的話,卻忘了時光不會等等她。她突發(fā)腦中風暈倒的那個下午距離她76歲生日還有一天,我們提前為她訂做的蛋糕上還寫有“壽比南山”這樣美滿的話。
外婆大概真的老了,她躺在病床上,我握著她干枯的手很久都感覺不到她脈搏的跳動。
家人守護在她身邊,她卻不能再開口說話,身體機能快速衰竭。我日夜盯著心電監(jiān)測儀上那條生命線,祈禱著它不要停下。我每日幫她梳發(fā),就像過去每一個平常的清晨,依舊有陽光照在我們身上,不同的是,我喊外婆,她不再回答。
她曾教我背誦駱綺蘭的詩“莫怪世人容易老,青山也有白頭時”,也曾告訴我生老病死人生平常事??晌乙廊粺o法抑制悲傷,當她離開時。
外婆沒有留下一句話,醫(yī)生說她在昏迷中離開,沒有痛苦。我一直在想,假如她能有片刻清醒,她會對我說些什么呢?讓我不要悲傷,還是不許我哭泣?可是無論她說什么,我都不能也不愿與她告別。
親愛的外婆,很多年過去,我不懷念在蘇州淋過的每一場雨,我不懷念楊梅的味道,鯽魚的鮮美,不懷念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但我想念你。
郭學用摘自《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