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處破碎都值得溫柔相待

游星

生活中總有些意想不到的碎裂，一如歲月鴻溝在人生中留下的印記。殘缺的老物件背后蘊藏著先人的情趣和往日的溫情，故人難忘，舊物難舍，“金繕”這門手藝便為修復那些值得珍惜的殘缺而誕生。這項技藝脫胎于中國傳統(tǒng)髹金大漆工藝，在一衣帶水的日本被發(fā)揚光大。它幫助我們收拾起所有的不完美，用最貴重的材質(zhì)來彌縫補闕，用最慎重的態(tài)度來對待破碎，用最虔誠的儀式來成全懷舊之心。

“每一朵烏云都鑲著金邊”，每一處破碎都值得被溫柔以待。

“舶來”的神技

金繕是源自日本的傳統(tǒng)瓷器修復技術(shù)，在日語中被稱為“金継（Kintsukuroi）”，即用金修繕之意。追本溯源，金繕脫胎于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髹金漆繕工藝。瓷器自誕生之日起便有了修復的需求，中國傳統(tǒng)的漆繕手工藝源遠流長，明代黃成所著《髹飾錄》和清代藍浦所著的《景德鎮(zhèn)陶說》中都曾有過漆繕的記載。髹金和漆繕工藝大約在唐朝時隨遣唐使傳入日本，后被日本工匠發(fā)揚光大。

日本江戶時代的儒學家伊藤東涯在《螞蝗絆茶甌記》中記載了金繕的發(fā)源過程。室町時代，足利義政將軍收到一只南宋時期的龍泉窯茶碗，他對這件禮物十分珍愛，但是由于流傳時間過于久遠，茶碗已經(jīng)出現(xiàn)裂痕。足利義政希望能藉由勘合貿(mào)易換回一只相同的完好茶碗，但是遍尋各窯皆無所獲，中國的工匠們只能采用鋦瓷的方式修補裂縫。因為鋦釘形似螞蟥，故被稱為“螞蝗絆”。足利義政對此并不滿意，于是命令日本工匠們研究用大漆和髹金來修復瓷器的方法，金繕便由此發(fā)展起來。

隨著考古學的興起與國際交流的密切，金繕這門技藝又重新回到了中國器物修復從業(yè)者的視野中，成為了“舶來”的神技。實際上，金繕是指用天然生漆調(diào)和糯米粉把陶瓷等碎片拼接、粘合或者填補殘缺部分之后，經(jīng)過打磨再在瓷器表面飾以金粉或金箔來美化的工藝，它在根本上屬于中國傳統(tǒng)漆藝修復范疇。與考古文物“修舊如舊”的修復原則相比，金繕更像是一個“二次創(chuàng)作”的過程。除了遵循一般文物保護的理念外，它并沒有固定的統(tǒng)一標準，更多是依賴于修復師的個人審美趣味，因此更適合用于修復個人藏品和某些展品。

金繕的出現(xiàn)為人們提供了另一種可能——原來殘缺也可以很美，原來破碎也可以令人傾心。用貴重的黃金材質(zhì)來修復器物的缺損象征著珍視和接納所有的不完美，而黃金的富貴明麗和瓷器的古樸大方相得益彰，更是對器物本身美學價值的升華。

金繕技藝在日本誕生并非巧合，而是同日本文化息息相關(guān)。由于日本人多地狹，多災多難，日本傳統(tǒng)文化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人生無?！钡泥皣@。要在這樣無常的生活中找尋人生的意義，離不開對美的執(zhí)著與向往。面對人生的殘缺和生活的不幸，不必一味逃避，而是正視這些不完美，將其作為人生的某部分欣然悅納，這便是日本美學的基礎(chǔ)。金繕的發(fā)展便是這種“佗寂美學”的實踐。佗寂之美是無常之美、殘缺之美、靜默之美。這種美學觀點從“佛教三法印”派生而來，即“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粲寂靜”。它要求人們承認三個簡單的事實：沒有什么能夠長存，沒有什么是完成的，也沒有什么是完美的。落實到金繕這項具體的技藝上，便表現(xiàn)為用最貴重的材質(zhì)去修補殘缺，接受器物的不完整，舊與新、劣與優(yōu)等相對概念都可以在修復者的打磨勾勒中被顛覆。

和其他一些遺憾失傳的手藝相比，金繕的生命力似乎格外頑強。它的適用范圍廣泛，不但可用于瓷器的修復，也可用于竹器、珊瑚器和玉器的修復；它不像鋦瓷需要打孔，對器物本身不存在傷害，并且純天然的材質(zhì)不會對器物修復后的日常使用造成影響；它蘊含獨特的藝術(shù)美感，在修補殘缺的同時為原來的器物錦上添花，賦予器物新的生命。

以珍惜的態(tài)度來悅納不完美，以隆重的儀式來成全每一段回憶，這就是金繕的盡美之道。

彌縫補闕，涅槃重生

《考工記》中提出的“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這四點傳統(tǒng)工藝美學法則在金繕的修復過程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金繕的主要修復過程有五個重要環(huán)節(jié)。首先是清潔，要將器物表面及斷裂部分的污垢雜質(zhì)清除干凈，還原被修復器物的本來面貌，也防止膠水等化學物質(zhì)腐蝕，避免后續(xù)的開裂問題，清潔方式隨器物的特質(zhì)不同而變化。第二步是打磨，這是為粘接和補缺所做的基礎(chǔ)工作，也是瓷器修復過程中應用最多的技術(shù)步驟之一，對于凹凸不平的器物需要打磨進行調(diào)整，破損處需要磨平拋光，往往一次修復過程就要重復上千次的打磨。第三步是粘接，將生漆加入適當比例的糯米粉后反復揉捻，然后將漆糊均勻地涂抹在器物斷面上。生漆又稱“天然漆”、“土漆”和“中國漆”，是一種天然的樹脂涂料，通常金繕修復所用的有朱漆和黑漆兩種。生漆的堅硬度和耐久度較高，形成的漆膜亮麗有光澤，也具有防腐蝕、耐酸耐堿等性能。選擇生漆一方面是繼承傳統(tǒng)的大漆工藝，生漆的顏色深沉古樸，不會破壞器物整體美感；另一方面也是出于環(huán)保和健康的考慮，生漆作為無毒無害的純天然材料，修復過后的器物可以放心使用。接下來則是補缺，在適當?shù)娜睋p部位描上生漆，用羊毛刷沾取瓦灰均勻撒在漆面上，密封放置陰干一段時間，重復以上步驟，直至補齊缺損部位并打磨光滑。最后一步是貼金，即在修補的部位貼上金粉或金箔，或者用生漆調(diào)和桐油來“打金膠”，最后放入密閉空間干燥。

其中，貼金是整套金繕工藝中最為精彩的一步，是修復者審美水平和創(chuàng)造力的直觀體現(xiàn)。成功的關(guān)鍵在于把握貼金的時機，貼金必須在生漆將干未干之際進行，如果吹一口氣能在漆的表面凝成霧，那就是貼金的最佳時機，一旦錯過就必須從頭再來。

金繕看上去似乎是一種簡單清晰的修復技術(shù)，實則非常復雜耗時，是一場對于修復者耐心、細心和創(chuàng)造力的全面考驗，每一個細節(jié)上的問題都有可能成為修復過程的阻礙。不少金繕的學習者尚未有機會對無數(shù)次的重復感到厭倦，就已經(jīng)被會“咬人”的生漆所引發(fā)的嚴重過敏嚇退。

金繕技藝是材料之美、工藝之美和人文之美的統(tǒng)一。用日光般明亮的黃金來修繕古樸的器物本身就體現(xiàn)了材料之美，金色幾乎能和任何顏色相配：搭配黑釉、藍釉有璀璨之美；搭配白釉、青釉則有華貴之感；搭配玉器玻璃也能不落俗套。而在修復過程中，只有經(jīng)歷千百次的反復打磨，配合修復者的匠心獨運，才能呈現(xiàn)出器物修補后最妥帖自然的美感，這是金繕的工藝之美。除了技藝上的細致之外，金繕的過程還必須配合天時地利，這是“天人合一”的人文之美。

一件好的金繕作品，不僅要在修復技藝上做到?jīng)]有瑕疵，以最小的介入保持器物本身的原真性，還要凸顯這份獨有的殘缺之美。殘缺無常，破碎的方式無法預計，修復者對于殘缺的處理方式不同，落筆的輕重緩急和上色的濃淡深淺都會對最后的成品效果產(chǎn)生迥異的影響。正如被稱為“中國金繕第一人”的鄧彬所說：“金繕這門手藝不是去遮掩殘缺，而是有意識地突出它、放大它，讓它成為傷口上長出的新花新葉，有這樣的審美態(tài)度，你才會對不完美的人生生出別樣的滿足?！苯鹂樞迯椭蟮钠魑锍送庥^上的變化外，質(zhì)感也會相應改變，抽象的紋路宛如釉面上的歲月留痕，令人對這無常人生多了一絲感慨和希望。

器以載道，惜物悅己

金繕的產(chǎn)生，最初是為了滿足人們沿用舊物的心愿。用最貴重的材質(zhì)來修補殘缺的舊物，不但是對惜物之心的成全，也是對過往歷史的挽留。金繕在為器物重新喚起生命和尊嚴的同時，也是對器物背后的人和故事的重溫與緬懷。

“器以載道”是中國傳統(tǒng)的工藝觀念，評價器物的最高標準是看器物能否承載創(chuàng)作者的意志，提供一種獨特的審美情趣。而金繕這種以世上最貴重的物質(zhì)——黃金——來對待器物的缺陷便是出于這樣的文化心理。日本民藝大師柳宗悅曾說：“傳統(tǒng)是指我們的祖先經(jīng)過長年累月，通過各種各樣的經(jīng)驗積累起來的文化命脈。傳統(tǒng)有思想，有風俗，有智慧，有技術(shù)，有語言，不是個人所有，而是屬于全民的財產(chǎn)，亦含有歷史和社會的性質(zhì)。如果沒有傳統(tǒng)，無論什么國家都不能保有獨立的文化。”如此看來，金繕這項日本“舶來”的技藝從根本上銘刻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因，對金繕技藝的學習既可以旁通我們的傳統(tǒng)大漆工藝文化，也推動著我們尋回自然本真、優(yōu)雅詩意的傳統(tǒng)審美。

除了對傳統(tǒng)充滿溫情的傳承，當代的金繕技藝已經(jīng)不再拘泥于將器物修補完整，而是借鑒其他當代藝術(shù)，發(fā)展成為一門對器物進行解構(gòu)和重構(gòu)的藝術(shù)?，F(xiàn)代的藝術(shù)理念和傳統(tǒng)工藝的碰撞為古老的金繕技藝注入了全新的活力?，F(xiàn)代的金繕不單單是用漆來補瓷，反過來用瓷片來裝點漆器，也能彰顯出別致的藝術(shù)氣息。

無論工藝如何演進，審美如何變遷，金繕代表的內(nèi)涵始終不變。它是指在不完美、不久遠和不恒定的世界中，以樸素自然的智慧和莊重謹慎的態(tài)度來應對一切挫折和缺憾，唯有對諸般的不美好溫柔相待，方能重拾破碎的尊嚴，撫平過去的傷痛，為人生留下一點別開生面的可能。

傳統(tǒng)的步履不停的現(xiàn)代生活產(chǎn)生了大量的廢棄物，“斷舍離”的觀念風靡全球，每個人都在檢視自己是否跟得上現(xiàn)代社會前進的腳步，那些因為時間或者意外而碎裂的物件理所當然地成為了被拋棄的對象。處理掉破碎的器物并非難事，難的是留住回憶和溫度。金繕這門古老的手藝在現(xiàn)代社會細水長流地傳承下來，仿佛匆匆而逝的時間長河里一枚小小的、堅定的卵石，替我們凝固住那些歲月溝壑中我們本該珍惜的溫暖。

人生無常，歲月波折。金繕修補的不只是器物的殘缺，更彌合了人心的裂縫。我們不因缺憾而受挫，只為美而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