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雕（原創(chuàng)）

魏煒

明朝嘉靖年間，陳玉任南浦知縣。剛一到任，他就找縣丞任興杰了解本縣的風土人情。任興杰是本地人，對本縣的情況了如指掌。不想，他沒跟陳玉介紹風土人情，只是似笑非笑地說道：“大人，您剛到任，還是先去拜訪胡大少為好?！?/p>

陳玉一愣，從來只聽說是民拜官，哪有官拜民的道理？這其中必有緣故，他忙讓任興杰講來。任興杰倒不避諱，滔滔不絕地講開了。

胡大少本名胡天成，乃是當朝吏部侍郎王充的外甥，仗著這層關(guān)系，他在本縣胡作非為，欺男霸女，甚至為搶水塘害死過人，但都不了了之。甚至知縣能否當下去，也得看他的臉色。

陳玉忙道：“喲，這是個厲害的角色呀。我也不能得罪他。走，咱們快去拜訪他?！?/p>

陳玉帶上禮物，和任興杰一道去拜訪胡天成。那胡天成果然狂妄，全沒把陳玉這個知縣放在眼里。陳玉小心翼翼地奉上一個錦盒，笑吟吟地說道：“區(qū)區(qū)薄禮，不成敬意，還望仁兄收下。”

胡天成接過來，打開一看，見是一塊黃龍玉雕成的貔貅，不覺笑道：“這雕工，似乎也太差了。”陳玉一驚：“我不懂，還以為蠻好的。仁兄是這方面的行家？”胡天成擺擺手說：“算是半個行家吧?！彼氯巳韼准竦?，但見玉質(zhì)細膩，雕工精細，確為上品。特別是一只翠鳳，更是栩栩如生。陳玉小心地撫摸著，贊嘆不已：“妙，妙??！”

胡天成道：“本縣乃雕刻之鄉(xiāng)，有很多技藝高超之人，一般的雕品，就別拿到這里來了?！边@話里的意思就是，陳玉這個禮品根本不算個禮，他就沒看在眼里。

陳玉卻假裝沒聽懂。他眼珠兒一轉(zhuǎn)，忽然說道：“仁兄，小弟有個想法。咱們舉辦一個雕技比賽，尋出雕技卓越之人，請他加工玉器，再高價賣出，豈不可以大賺一筆？小弟雖為官，但俸祿很少，日?；ㄤN又大，實在是捉襟見肘?。　?/p>

胡天成一聽有錢可賺，眼睛就亮了，忙問陳玉怎么操作。陳玉說以官府的名義，遍發(fā)告示，邀請全縣的玉雕高手都來參賽，拔頭籌者可發(fā)金匾。人人都想追名逐利，卻不會想到雕出來的玉器，能賣出高價。胡天成一想，這個主意可真夠陰損的，不覺豎起大拇指說：“兄弟，可真有你的?！?/p>

兩個人又商量了一下諸多細節(jié)，任興杰一一記錄下來，這事兒基本上就算敲定了。陳玉告辭出來，卻見任興杰悶悶不樂，已然猜透了他的心思，暗自笑笑，說道：“我沒想到，那胡天成也是個識貨之人。他那只翠鳳，確是玉雕中的極品，價值連城啊?！?/p>

任興杰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不怕歹人無知，就怕歹人識貨呀?！标愑衩χ鴨柕溃骸按嗽捲踔v？”任興杰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才講開了。

那對玉雕，原是一對，一鳳一凰，皆為玉雕中的極品，價值連城，是本縣莊家祖?zhèn)鞯膶氊悾騺聿皇救恕Ｄ悄甓?，有個山西老西兒從此路過，不知怎么就和莊家的二公子莊子才不期而遇，兩個人還打起了賭，賭注竟是看對方家的寶貝，結(jié)果莊子才賭輸了。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墻。此后，人們就盛傳莊家珍藏了一對珍寶。

胡天成也聽到了這個信兒，威逼利誘，親眼看到了這對玉雕，之后，大喜過望，想著法子要據(jù)為己有。一天深夜，一群蒙面人闖進莊家，把莊家人都給綁了，遍搜之下，沒尋到那對寶貝，就要殺了莊子才。莊子才的父親莊文聲無奈，就從地下挖出了那對寶貝，給了劫匪。可劫匪還是殺了莊子才，然后帶著寶貝揚長而去。

殺人劫財，當然是大案，當時的知縣大人派出差役多方走訪，但沒獲得一點兒線索，年深日久，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莊文聲心里窩著一口氣，沒多久也死了。莊家從此衰敗下去。

陳玉沉思了片刻，忽然問道：“你見過那對寶貝？”

任興杰搖了搖頭：“無緣得見?！?/p>

陳玉又問：“你怎么知道那對寶貝是一鳳一凰？”

任興杰說，莊家出事后，知縣大人帶人趕到莊家，問詢案發(fā)情況時，莊文聲說被劫走的是一對玉雕，一鳳一凰。莊文聲死后，就有人在胡天成家看到了那只翠鳳。但這只翠鳳到底是不是莊家被劫走的那只鳳，已經(jīng)沒人說得清了。知縣大人又畏懼胡家的權(quán)勢，故而連問都不敢問，此案就成了懸案，那只翠鳳也就被胡天成光明正大地把玩著了。

陳玉點點頭說：“也是難辦。他若說是祖上傳下來的，倒讓人無法反駁了?！?/p>

任興杰急切地問道：“大人真要和他一起謀利嗎？”

陳玉狡黠地笑了笑，沒說話。

回到縣衙后，陳玉就讓任興杰緊鑼密鼓地策劃起玉雕比賽的事。

十來天，比賽的事就已謀劃妥當，陳玉買來幾塊上好的玉料，胡天成也派人送來了十來塊上好的玉料。任興杰書寫了告示，分貼在四個城門門側(cè)，賽期就定在十日后。

誰拿到金匾，那就是拿到了南浦玉雕的頭牌呀，一定會聲名鵲起財源滾滾。匠人們紛紛趕來報名。任興杰一一記錄在冊。

十天之期很快就到了。這天一早，縣衙前的廣場上就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廣場中間擺著六張八仙桌，桌后面坐著六個評定人。胡天成就是評定人之一。桌前面，站著三十四個玉雕匠。任興杰宣布今天是初試，讓差役們送上來三十四塊本地出的白玉，玉雕匠們需現(xiàn)場雕刻，限時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后，玉雕匠們奉上自己的雕件。這幾位評定人都是個中高手，一眼就能看出其構(gòu)思是否巧妙，刀工是否純熟。六個人商議了一番，就從這三十四個人中挑選了十個人，算是勝出者，再拿玉料分發(fā)給這十人，定時三天，回家構(gòu)思雕琢。三日后，再次評定，要從十人中選出五人。

人們很快就散去了。任興杰指揮著差役們抬桌子搬板凳，收拾利落后回到縣衙，對陳玉說：“大人，都已辦妥了。”陳玉卻沉吟不語。任興杰等了片刻，輕聲道：“大人，都已辦妥了，可還有什么事嗎？”陳玉悠悠地嘆了一口氣，沉聲道：“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卻也為難一件事?！比闻d杰驚疑地問道：“大人想明白了哪一件事？又為難哪件事？”

陳玉不慌不忙地講給他聽。

比賽開始前，他就讓小書童打扮成平常孩子，混進人群，溜到了胡天成身后。胡天成身后站著他的五個護衛(wèi)，也就是百姓們咬牙切齒的“五惡虎”。比賽進行中，小書童輕聲用山西話叫了一句：“誰的荷包掉了？”別人都沒在意，只有“五惡虎”中的張標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

任興杰聽糊涂了：“那又咋樣？”

陳玉說道：“張標會山西話，他就能冒充山西老西兒啊。山西話很繞舌，一時半會兒學不來。我還聽說，張標給胡天成當護衛(wèi)沒幾年。”

任興杰一驚：“大人的意思是說，那個山西老西兒是張標假扮的？”陳玉點了點頭，繼續(xù)分析道：“胡天成不知從哪里聽說了莊家有寶貝，就動起了歪心思。他要搶奪，頭一步是要確定莊家有寶。他了解莊子才的性情，就讓張標出面，激得莊子才與他打賭，賭輸了看一看他家的寶貝。莊子才賭輸了，只好帶著張標去看寶。張標確認他家有寶后，胡天成便深夜劫寶?！?/p>

任興杰豁然開朗：“他們殺了莊子才，是怕他認出張標來？”

陳玉點了點頭。

任興杰恨得直咬牙：“他們真狠呀。大人，時過境遷，咱們再也找不到證據(jù)啦。硬生生把張標抓來，他若不認，咱們還是無招啊?！标愑顸c了點頭：“咱們只能想，卻不能動。”任興杰問道：“大人想通的是這件事，難為的又是哪件事？”

陳玉望著他，悠悠地說：“吏部侍郎王充王大人啊?！比闻d杰湊近了陳玉的耳朵，小聲問道：“大人莫非是想動胡天成？”陳玉道：“動他是肯定的。但我要做的是，動了他，還得讓王大人不動?！比闻d杰無奈地說道：“此事恐難兩全?！标愑裎⑽u了搖頭。他現(xiàn)在就是要想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三天后，第二場比賽如期進行。

那十個玉雕匠交上了雕件。玉雕匠秦九方和陶一平技高一籌，雕件依料而思，依思而雕，刀工精湛，刀法細膩，料好，雕得也好，稱得上是玉雕中的上品。接下來要從其余八人中挑選三個優(yōu)勝者，卻頗費周折。六個評定人各說各的理，直到晌午時分，才勉強評選出來，定下十日后再賽出頭名來。任興杰再發(fā)給五人幾塊玉料，圍觀的人們這才亂哄哄地散了。

任興杰連忙跑到后衙，急切地問道：“大人，如何？”陳玉笑道：“八九不離十了。”任興杰還想再問問，陳玉卻不肯說了，他只好帶著滿腹疑問離開了。

十天很快就過去了。

這天是玉雕大賽的決賽了。胡天成是評定人，他還要看看他那幾塊玉料被雕成了什么樣子，便早早地起了身，帶上“五惡虎”，坐上馬車，趕往縣城。

快到縣城西門時，路旁有個人見馬車過來，就問道：“可是胡大伯嗎？”胡天成反問道：“你是哪個？”那人道：“胡大伯你不認得我了？我是大人的書童啊。大伯，我家大人有話對你講，咱們借一步說話吧?！?/p>

胡天成跟著小書童進到旁邊的樹林里。

這時，一個跟胡天成裝扮一模一樣的人忽然從馬車后面冒了出來，大步流星地進了城門。張標見了，忙著喊道：“老爺進城了，快追呀！”車夫揮鞭趕馬，那馬疾奔而去。樹林中的胡天成聽到動靜，忙出來看，見馬車正進城門，他大喊一聲：“我在這兒呢！”那“五惡虎”卻沒聽到。

胡天成急忙小跑著去追他們。

他剛來到城門下，卻聽咣的一聲鑼響，眾人循聲望去，明明聽到那鑼聲是從城門上傳來的，卻不見人影。眾人正疑惑，忽然從城頭上拋下一物，到了半空，又停住了，原來有繩索系著。眾人再看這物，不覺驚叫出聲。那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眾人嚇得一聲尖叫，忙著躲開。但好奇大于恐懼，眾人很快又凝神看去，這回看得清楚，那人居然就是胡天成。于是，有人大聲喊道：“胡天成讓人給殺了！”

很快，眾人就興奮起來：“橫行霸道的胡天成讓人給殺了！”“死得好！”“大快人心！我回家放爆竹去！”一群人正在那里興奮地議論著，胡天成可聽不下去了，他跳到前面，大聲喊道：“誰說我死了？我還好好地活著！你們敢咒我死，我讓你們不得好死！你們幾個叫得最歡，我記下你們了！”

眾人一時驚呆了，看看胡天成，再看看那顆人頭，不覺面面相覷。一人忽然怒吼道：“胡天成惡貫滿盈，都已經(jīng)被天誅殺了，你還想學他來欺壓我們嗎？打他，打死他！”一個人猛地沖向胡天成。其余的人也憤怒地喊著：“你想讓我們不得好死？我們先讓你死了！”眾人蜂擁而上，把胡天成按在地上，一通拳打腳踢。

胡天成平常為非作歹，是因為有“五惡虎”助紂為虐，他自己胡吃海塞的，又不會武功，廢物一個。眾人把平時積壓的怨氣全都發(fā)泄出來了，下手又重又狠。胡天成開始還在呼救，但很快就沒了聲息。有一人忽道：“這小子沒動靜了，不會真死了吧？”眾人停住了拳腳，只見胡天成口鼻流血，臉色發(fā)青，早沒了呼吸。眾人一見他真死了，即刻作鳥獸散。

再說那“五惡虎”，追著假的胡天成就進了城。那假的胡天成進城沒多遠就拐進了一條小弄堂，消失不見了?！拔鍚夯ⅰ闭伊撕冒胩煲矝]找到，疑惑間，忽然聽到城門外有叫喊聲，回頭看，卻見胡天成已倒地而亡，忙報了官。

陳玉帶著差役們趕過來，裝模作樣地勘察了現(xiàn)場，驗了尸，又問詢了目擊者，初步斷定胡天成是被圍毆致死，而參與圍毆的不下百人。到底是誰打死的他，就只有天知道了。陳玉一時難以決斷，把案子報給了朝廷。但報上去以后，遲遲沒下文。

陳玉還悠閑地當著他的知縣，任興杰心里卻總是不踏實。他偷偷問道：“大人，你就不擔心王充王大人挾私報復你嗎？”陳玉笑著搖了搖頭說：“不會。要報復，他早報復了，不會等到今天?！比闻d杰看著他那胸有成竹的樣子，更是好奇，笑著說：“大人，你就別打啞謎了，講給我聽聽吧?！?/p>

陳玉說，在動手之前，他給王充發(fā)了一封密報，說莊家被土匪劫了一對價值連城的玉雕寶貝，乃是一鳳一凰，鳳已尋到，但那只凰下落不明，坊間有傳言說是送到王大人府上了，請王大人給證。王大人接到密報后，首先懷疑的是誰呢？當然是胡天成。這事兒要真坐實了，王大人也得充軍。他正忐忑不安之時，胡天成被打死了，也算給他除掉了一個心頭大患，他又怎么會挾私報復呢？兩天前，王充已經(jīng)給他回了函，表明此事純屬造謠，他根本沒見過那只翠凰，卻絕口不提胡天成被打死一事。

任興杰松了一口氣：“那就好了?？墒?，大人，您為什么要讓我在城頭上掛著胡天成的人頭呢？”

陳玉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這才說，胡天成橫行霸道這么多年，老百姓都怕了他，就是調(diào)開了“五惡虎”，只怕老百姓們也不敢上去打他。他先祭出胡天成的人頭，老百姓們以為胡天成已經(jīng)死了，就不會再怕胡天成。胡天成忽然冒出來，老百姓們以為他不是胡天成的兄弟，就是個很像胡天成的人，還想再欺壓他們，這樣反倒激起百姓們的怒火。朝廷考慮的是，這件事不是簡單的法不責眾的問題，而是是否會引起民變。面對可怕的民變，死掉一個胡天成又算什么？

任興杰不禁對陳玉豎起了大拇指：“大人，你著實厲害！”

陳玉望著窗外，臉色異常沉郁，喃喃地說道：“若不是朝廷腐敗，奸佞當?shù)?，胡天成這樣一個地痞，又怎么會做大？本官做出如此違背律法的事，才懲治了他。如此，我大明江山，危矣！”任興杰心里也是一陣沉重，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后來，陳玉大興玉雕，南浦的玉雕業(yè)發(fā)達起來，百姓們因此富裕，南浦也被稱為玉雕之鄉(xiāng)。任興杰最終沒忍住，還是跟人講起了當年陳玉誅殺胡天成一事，他著重描述了陳玉所雕的那顆血淋淋的人頭，跟胡天成的頭一模一樣，在誅殺中發(fā)揮了極大的作用。陳玉的雕技，才是全縣的頭名。那時，陳玉已卸任多年。他走后，再沒傳回只言片語，南浦人都不知其所蹤……

〔特約編輯 繆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