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義禹之謨

陳胸懷

（一）

站在丙申歲末，俯身讀著學校圖書館前禹之謨塑像下方的文字，凝視著1866幾個數(shù)字。禹先生誕辰150周年了，我想。

離禹先生8月誕辰已過去三月有余。陳老師，你還是寫點什么吧，我的同事趙君勸我道?；蛟S是因為學歷史的緣故，我早該寫點文字紀念他了，不僅因為他是湖南同盟會創(chuàng)始人、首任會長，為喚醒民眾推翻帝制慘被絞殺，更因為他是學校前身“惟一學堂”的締造者，為學校創(chuàng)立嘔心瀝血。其實，我早想用其他方式紀念他。我曾設(shè)想校園里有一塊石頭，臨摹禹先生的筆跡刻著《告在世同胞書》，學生們可以尋找“寧可牛馬其身而死，甚毋奴隸其心而生”的唯一基因；或者在雕塑底部刻上他自勉的“匣中三尺水，躍起作龍鳴”的詩句，學生可以領(lǐng)略他的仰天豪氣。校園里很多石頭，造型很美，但它們終究只是石頭，無法講述一個個鮮活的故事。我也曾設(shè)想岳麓山上禹先生墓碑能修葺一新，百年風雨已經(jīng)模糊了墓碑上的生平事跡，模糊了人們的視線，更別提人們的記憶了。

我想，當然只能想。還是按照舊有的傳統(tǒng)，寫點東西吧。聊聊禹先生的俠義———社會公義、民族大義、國家正義，權(quán)且當做紀念。

（二）

生活中有很多不平之事，有的麻木不仁，見怪不怪；有的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有的雖心懷憐憫，但慣例是沉默走開。而禹先生遇到不平之事，常常是挺身而出，言人之不敢言，做人之不敢做，哪怕明知于己不利，也在所不惜。

禹先生出生于湘鄉(xiāng)（今雙峰縣）青樹坪的一個小山村，受湘軍領(lǐng)袖曾國藩的影響，當?shù)爻缥纳形?，漸成風氣。先生從小喜歡武術(shù)，練拳習劍，愛好書法，筆力剛勁，還特別喜歡讀《史記》等史學著作，尤其喜好游俠傳。這奠定了他仗劍走天下，廣交天下豪杰，剛毅勇猛，打抱不平，追求社會公義的性格與理想。

16歲那年，禹先生的父親送他到寶慶府（今邵陽市）當學徒，目的是學一門手藝，養(yǎng)家糊口，但半年不到就被辭退。他當學徒的那條街上，有一個兇狠手辣的婆婆經(jīng)常無端毆打她的兒媳婦，鄰居街坊只當是家務(wù)事而不去理會，最多背后閑言碎語，同情小媳婦的遭遇。但有一天被禹先生碰個正著，他義憤填膺，把那個惡婆婆拖到大街上，當著街坊的面狠狠地抽打了她一頓。結(jié)果可想而知。

1886年，20歲的禹先生跟隨他叔叔離開雙峰到南京，加入湘軍。這是禹先生人生的關(guān)鍵一步。他走出了偏僻的農(nóng)村，看到了山外的世界，因運送軍械長期跋涉于江浙贛皖，又呼吸到了新鮮的洋務(wù)空氣，這都使他的游俠精神得到進一步的釋放，他報效朝廷追求社會公義的理想有了更為廣闊的空間。

189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北洋艦隊葬身波濤，淮軍節(jié)節(jié)敗退，清政府把最后的王牌———湘軍推到了前線。然而，被當作帝國精神支柱的湘軍，在隨后的戰(zhàn)役中血本無歸。此時的禹先生，負責運輸糧餉軍械至遼寧、山東前線，雖路途遙遠，卻竭力奔波。戰(zhàn)爭雖敗，他卻經(jīng)兩江總督劉坤一保奏賞五品頂戴，以縣主簿候選，獲得功名。

這時，禹先生的內(nèi)心應該是極為矛盾的，走出青樹坪，戎馬倥傯十年，不就為獲得功名嗎？但放眼現(xiàn)實，軍隊腐敗，朝廷無能，這又是他想報效的朝廷嗎？我想，禹先生肯定在某個夜晚坐在某條江邊，那個夜晚應該是沒有月亮的，那條江應該濁浪滔天，先生必定經(jīng)過一番徹夜的思考，甚或喝得酩酊大醉，苦悶得仰天長嘯。第二天，他毅然離開軍隊，頭也不回，開始尋找另外的生活。

（三）

人們常說，性格決定命運?？捎硐壬?，他的性格究竟對他的命運起了多少決定性作用，而他的命運又對這個民族有著怎樣的影響？

甲午戰(zhàn)敗后，大清帝國已是滿身窟窿，有識之士搖旗吶喊，希望改變這個日漸沉淪的國家。1897年，禹先生回到湖南。此時的湖南維新思潮風起云涌，氣氛熾熱。禹先生與譚嗣同、唐才常、哥老會首領(lǐng)畢永年等人，接觸頻繁，他的俠義性格開始發(fā)展到一個新的高度，從社會的“公義”上升為民族的“大義”，開始思考如何拯救這個民族。

然而，1898年他的好友譚嗣同喋血菜市口，讓禹先生極為悲憤。他咬牙說道：“倚賴異族政府改行新法，等于與虎謀皮。”這是禹先生思想的一次重大轉(zhuǎn)變，從扶持政府改良，走上與朝廷決裂、推翻清王朝的革命道路。他的俠義精神也提升到一個新的境界，從社會層面上升到民族層面，并立馬付諸行動。

1899年，禹先生先是資助唐才常在上海籌建正氣會，次年又親自和唐才常在漢口組建自立軍，籌劃起義。禹先生負責從上海運送武器至漢口，準備在長江中下游起事。但事遭泄露，湖廣總督張之洞把唐才常的頭顱掛在武昌城頭，禹先生從漢口設(shè)計脫險，起義計劃失敗。

這是何等的英雄氣概，當維新運動偃旗息鼓，全國上下噤若寒蟬、一片恐懼之時，兩個湖南人，公然舉起反清大旗，招兵買馬，要推翻這個腐敗的政府。這是何等的俠義，置自己生死于不顧，以民族大義為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中學歷史教科書從來不提及這次起義，連小字都沒有，從來都把康有為、梁啟超作為維新的代表，把孫中山、黃興作為革命的代表。然而，在歷史的夾縫中，總有人捷足先登，禹之謨的革命思想與革命行動，剛好填補了歷史的縫隙。

禹先生逃出漢口后，經(jīng)上海東渡日本，開始學習應用化學和紡織技術(shù)，走上了實業(yè)救國之路。在東京，一群思想激進的青年總是圍在禹先生身邊，聽他講故事。當然，禹先生本身就是有故事的人。同時，青年們的“革命排滿”和“民權(quán)思想”進一步點燃了他的夢想與激情。

1902年，禹先生回國在湘潭創(chuàng)辦“湘利黔織布局”，成為湖南“輕工業(yè)第一人”。不久把工廠遷至長沙北門，并率先招收女工。同時，他在廠里辦了工業(yè)學堂，培養(yǎng)學徒，學徒學成后，他積極幫助學徒另外開廠，毫不保留。很快，禹先生在商界有了影響，并成為了湖南商會的會長。

做實業(yè)并不是禹先生一心想要的，他心中有民族大義，他以實業(yè)為掩護不斷匯聚革命力量。1903年黃興30歲生日的那天，黃興與宋教仁、陳天華、章士釗等人以慶祝生日為名聚在一起，在保甲巷創(chuàng)立華興公司，以公司為掩護進行秘密革命活動，這就是華興會。我至今沒搞清為什么禹先生沒有來喝酒，他和黃興還是明德學堂的同事，是應該來一起喝酒的，但他很快成為華興會的核心成員。1905年，國內(nèi)秘密團體匯聚東京創(chuàng)立中國同盟會，黃興從日本發(fā)密函給禹先生，要他立即著手秘密組建中國同盟會湖南分會。

接到信的時候應該是晚上，禹先生借著昏黃的松油燈一連讀了幾遍，然后將它化為灰燼，火光瞬間映紅了他瘦削的臉，他的內(nèi)心異常激動，多年的勢單力薄即將匯聚成一股洪流，沖刷整個世界。

中國同盟會湖南分會很快建立，禹先生是創(chuàng)立者，并親自擔任首任會長，積極從事革命活動。不過，所有的一切都是極為秘密的。

為了積蓄革命力量，禹先生除了在工廠中秘密發(fā)動人員之外，他非常獨到地把眼光放到了教育上，希望學校培養(yǎng)一大批熱血青年，投身革命。這是先生的過人之處，就像后來毛主席創(chuàng)立農(nóng)村革命根據(jù)地一樣。他捐資創(chuàng)辦湘鄉(xiāng)駐省中學（現(xiàn)湘鄉(xiāng)一中前身）和邵陽駐省中學，還直接創(chuàng)辦“惟一學堂”，親任校監(jiān)，著力培養(yǎng)革命力量。

湖南師大附中的前身“惟一學堂”就這樣建立了，在如此背景下建立了。她的創(chuàng)立不為錢，令高收費的民辦學校汗顏；她的創(chuàng)立不為生源，令四處搜刮學生的名校汗顏；她的創(chuàng)立不為名，令事事爭名奪利者汗顏。她的創(chuàng)立只為革命人才，只為國家民族，這或許是“惟一學堂”的基因。

“惟一學堂”是革命的搖籃，這只搖籃里沒有金牌，只有火種。

（四）

沒有誰愿意退出歷史舞臺，即使茍延殘喘，也要垂死掙扎。滿清的最后十年，黑云壓城，腥風血雨，空氣中彌漫著鋼刀上鮮血的氣味。我沒有考證禹先生是何時剪掉辮子的，但可以看見他常常奔走在熙寧街的屋檐下，秘密聯(lián)絡(luò)民眾，或者在天心閣的城墻邊發(fā)表演講，喚醒國民正義。

1906年5月，禹先生率領(lǐng)長沙民眾公葬陳天華、姚宏業(yè)二烈士于岳麓山，轟動全城，引起當局一片恐慌。全城數(shù)萬學生，皆著白色制服，高唱挽歌，禹先生走在隊伍的最前面，頭戴拿破侖帽，身著白衣，腰束皮帶，肩背大刀，手執(zhí)挽聯(lián)：“殺同胞是湖南，救同胞又是湖南，倘中原起事，就首湖南，志士竟捐軀，雙棺得贖湖南罪；兼夷狄成漢族，奴夷狄不成漢族，痛滿酋入關(guān)，乃亡漢族，國民不畏死，一舉伸張漢族威。”毛主席在《湘江評論》中稱贊此舉為“驚天動地可紀的一樁事”。

此時，禹先生已經(jīng)成為了湖南最有威望的意見領(lǐng)袖，也成為了湖南官員眼中主張民權(quán)、煽動民眾搗亂的頭號危險分子。

6月，禹先生暑假返鄉(xiāng)，因為湘鄉(xiāng)縣衙門加收鹽稅、克扣教育經(jīng)費，禹先生氣憤不過，率領(lǐng)學生到縣衙請命，結(jié)果回到長沙后被湖南巡撫龐鴻書以“哄堂塞署、圖謀不軌”罪名逮捕入獄。在獄中，禹先生的大俠性格再次展現(xiàn)，面對酷刑與死亡，毫無畏懼。靖州牧酷吏金蓉鏡對他殘酷拷打，用火燒、抽皮鞭、吊指頭，直到體無完膚，十指盡斷。

我無數(shù)次地設(shè)想這是一種怎樣的痛楚，無數(shù)次在腦海中浮現(xiàn)地獄般的黑暗，從黑暗深處傳出一個微弱而又堅定的聲音：“?！獓妗N！”我的內(nèi)心總是一陣一陣隱隱作痛，然后驟然升騰起一種崇高與敬仰，再慢慢化為自己的卑微與渺小。

1907年初，先生被絞殺于靖州。孫中山助手馮自由撰寫的《丙午靖州禹先生之獄》記載，“就義之先，雖拇指已斷，字跡仍端好如恒。死時，指金牧曰：‘我要流血，為何絞之？辜負我滿腔心事矣。觀者多為感動?！?/p>

他的字端好如初，是他的絕筆《告在世同胞書》：禹之謨正告同胞曰：身雖禁于囹圄，而志自若，軀殼死耳！我志長存。同胞！同胞！其善為死所，寧可牛馬其身而死，甚毋奴隸其心而生！

他的滿腔心事是要流血，他希望能以自己的鮮血喚醒更多的國人，追求國民正義，推翻滿清王朝，創(chuàng)建新的國家。

草席裹身，他被安葬在青樹坪。民國建立，萬人遷葬于岳麓山，孫中山謚其“陸軍左將軍”。

一代宗師金庸曾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禹先生就是一位大俠，為社會公義、民族大義、國家正義而生、而戰(zhàn)、而死。

（五）

校園中的禹先生臉瘦削、頭發(fā)蓬松、眼眶深陷，留著短須，形象一點也不高大，甚至曾被某無知的電視劇當做土匪的圖像，令人頓感悲涼。黑色的頭像雕塑加上廉價的黑色大理石基座，整個感覺就是黑。雕塑家想和禹之謨一同不朽，偷偷地在衣領(lǐng)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下方文字介紹中有“割舌”一詞，我想是沒有的，否則何來刑場上“禹之謨?yōu)樗娜f萬同胞而死，死得其所”的凜然正氣。

附中來來往往的人很多，人們都喜歡在“攀登碑”下留影，鼓勵自己一路登攀；或者在朱镕基題詞的石碑下拍照，就像與總理本人合影一樣。這川流不息的人群，很少會有人上前與禹先生合影，如果有，我想很可能是學歷史的。當然，也許是雕塑前的青石板太過狹窄，妨礙他們的偉岸身軀吧。

時間永是流逝，但以此紀念禹先生。

（此文寫于2016年禹之謨先生誕辰150周年之際，作者系湖南師大附中高新實驗中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