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極簡主義(minimalism)歷經(jīng)半個世紀的發(fā)展,從極簡主義到后極簡主義(post-minimalism)再到新極簡主義(Neo-minimalism),從繪畫、雕刻和建筑等領域,逐步影響到文學、語言和哲學等人文學科。上世紀八十年代出現(xiàn)了一大批極簡主義小說家,并形成獨立的文學流派。然而,上世紀末至本世紀初展露頭角的新極簡主義似乎并沒有影響到文學領域。但隨著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的小說《終結的感覺》(The Sense of an Ending)獲得2011年布克獎,標志著極簡主義文學也將進入了新極簡主義時代。
關鍵詞:新極簡主義 朱利安·巴恩斯 《終結的感覺》
無論是新極簡主義,還是后極簡主義都沒有改變極簡主義的基本主張, 新極簡主義可以說是對先前所有藝術形式的價值重現(xiàn)。它綜合了從二十世紀中期以來包括極簡主義藝術、抽象藝術、普普藝術和視覺藝術等各種藝術領域的發(fā)展。①但與極簡主義對于“簡”的界定不同,例如文學領域的新極簡主義不再是對于敘述形式和內(nèi)容進行追求極致簡約的實驗性壓縮,而是大量融入各種創(chuàng)作手法來展現(xiàn)作品的主題,其中包括曾被極簡主義者摒棄的心理描寫。與后極簡主義者試圖 “創(chuàng)造一種完全獨立于創(chuàng)作者意志的藝術客體” (Hartmut, 2009: 38)不同, 新極簡主義更加注重小說的創(chuàng)作與閱讀的主體體驗,增加藝術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交流與溝通,包括小說的信息呈現(xiàn)方式和內(nèi)在的邏輯性等認識論問題。正如Manovich聲稱的那樣“新極簡主義是一顆治愈后現(xiàn)代主義的藥丸”。(Manovich, 2006: 217) 也就是說,新極簡主義摒棄了后現(xiàn)代主義藝術的“特立獨行”,結合了社會、文化、科技、藝術等來實現(xiàn)體驗、節(jié)制和美感等電子時代的審美訴求。
隨著極簡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的認識論轉向,極簡主義的文學批評也出現(xiàn)了認識論轉向。愛瑪·卡法勒諾斯在《新敘事學》上發(fā)表的文章“似知未知:敘事里的信息延宕和壓制的認識論效果”中對敘事—即關于事件序列的一切再現(xiàn)—里的暫時或永久遺失信息所產(chǎn)生的認識論效果加以分析,發(fā)現(xiàn)如果對一組事件的了解是不完整的,那么無論遺失的信息是被暫時延宕,還是被永久壓制,對已知事件的闡釋都可能與得到被延宕或被壓制的信息之后所作出的闡釋不同。從某種程度上說,極簡主義文本的張力主要來自于壓縮敘事帶來的敘事張力。然而大量的減少敘事提供的信息,必然會影響小說的認知交流,也就是小說的真實性和合理性問題。因而,新極簡主義文本,在借鑒極簡主義的簡約風格的同時,則更加注重文本世界的認識論問題。
巴恩斯的作品體現(xiàn)了文學的新極簡主義風格。正如卡弗在一次采訪中提到的那樣:大部分作家都有同感—他們信守極簡主義原則,卻不愿被稱作極簡主義者?!督K結的感覺》以其150頁的篇幅似乎很容易將其定義為極簡主義作品,然而大量的心理描寫和對于記憶的元認知討論,則與傳統(tǒng)的極簡主義作品背道而馳,但卻充分體現(xiàn)了新極簡主義的藝術主張。布克獎評委Gaby Wood稱《終結的感覺》為:“受困于日常生活的悲劇如此感人、如此敏銳,人們只能幾乎盲目地、以片斷地形式面對——而這,正是真正大師級小說的標志?!雹诎投魉沟奈膶W成就和地位足以說明新極簡主義風格并不是一種狂熱的試驗者的游戲,而是真正體現(xiàn)作品內(nèi)涵和作家功力的文學創(chuàng)作形式。
巴恩斯在《終結的感覺》中以極簡的手法探討了認知問題,然而這卻不是他第一次觸及認識論問題。 他的成名作《福樓拜的鸚鵡》的主人公杰弗里·布雷斯韋特癡迷于這樣一個認識論上的問題:我們怎樣抓住過去?他的另一部代表作《英格蘭,英格蘭》中,國家歷史被重寫,簡化和嘲諷以此滿足去懷特島的杰克·皮特曼主題公園的游客的期待,這個公園里很多英國著名的歷史建筑、遺址和雕像被復制。最終,真實和仿真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這個復制品小島變成了“事物本身”。巴恩斯指出了任何接近真實過去的方式都是不可能的。 ( Nünning, 2001: 59)巴恩斯在《終結的感覺》中同樣對于真實過去的認知問題提出了質疑,但他的著眼點從歷史和文學史轉變?yōu)閭€體的記憶,從更加細微處作為洞察真實的出發(fā)點。
《終結的感覺》講述了離婚之后的中年人托尼意外得到逝去的好友生前留下的日記,跟隨日記回憶起少年時代的件件往事,記憶中的認知不斷被顛覆。小說的第一部分,敘述者托尼·韋伯斯特對高中和大學生活的回憶。依靠這些記憶,托尼追溯了上世紀60年代走進自己生活中的那些人、那些事。小說的第二部分,時間已經(jīng)是40年以后,托尼已經(jīng)退休。然而,一封不期而至的信把托尼拽回到了回憶之中。托尼在一封律師來信中得知前女友維羅妮卡的母親在去世之際給自己留下了兩樣遺產(chǎn):一筆500英鎊的款項和一本高中好友艾德里安的日記。托尼開始重構自己的記憶。而為了重構記憶,他不得不拿回現(xiàn)在被維羅妮卡保存著的艾德里安的日記。幾經(jīng)周旋,托尼得到了一些日記的片段、一封自己當年寫給艾德里安和維羅妮卡的書信,他甚至還與維羅妮卡見了面,又隨她見到了似乎是艾德里安的兒子的年輕人……然而,所有“證據(jù)”和歷史資料的存在不但不能幫助托尼找回他缺失了的記憶,卻反倒讓他越來越找不到問題的答案、越來越質疑自己的記憶。一切都變得不確定,而他惟一所能確定的:就是記憶的不確定性。
巴恩斯在《終結的感覺》中討論的個體記憶的真實性與新極簡主義文體中信息的延宕和壓制的認識論效果不謀而合。個人如何被動地在別人殘缺不全的回憶中復活,新極簡主義文本的讀者如何將信息斷點連接成合乎邏輯的文本世界。故事在開始之際即已確立了質疑記憶真實性的基調(diào):一位同學的自殺引起了大家的諸多推斷和猜測,也引發(fā)了歷史課上對歷史這一基本概念的思考。艾德里安語驚四座:“歷史就是不完全的記憶遭遇不充足的記錄時所產(chǎn)生的確定性?!?(Barnes, 2011: 18)也就是說,既然記憶不完全、記錄不充足,所謂確定性也就成了無稽之談,成了不確定性了。這一情節(jié)安排顯然為以后托尼對艾德里安的故事的追溯、記憶的整合所遭遇的困境埋下了伏筆。根據(jù)卡法勒諾斯的觀點“有時關于某一事件的信息被延宕了,我們只是在得知后續(xù)事件之后,才知道此前發(fā)生過事件。如果某一事件的信息被壓制了,我們就永遠不清楚發(fā)生過什么。” ( 卡法勒諾斯,2002: 5)在某種程度上,歷史的真相和他人的意圖永遠不可能得到真實的把握。然而記憶作為對于事件的二次加工,其主觀臆斷性和客觀不可知性則更加不可信。如果這其中存在著的信息斷點,也就是說重要信息的缺失影響我們的建構的話,那么,我們的記憶大多數(shù)都是不真實的。小說就在托尼對于過去片斷式的記憶中展開,一切關于過去事實的認知建構也都來源于這些信息。正如作者在小說開篇聲稱: 最后留下的并不你是親眼見到的。但最后存在記憶中的也不總是那些你目睹過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遺失了的信息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因為我們對事件的闡釋和再闡釋都是以當時所能獲知的信息為基礎的?!?卡法勒諾斯,2002:5)極簡主義文本中,或者現(xiàn)實世界中對于一個事件的了解可能都是片斷式的,當我們把它們看成時間和因果鏈上的環(huán)節(jié)來進行理解時,我們首先按照時間順序組織所知信息,然后再在組織起來的事件之間尋找可能存在的因果關系。但如果某一事件的信息被延宕或壓抑,該事件就從感知者所建構的時間序列中遺失了。如果遺失的事件至關重要,那么從已知事件所能看到的因果關系就與得到的遺失事件的信息的情況也所能看到的因果關系不同。因而,新極簡主義文本中暫時的和永久性的信息缺失,這不僅成為新極簡主義的文本特征,而且也是其真實性的來源。如果托尼聲稱自己的記憶是可靠的,那么我們則不完全相信他所講述的內(nèi)容;但托尼告訴我們的正是他無法肯定所講述的內(nèi)容是否真實發(fā)生過,只能盡他最大的可能講述那些隨著時間褪變成為確定性印象的事件。因而托尼的坦白,并沒有減少敘述的可信性,反而增加了文本的真實感。 誠然, 托尼體驗的正是生活的本來面貌,混亂的記憶,迷茫的生活。我們習慣于通過片斷性的記憶建構事件的“真相”,并且具有將片斷信息組合成合理解釋的因果關聯(lián)能力??傊?,巴恩斯對于個體記憶特性的探討成為詮釋新極簡主義文本認識論效果的完美載體。
雖然托尼的記憶遭遇困境,但在追尋記憶的過程中,卻增進了對他人和世界的理解,甚至也增進了對自我的認識。他主動放棄了對艾德里安日記的所有權。小說的結尾處,托尼提出了這樣的勸告: 當你將要到達生命的盡頭,不是指生命本身的終結,而是生命中有可能改變的終結。你應當留給自己一個長長的停頓時間,一段足夠能問自己這個問題的時間: 我都做錯過什么? 至此,巴恩斯告訴讀者到底什么是終結的感覺。與極簡主義文本的典型結尾一樣,巴恩斯留給讀者的是一句意味深長的攜語,一句推心置腹的忠告,一句迷途知返的頓悟。由此也可以看到新極簡主義文本信息延宕和壓制后的認知升華。
新極簡主義文學標志了極簡主義文學在新世紀的認識論轉向,這不僅是讀者認知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同時也是小說創(chuàng)作與批評的本體論要求。雖然很多人對于巴恩斯《終結的感覺》的文壇地位還心存疑慮,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它必將成為新極簡主義的代表作之一。
參考文獻
[1]Hartmut, Obendorf. Minimalism: Designing Simplicity. London: Spirnger, 2009.
[2]Manovich, Lev. “Generation Flash” in New Media, Old Media: a History and Theory Reader. Editors: Wendy Hui-Kyong Chun and Thomas Keenan.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3]Nünning, Vera. “The Invention of Cultural Traditions: The Construction and Deconstruction of Englishness and Authenticity in Julian Barnes' England, England”. 1. Anglia 119 (2001):p. 58-76.
[4]Julian, Barnes. The Sense of an Ending. New York: Vintage International, 2011.
[5]愛瑪·卡法勒諾斯.“似知未知:敘事里的信息延宕和壓制的認識論效果”.《新敘事學》.馬海良譯.戴衛(wèi)·赫爾曼主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
注 釋
①http://www.museumstuff.com/learn /topics/Neo-minimalism
②“At a glance: Man Booker shortlist 2011”. BBC News (BBC). Retrieved 18 October 2011.
本文為2016年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研究項目(編號: 16G074)、2017年湖北省教育科學規(guī)劃專項重點課題(編號:2017ZA011)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介紹:劉曉燕,江漢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