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現(xiàn)在,我要說說我個人經(jīng)歷的一場災(zāi)難了。
在長期各種——外部的和自我的壓力下,我的身體發(fā)生了問題。最初出現(xiàn)兩個跡象:一是在1979年初冬一個夜里,我埋頭在自己抽煙吐出的一團團銀白色濃霧里寫作時,腦袋忽然有一種異樣感。我感覺我對所有東西好像全都隔著“一層”,沒有感覺。我叫醒愛人,說我腦袋不大舒服,出去散散步,便下樓出門,走到大街上。那時,城市汽車很少,也沒有夜生活,路燈昏暗,十分安靜。我走了一會兒,仍然感覺腦袋是空的,我試著背誦幾首古詩,檢查一下自己的腦袋好不好使,這些古詩倒還記得;再想一想自己正在寫的小說,卻什么想法也沒有,好像機器停擺了。我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病,走了一大圈也不見好,回來倒下便睡。早晨醒來,竟然完全恢復(fù),頭天夜里那種離奇并有點可怕的感覺,一點都沒有了,腦袋里一切如常,我就接著干活。以前除去感冒我沒生過什么病,眼下又急著寫東西,便沒有把昨夜詭異的感覺當(dāng)作一個危險的信號。
過了幾個月,《人民文學(xué)》通知我去北京,參加一個短篇小說的“交流班”,與陳世旭、賈大山、艾克拜爾·米吉提等五六個人,同住一屋。后來才知道,我們都是1979年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的獲獎?wù)?。我們天天在屋里聊天說笑,我又出現(xiàn)一個毛病,經(jīng)常感到有一種身體突然往下一掉的感覺,同時,還有一種斷了氣那樣不舒服的感覺。這種感覺,不時地出現(xiàn),這又是什么毛病呢?反正我年輕,能扛得住,先不理它。那時,獲得全國小說獎是一個很大的榮譽,心里的興奮把潛在的疾患壓住了。由北京返回天津那些天,這種身體的不適竟然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認為這就過去了呢。
一天,百花文藝出版社請我去講一講北京文壇的情況。我到了出版社,和編輯們坐下來,興致勃勃地剛剛一聊,突然感覺胸部有很強的壓抑感,呼吸吃力,甚至說不出話來。大家發(fā)現(xiàn)我臉色不對,前額流下冷汗,叫我別講了,說我肯定這段時間太累。我天性好強,不舒服也不肯說,逢到頭疼肚子疼,向來都是忍一忍。
我在編輯部休息了一會兒,感覺好一些,起身告辭。
百花文藝出版社離我家很近,平時,一刻鐘就可以到家,那天,我騎上車,從勝利路拐向成都道時,忽然肩膀酸疼起來,胸悶,剛才那股勁兒又來了。我感覺心慌得難受,跟著心臟像敲鼓那樣咚咚響,猛烈得好像要跳出來。這時,我已經(jīng)騎到黃家花園拐角處,遠遠看到我家所在的那條小街——長沙路的路口。我想我要盡快騎回家,到妻子身邊,忽然我好像沒有氣,心臟難受得無以名狀,我感到已經(jīng)無力回到家。第一次有要死了的感覺。
我得承認,我的命運里有個保護神——
就像“文革”抄家那天,我“瘋”了一分鐘,突然感覺被什么神了一下,奇跡地返回正常。
就在這時候,我看見一個人迎面走來。是我年少時的朋友,名叫王鳳權(quán),是市二附屬醫(yī)院的醫(yī)生,住在成都道上。就在幾乎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我雙手撒開車把,連人帶車,撲在他懷里,我說:“鳳權(quán),我不行了?!?/p>
我不知道他怎樣把我弄到他家中,我躺在床上,吃了一片藥。后來我知道這是硝酸甘油。他說:“你心臟跳得太快了,現(xiàn)在還二百多下呢,要去醫(yī)院做個心電圖?!?/p>
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說,心臟沒有病,只是室性的心動過速。從這天起,我掉進了一個百般折磨著我、無法掙脫的漆黑的深洞里。我被一個無形而猙獰的病魔死死糾纏著。不知它在哪里,隨時可能出現(xiàn)。它一來,我立時心慌難耐,不停地心跳,全身神經(jīng)高度緊張。它說來就來,嚴重時,我有一種恐懼,乃至瀕死感。
我從醫(yī)生那里聽到兩種過去不曾知道的疾病,一是心臟神經(jīng)官能癥,一是植物性神經(jīng)功能紊亂,據(jù)說我得的就是這兩種病。原因是用腦過度,長期精神高度緊張,加上抽煙過多,醫(yī)生還說,這兩種病都很難纏,沒有特效藥。
我不得不停下筆,戒了煙。這種病更大的麻煩是在心理上,不能聽任何響動,怕見來客,不敢單獨一人在家,害怕病魔突然來襲,妻子必須與我時刻相守,對坐相視。
陳建功聽到我死了的誤傳,據(jù)說他還哭了一泡。當(dāng)時在《北京文學(xué)》做編輯的劉恒,受他們編輯部委托,扛著一個大西瓜,來瞧我的“故事”。還有湛容、張潔和鄭萬隆結(jié)伴來天津看我。
半年后的一天,一位老醫(yī)生對我說,最好的辦法是“異地療法”。所有官能癥都有心理因素,換一個全新環(huán)境,會有助你打破疾病的慣性和心理暗示。
天津文藝創(chuàng)評室?guī)臀衣?lián)系北戴河的管理所,找到一間小房,妻子陪我去了。
有一天黃昏,我和妻子在海邊散步,遇到了蔣子龍,以及中國作家協(xié)會講習(xí)所第五期的學(xué)員。子龍是“班長”。成員全是嶄露頭角、有才氣的青年作家,劉亞洲、竹林、葉辛、陳國凱、賈大山、陳世旭、韓石山、高爾品等等。
隨后,子龍約我和妻子到他們駐地去,晚間,他們要在一起聯(lián)歡。在一間挺大的房間里,亮著許多燈,大家相互“強迫”上臺表演。記得張抗抗很投入地朗誦普希金的長詩《漁夫和金魚的故事》,然后,子龍上來,唱了一段京劇,黑頭,大嗓門,唱得豪氣滿懷。大家逼著葉文玲表演,葉文玲不敢唱,非拉著子龍合唱,大家叫他們唱《夫妻雙雙把家還》。兩人都不擅唱,自然唱不到點兒,還接不上詞兒,笑得大家前仰后合,然后是舞會。
這個意外又歡快的“遭遇”,一下子把我拉回到久違的文學(xué)——文壇中。我真恨不得快快好起來。
北戴河之行使我相信,“精神轉(zhuǎn)移”對我的病治療有效。一位好友醫(yī)師張大寧對我說,你何不試一試中醫(yī)的腹部按摩?他把我介紹給中醫(yī)院一位姓胡的按摩室主任。經(jīng)胡主任一治,才知道腹部按摩的妙處,他的手并不接觸我的腹部,而是放在距離腹部十厘米左右的地方,一動不動,叫我用意念感受他的手掌發(fā)出的氣與力。我漸漸地感覺到很熱,很舒服,有一種穿透力,并且明顯感到病魔在一點點離開我,人也漸漸地從那個痛苦的深洞里一點點探出頭來,看到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