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祥
蘭陵蕭氏興起于劉宋,極盛于齊、梁,影響于陳、隋,是左右南北朝局勢的重要力量。他們積極從事辭賦批評與創(chuàng)作,理論上以蕭統(tǒng)《文選》選賦為典型代表,別騷、首賦,梳理賦史脈絡,大賦、小賦并重;而創(chuàng)作上遵循“寓目寫心”“唇吻遒會”的原則,大量創(chuàng)作詠物抒情小賦,并在內容、形制上皆有開拓。蕭氏辭賦理論與創(chuàng)作并不完全重合,既與其皇族、文士雙重身份有關,也歸因于蕭氏成員彼此之間的理論差異。南齊竟陵王蕭子良、梁代蕭衍父子身邊皆存在活躍的文學集團,皇族與文士之間互動頻繁,各種不同的文學思想都在蕭氏的主導或參與下完成,暗含賦學理論的傳承與新變。他們在賦史梳理、辭賦創(chuàng)作、賦體辨析等領域皆取得重大成就,引領齊梁賦學新動向。
評價者 被評者 原文 曹氏 出處___蕭賾 蕭子隆 我家東阿也。 曹植 《南齊書·蕭子隆傳》___蕭衍 蕭綱 吾家之東阿。 曹植 《梁書·簡文帝紀》___蕭衍 蕭續(xù) 此我之任城也。 曹彰 《梁書·高祖三王傳》___蕭綱 蕭繹 每欲論之,無可與語,思吾子建,一共商榷。 曹植 《與湘東王書》___蕭統(tǒng) 蕭統(tǒng) 多愧子桓,而興同漳川之賞。 曹丕 《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
蘭陵蕭氏為南遷寒族,“皇舅房”因外戚發(fā)跡于宋代,“齊梁房”則憑借軍功逐步邁上至尊寶座,成為影響齊梁乃至南朝的世家大族。蘭陵蕭氏經歷了兩次轉變,一次是由寒族到皇族,獲得了皇族身份,齊代的蕭道成、梁代的蕭衍是其關鍵性人物;一次是由軍功大族,轉變?yōu)槲幕兰?這一轉變經過幾代人努力,終于在蕭梁達到鼎盛?;首迮c文士的雙重身份對其賦論產生了重大影響。曹魏皇族同樣兼具這雙重身份,蕭氏常以之自比,具體情形如下:蕭氏以曹氏相比,其特點是評價者多為上位者,且切合評價者、被評者身份,如蕭綱以蕭繹為曹植,則暗含其為太子、以曹丕自比的情節(jié)。后人也每以蕭、曹兩家作為帝王奕世能文的典型代表,賀貽孫《詩筏》:“南朝齊、梁以后,帝王務以新詞相競,而梁氏一家,不減曹家父子兄弟,所恨體氣卑弱耳”(郭紹虞 162)。曹氏與蕭氏的區(qū)別在于:曹氏野心勃勃,東征西討,意圖一統(tǒng)天下,顯現(xiàn)出昂揚奮發(fā)的家族精神特質,形成慷慨任氣的文學特色。蕭氏父子雖有心北伐,卻缺少軍事眼光,一再失利,精神日趨消頹,創(chuàng)作日趨柔靡。兩家在武功上的區(qū)別,造成了文學風尚的差異;而在文治上的趨同,則使他們共同主導了帝王影響賦學模式的轉變。
從梁苑、漢廷到曹氏、蕭氏文學集團,帝王與文士關系發(fā)生轉捩。漢代賦家如揚、馬之流,擔任文學侍從之職,獻賦的潛在讀者是帝王,關注重心是帝國。所謂“宣上德”“抒下情”,實際上將賦家置于帝國運轉之一環(huán),使個人情感走向了內斂、潛隱。賦家與帝王之間是取悅與被取悅、諷諫與被諷諫的關系。由曹氏父子形成的帝王好文傳統(tǒng),與漢代宮廷不同,使文士獻賦轉變?yōu)橐浴巴}共作”為標志的新型關系模式,賦家由“俳優(yōu)”變成帝王友人。帝王本身能賦使得唱和活動非常普遍,所謂“行則連輿,止則接席……酒酣耳熱,仰而賦詩”(蕭統(tǒng) 1896—97)。
齊梁文學交游比曹魏有過之而無不及,南齊蕭子良的竟陵西邸,梁代圍繞蕭衍、蕭統(tǒng)、蕭綱、蕭繹等人形成的文人群體都非?;钴S?!熬沽臧擞选泵胍粫r,沈約等人以聲律論賦,任昉論及賦體、賦源,蕭衍后來更成為蕭氏文學群體的主將。而蕭統(tǒng)文學集團,張瓚、陸倕、張率、謝舉、王規(guī)、王筠、劉孝綽、到洽、張緬等人,號稱“一時之選”?!段溺R秘府論》:“梁昭明太子蕭統(tǒng)與劉孝綽等,撰集《文選》”(遍照金剛 163),《玉?!?“與何遜、劉孝綽等選集”(王應麟 1017),均可見《文選》成書無法脫離東宮學士群體。因此,《文選》賦論雖主要歸屬蕭統(tǒng),然亦可視為整個時代的集中代表。劉勰也曾為蕭統(tǒng)東宮通事舍人,其《文心雕龍》以《詮賦》為中心,構建系統(tǒng)的“明體”賦論觀,與蕭氏賦論相映成趣,影響所及關涉辭賦發(fā)展走向?!段男牡颀垺氛摬患傲?《時序》篇言及“皇齊”諸帝語氣恭敬,可證此書作于齊代,在《文選》成書之前,對蕭統(tǒng)賦體建構與賦史梳理影響甚大。至于蕭綱文學集團,徐摛、徐陵與庾肩吾、庾信扇揚宮體,成為梁代中后期賦壇主流。梁元帝蕭繹本人在《金樓子》等書中多有論賦之語,圍繞他形成的文學集團也多有能文之士。
齊梁賦學活動主要圍繞蕭氏皇權開展,有六個特點:一、時主提倡于上,獻賦者比比皆是,賦學文本大量出現(xiàn)?!赌鲜贰ぴ鳌?“梁武帝雅好辭賦,時獻文章于南闕者相望焉”(李延壽 1777)。二、賦家所上賦作多華美,文辭典麗。如《南史·王彬傳》“齊武帝起舊宮,彬獻賦,文辭典麗”(611)。三、齊梁不乏受詔作賦者,張率以賦頌被比為枚乘、司馬相如,見《梁書·張率傳》。四、帝王對文士賦作極為重視,如元帝為蕭機的詩賦集寫序,見《南史·安成王秀傳》。五、帝王喜好之外,文壇領袖如王儉、沈約的意見受到重視,并且形成時人帶有輿論傾向性的評價。如《南史·文學傳》;“逭抗直有才藻,制《東都賦》,于時才士稱之”(1770)。六、和賦。蕭子恪有和蕭子良的《高松賦》。其中,一、二、三條為沿襲漢代宮廷賦學活動舊習,也是其帝王身份的顯著體現(xiàn)。而四、五、六條則是齊梁文壇出現(xiàn)的新現(xiàn)象,與齊梁諸蕭本身為賦家有關。
沈約等文壇領袖對皇族賦作的評價,是皇族與文士雙向互動的體現(xiàn),也是時主與文士交流模式變化帶來的結果。如果說文學評價話語權的多樣化表明了皇族與大臣的相互影響,那么,蕭統(tǒng)為陶淵明作序則是皇族對在野文士的重視,聯(lián)系到諸蕭對南朝民歌的學習、取法,可見蕭氏作為一個賦學群體與當時社會的各個階層廣泛而又深入的交流,這是其提升賦藝的重要途徑,也是引領時代潮流的必備因素。
蕭氏皇族之間、皇族與普通文士之間,出現(xiàn)大量和作以及同題共作。同題者有蕭子恪、蕭子良《高松賦》,蕭綱、蕭繹《采蓮賦》,蕭綱、蕭繹、庾信、徐陵《鴛鴦賦》,蕭綱、蕭繹、庾信、徐陵《對燭賦》等,更為普遍的是名為《賦體》的賡和?,F(xiàn)存梁武帝、任昉、陸倕、王僧孺、柳憕五篇,其形制相近、內容呼應。賦作同題共韻的出現(xiàn),受到同題作詩風氣的影響,且“‘賦體’限定韻字的做法,更是唐代以來科舉程式賦體限韻的先聲”(程章燦 243)。此論甚確,唐、宋以后科場律賦也不過是更大規(guī)模的同題共韻。
從蘭陵蕭氏皇族與文士雙重身份出發(fā),看其賦學批評與創(chuàng)作,有兩層重要意義。一是對體國經野之大賦的重視,一是對詠物抒情小賦的喜愛。前者與蕭氏皇族身份的政治性密切相關,后者與其文士身份的文學色彩緊密相連。他們既有帝王家族所特有的政治慣性、政教觀念,又有貴族文士身份帶來的審美需求,并在南朝文學思變的社會大背景下,展現(xiàn)出諸多嶄新的時代因素。
《詩》、賦關系是蕭氏賦史論述的邏輯起點。從班固“賦者,古詩之流”,到蕭統(tǒng)“詩有六義焉”,詩源說一脈相承。在魏晉復古心理的影響下,詩源說派生出賦史梳理中的“古”“今”之別。摯虞《文章流別論》曰:“古詩之賦,以情義為主,以事類為佐;今之賦,以事形為本,以義正為助”(歐陽詢 1018)。他指出《詩》賦與“今賦”對情義與事形側重不同,書寫方式有異,從賦史角度對“詩源說”有所補充。針對這種尚古之風,葛洪于《抱樸子》中起而反撥,認為《毛詩》不如《上林賦》《羽獵賦》“汪穢博富”,預示著重視“今賦”成為賦論新動向。蘭陵蕭氏賦史論述的突破,不是《文選序》開頭“詩源說”的老調重彈,而是體現(xiàn)在蕭統(tǒng)“別騷于賦”的體例安排。
早在班固之前,揚雄《法言》便已有“詩人之賦”“辭人之賦”的區(qū)分,他指出《詩》義“麗則”與辭賦“麗淫”之間的隔閡,也在二者之間為屈賦預留了獨特位置,且視賈誼、相如賦為其嫡嗣?!段恼铝鲃e論》指出:“前世為賦者,有孫卿、屈原,尚頗有古詩之義。至宋玉則多淫浮之病矣。楚詞之賦,賦之善者也,故揚子稱賦莫深于《離騷》,賈誼之作,則屈原儔也”(李昉 2644)。摯虞以孫卿賦、屈賦為離“古詩之義”最近的作品,顯然不屬于他所說“今賦”。南朝辨體之風盛行,賦史論述沖破“詩源說”束縛,轉向內在關照,詩與賦、騷與賦之間的區(qū)別被放大?!段倪x》別騷正是在此背景下展開:
嘗試論之曰:《詩序》云:“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敝劣诮裰髡?異乎古昔。古詩之體,今則全取賦名。荀、宋表之于前,賈、馬繼之于末。自茲以降,源流實繁?!殖饲?含忠履潔,君匪從流,臣進逆耳,深思遠慮,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傷,壹郁之懷靡訴。臨淵有懷沙之志,吟澤有憔悴之容。騷人之文,自茲而作。(蕭統(tǒng) 1)
蕭統(tǒng)賦史觀與摯虞有相通之處,皆區(qū)分賦之今、古,古賦為《詩經》六義之一,乃“古詩之體”;而今賦則為荀、宋、賈、馬以來的傳統(tǒng)。不過,與摯虞不同的是,他將荀賦、賈賦明確歸為今賦,而僅將屈賦單列,稱為騷人之文。蕭統(tǒng)“別騷”并非是將屈賦作為完全不相干的一類,以《文心雕龍》為參照,劉勰于《詮賦》篇梳理賦史流變:“荀況《禮》《智》,宋玉《風》《釣》,爰賜名號,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成大國”(134)。完然沒有涉及屈原,而在《辨騷》篇說屈騷“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杰也”(45—47)。別騷仍不影響屈賦處于《詩》賦、今賦之間,為“今賦”重要源頭的事實。祝堯《古賦辨體》延續(xù)這一思路,將賦分為“詩人之賦”“騷人之賦”與“辭人之賦”。流風所及,今人馬積高《賦史》區(qū)分辭賦為詩體賦、騷體賦、文賦三大類,而詳論文賦一類的時代流變。
由此,我們可以重新考察《文選》別騷于賦的賦史意義。蕭統(tǒng)繼承揚雄、摯虞、劉勰等人的論述,以《詩經》為辭賦源頭,而將屈賦作為不同于“古詩之賦”與“今賦”的另一種。換言之,蕭統(tǒng)眼中的“賦史”,蘊含從“古詩之賦”“楚辭之賦”向“今賦”的發(fā)展,而將“今賦”內在流變作為具體考察內容,劃分十五賦類?!段倪x序》曰:
自茲以降,源流實繁。述邑居則有“憑虛”“亡是”之作。戒畋游則有《長楊》《羽獵》之制。若其紀一事,詠一物,風云草木之興,魚蟲禽獸之流,推而廣之,不可勝載矣。(蕭統(tǒng) 1)
蕭統(tǒng)此段賦史論述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漢大賦的經典化?!皯{虛”“亡是”是指張衡《二京賦》與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長楊》《羽獵》皆為揚雄作品。蕭統(tǒng)以選文的方式構筑賦史,其十五賦類首列圍繞著天子之居與天子之事的京都、郊祀、畋獵三類。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卿、云巨麗,升堂冠冕。張、左恢廓,登高不繼。賦貴披陳,未或加矣”(908)。子顯以揚、馬、張、左作品為具有典型特征的辭賦篇章。蕭繹《金樓子·立言》辨析文筆:“屈原、宋玉、枚乘、長卿之徒,止于辭賦,則謂之文”(770)。則又以屈、宋、枚、馬賦作為“文”之代表。漢大賦的經典地位于蕭氏三位賦家的論述中清晰可見。
蕭統(tǒng)等人將“體國經野”大賦作為正宗,《文選》首“京都賦”,與班固《兩都賦序》所言大賦為“雅、頌之亞”的文學史地位認識有關,亦或有其宮廷王政的現(xiàn)實意義。正如許結《中國辭賦理論通史》所論:“從某種意義上可謂立足南朝偏安小朝廷而對大漢帝國雄張氣象的影寫,是對王言傳統(tǒng)的理論復歸”(316)?!段倪x序》中的一段記載可相佐證:“自姬、漢以來,眇焉悠邈,時更七代,數(shù)逾千祀”(蕭統(tǒng)2)。蕭統(tǒng)對周、漢兩個大一統(tǒng)王朝充滿歆慕與向往?!按笠唤y(tǒng)”對于偏安一隅的蕭梁來說,別有意味。蕭衍一生致力于北伐,以致晚年盲目接受侯景歸降以致大禍,也與此有關。蕭繹《玄覽賦》可見蕭氏皇族獨特心理:“詳夫皇王爰處,本無定所?!手S旗紫蓋,域中為大。天地之所合,風雨之所會”(嚴可均 3036)。他以為皇王之都無一定之所,象征皇權的黃旗紫蓋之所在便是皇都。這種故作豁達的口氣與看似有理的辯解,更彰顯蕭氏父子偏安一隅之缺憾。他如蕭綱《七勵》、蕭繹《言志賦》皆含有平定天下、統(tǒng)一寰宇的期望。蕭統(tǒng)等人雖然肯定漢大賦的經典地位,大賦創(chuàng)作卻較為少見,僅殘存蕭統(tǒng)《殿賦》、蕭綱《南郊頌序》等作,且與漢大賦客觀描摹的表現(xiàn)方式有異,呈現(xiàn)出典型的個人化特征。
其二、詠物抒情小賦的重視。魏晉以來,大量“紀一事”“詠一物”的賦作進入辭賦理論關注視野,陸機《文賦》曰“賦體物以瀏亮”便是對這一趨勢的理論總結。蕭統(tǒng)選賦,自先秦至南朝共三十一家、五十二首(《兩都》《二京》《三都》皆算一首),其中先秦一人四首,兩漢十一人二十一首,三國四人四首,西晉七人十五首,東晉二人二首,南朝五人七首,《文選》對漢、晉賦作的重視十分突出。西晉賦成為繼漢賦之后另一個典型,其中又以潘岳賦為最,入選八首,遍布七個類目。潘賦的獨特價值在蕭氏賦家中有一致認識,蕭繹《金樓子·雜記》自述愛好文學:“曈昽日色,還想安仁之賦;徘徊月影,懸思子建之文。此又一生之至樂也”(1080)。潘賦不僅是蕭氏賦家創(chuàng)作上的典范,也與其日常生活中的審美情趣相一致?!督饦亲印ち⒀浴吩?“潘安仁清綺若是,而評者止稱情切,故知為文之難也。曹子建、陸士衡,皆文士也,觀其辭致側密,事語堅明,意匠有序,遺言無失,雖不以儒者命家,此亦悉通其義也”(770)。蕭繹推崇曹植、陸機通曉儒家之義,作品辭、事相協(xié),對潘岳態(tài)度則值得玩味,“評者”代表時人觀點,止取其“情切”,而蕭繹更為看重其風格“清綺”。蕭氏賦家提倡具有形式美、情感化的“清綺”“情切”之作,反映了齊梁賦學新動向:追求技法創(chuàng)新與情感表達。
蕭氏賦論厘清《詩》、騷、賦之間關系,構建從荀、宋以來的“今賦”之史,樹立漢晉辭賦典型,大賦、小賦并重,尤為強調辭賦發(fā)展,而不以純粹復古眼光一概而論,突出“變”字。蕭綱《與湘東王書》:“但以當世之作,歷方古之才人,遠則揚馬曹王,近則潘陸顏謝,而觀其遣辭用心,了不相似”(嚴可均 3011)。蕭綱論漢之揚馬、魏之曹王、晉之潘陸、宋之顏謝,精準把握每個時代的代表作家,且認為這些代表性作家各有獨特成就,并非陳陳相因?!赌淆R書·文學傳論》將之歸為“若無新變,不能代雄”,肯定歷代因“不相祖述”而取得的文學成就,既體現(xiàn)了蕭氏發(fā)展的賦史觀,又透露出蕭氏賦家不肯復制前人、追求獨特風格的創(chuàng)作傾向。
漢代賦論集中在賦源與賦用,以經義衡賦,出現(xiàn)“勸百諷一”之說、“曲終奏雅”之論。衍至魏晉齊梁,賦史梳理、賦體辨析興盛,賦家尊體、立體亦借助經學,如劉勰《辨騷》“四同四異”之論,典型以辭賦附和經義。蕭氏賦論雖于經義也有涉及,然對辭賦本身的關注更為普遍,不僅探討辭賦特征、各家風格,創(chuàng)作方法也進入其理論視野,成為唐代賦法探析之先聲。
蕭氏辭賦創(chuàng)作論常以風格論為前提。《南齊書·文學傳論》批評當時文壇“疏慢闡緩”之謝靈運體、“崎嶇牽引”之傅咸體、“雕藻淫艷”之鮑照體,進而論及為文之法:“三體之外,請試妄談。若夫委自天機,參之史傳,應思悱來,忽先構聚。言尚易了,文憎過意,吐石含金,滋潤婉切。雜以風謠,輕唇利吻,不雅不俗,獨中胸懷”(908)。子顯此論涉及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與標準,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子顯將“天機”作為立論之始,又以參考史傳取代學習六經,言尚通俗,文與質諧。他將文學與六經區(qū)分,同蕭綱《與湘東王書》所論一致:“未聞吟詠情性,反擬內則之篇;操筆寫志,更摹《酒誥》之作。遲遲春日,翻學《歸藏》;湛湛江水,遂同《大傳》”(嚴可均 3011)。蕭綱批評以經衡文與模擬經典之風,高揚風騷精神、比興之義。其二、子顯對文章音樂美特別重視,所謂“吐石含金,滋潤婉切。雜以風謠,輕唇利吻”是對沈約等人音律說的呼應,也是蕭氏賦論用力所在。蕭繹《金樓子·立言》:“筆退則非謂成篇,進則不云取義,神其巧惠,筆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性靈搖蕩”(770)。蕭繹論文筆之辨,涉及辭賦創(chuàng)作之法,而“情”與“韻”是其中關鍵。阮元《學海堂文筆策問》說“有情辭聲韻者為文”,“聲韻”便是“輕唇利吻”“唇吻遒會”,作品能以優(yōu)美、令人愉悅的聲音表達出來。
蕭氏辭賦創(chuàng)作追求優(yōu)美地表達情、志,與其貴族審美趣味相一致。東晉南朝貴族追求精致生活,享受文學藝術帶來的審美愉悅,如東晉高門代表謝安喜好聲律,居喪也不廢絲竹之聲,時人重其文雅。蕭氏皇族多愛好文學,相互唱和比競才藝高低,追求藝術的精美與愉悅,文學活動是他們的日常生活?!赌淆R書·謝朓傳》載齊隨王蕭子隆“在荊州,好辭賦,數(shù)集僚友”,謝眺文才最高,“尤被愛賞,流連晤對,不舍日夕”(825)。藝術化的貴族生活方式決定了蕭氏賦論抒寫個人情、志的基調。
“志”是傳統(tǒng)儒家詩教的題中之義,《尚書·堯典》說“詩言志”,《詩大序》說“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都是強調“志”的表達?!段倪x》賦有“志”類,不過,多是個人未竟之志,如張衡《歸田賦》抒寫歸隱之“志”。與“志”相對應的是魏晉以來“情”的興起,陸機《文賦》言“詩緣情”,劉勰《文心雕龍·詮賦》贊美小賦“觸興致情”,而蕭繹也贊美潘岳賦“情切”?!段倪x》設有“哀傷”“情”兩類,“哀傷”如向秀《思舊賦》、陸機《嘆逝賦》,都是賦家對個人感慨的深沉抒發(fā);“情”如曹植《洛神賦》,被《文選》當做愛情故事收錄。蕭繹《金樓子·說蕃》:“劉休玄少好學,有文才。嘗為《水仙賦》,當時以為不減《洛神》……余謂《水仙》不及《洛神》”(469)。足見此賦在當時影響之大?!段倪x》雖列“哀傷”“情”兩類,蕭統(tǒng)《陶淵明集序》卻批評《閑情賦》“白璧微瑕”,沒有諷諫功用。如何對待這種矛盾呢?首先,蕭統(tǒng)贊美陶淵明主要取其為隱士,對其道德品質要求較高,特殊的評價語境影響了《閑情賦》的評價。其次,《文選》書成眾手,列“哀傷”與“情”是時代文學發(fā)展的體現(xiàn),與蕭統(tǒng)個人看法可能會有所出入。再次,蕭統(tǒng)身為皇儲,受儒家思想影響較深,論文崇尚雅正,批評《閑情賦》無諷諫功用在情理之中,蕭綱《答張纘謝示集書》中尚且批評揚雄、曹植辭賦無用的觀點,認為文辭自有其重要功用。由此可知,蕭氏賦論不僅不同論者會有出入,同一論者在不同情境下的論述也會有所偏重。
情、志表達過程見于蕭子顯《序愁賦》:“情無所治,志無所求,不懷傷而忽恨,無驚猜而自愁。玩飛花之入戶,看斜暉之度寮。雖復玉觴浮碗,趙瑟含嬌,未足以祛斯耿(句有脫文),息此長謠”(歐陽詢 622)。子顯以為情、志皆自然而生,并非刻意營構,在落花、夕陽的感召下,惆悵的詩情自然興發(fā),即便是美女、醇酒也無法驅散心中哀愁、抑制創(chuàng)作沖動。賦中所寫的情感生成模式,明顯帶有貴族生活痕跡。蕭綱《答張纘謝示集書》:“是以沉吟短翰,補綴庸音。寓目寫心,因事而作”(嚴可均 3010)。蕭氏賦家平素所見多是貴族生活場景,心中所思也是貴族化的情感,所謂“寓目寫心”正可見其辭賦批評與創(chuàng)作的貴族化審美特征。這種特征在蕭氏辭賦創(chuàng)作中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場景描摹的貴族化。蕭氏賦作中的生活場景,富麗華美,敘述的視角常在高樓廣榭之間,舞殿歌筵之上。他們吟詠之物多為與貴族生活相關的圍棋、箏、金錞、對燭、明眼囊等器物,或者為貴族審美情趣所籠罩的鴛鴦、鸚鵡、梅花、竹子等動植。生活常態(tài)的描摹,使得這些賦作淡退了比興意味,流露出濃郁的貴族審美趨向。如蕭繹《對燭賦》。
二、人物描寫的貴族化。蕭氏賦作中的人物形象生動、鮮活,可分為主觀化描寫(審美主體)與對象化描寫(審美對象)兩種。主觀化描寫,常見于抒情賦中,抒情主人公的行蹤帶動讀者的欣賞視野,將讀者帶進貴族生活情境之中。如蕭綱《晚春賦》,賦文隨著作者行蹤展開,用一系列動詞如待、藉、望、愛、見、聽,將全賦分為幾個小段落,塑造出一個鮮活、生動的主人公形象。所表達的情感或許并不深刻,卻將貴族無聊寥落的生活狀態(tài)白描出來。對象化描寫,則主要是對女性形象的描摹。蕭氏賦家崇尚女性美與世俗情感,觀察欣賞周圍女性,故而描寫的多是貴族女性與附屬于貴族生活的女性。前者如蕭綱《明眼囊賦》,因“俗之婦人,八月旦,多以錦翠珠寶為眼明囊,因競凌晨取露以拭目”,而“聊為此賦”(嚴可均 2997)。所謂俗之婦人,從錦翠珠寶等華貴裝飾可知,她們是典型的貴族女性。后者如蕭綱《舞賦》中的舞女,她們是貴族生活不可或缺的點綴,適應了蕭氏的審美需求。
蘭陵蕭氏詠物抒情小賦主要分為兩類:一類吸取民歌以及宮體詩的特色,納入大量女性描寫,被冠以“宮體”之名,帶有強烈的游戲色彩與娛樂精神。如蕭綱《采蓮賦》描寫游戲化的采蓮活動,采蓮女的游戲與作者的愉悅連為一體,洋溢著濃郁的享樂精神。一類延續(xù)楚辭以來的詠物抒情傳統(tǒng),運用比興手法表達復雜情感。如蕭鋒《修柏賦》、蕭子良《梧桐賦》,以美物與美德相比,追求高尚獨立的人格。又如蕭綱《述羈賦》、蕭綸《贈言賦》、蕭子范《直坊賦》等抒發(fā)屬于全體文士階層的時代悲感。前人評介蘭陵蕭氏賦每從前者入手,實只是截取其創(chuàng)作的一個側面,這個側面最能代表蕭氏賦作,卻不是他們唯一的風格。
周勛初《梁代文學三派述要》將梁代文學分為守舊、趨新、折衷三派,代表人物分別為蕭衍、蕭綱與蕭繹、蕭統(tǒng)。如《梁書·徐摛傳》載徐摛入蕭綱幕府,造作新體,“摛文體既別,春坊盡學之,‘宮體’之號,自斯而起。高祖聞之怒,召摛加讓”(447)。蕭衍責徐摛“宮體”,又因徐摛應對敏捷,學識宏博而大悅,可見蕭衍、蕭綱存在不同文學觀念,而同時這種區(qū)別并沒有達到不可調和的程度。蕭氏的辭賦體式辨析也存在不同好尚,守舊與趨新并存,而以新變?yōu)橹髁鳌?/p>
蕭衍辭賦創(chuàng)作大體遵循舊制,與任昉等人以“賦體”為名的賡和,就是梁代前期一次賦體探討,《藝文類聚》將之收錄在卷五十六有關“賦”的論述中。《賦體》與詩歌的“賦得體”有所不同,“賦得體”所專注的對象是某事、某物、某景,而不是詩歌這一體裁本身。而《賦體》內容并不相同,關注重點從所詠之物轉向所用體裁。他們有意識地采用典型的賦體語言,具體而言有兩類體式。第一類是由《楚辭》而來的六言句式,在漢大賦與六朝抒情賦中大量出現(xiàn)。如梁武帝《賦體》:“草回風以照春,木承云以含化。芳競飛于陽和,花爭開于日夜”(歐陽詢 1016—1017)。這種六言句,第四字多為虛字,“以虛字為句腰”(劉熙載472)分為前后兩個意域。前一個意域又常分為兩部分,比如“木承云”,“木”為“承云”的主語,“承云”為“木”的行動;后一個意域的“含化”則與“承云”相并列,即A+B+虛詞+C。此類句式是由楚辭“兮”字句演而來,“在漢代的文體大賦中開始運用,到魏晉南北朝成為文體賦的基本句型”(郭建勛 89)。第二類是騷體句式。如王僧孺賦:“雜沓兮翠旌,容與兮龍駕。新桐兮始華,乳雀兮初化”(歐陽詢 1017)。任昉現(xiàn)存賦作,除《賦體》之外,尚有《答陸倕感知己賦》,除賦末一段用四言,最后兩句為五言詩體之外,都是六言體式。梁武帝現(xiàn)存的《凈業(yè)賦》《孝思賦》《圍棋賦》與陸倕的《感知己賦》《思田賦》也是以此句式為主,而王僧孺、柳憕他賦皆佚。因此,我們可以將梁代前期梁武帝文學集團的這次重要酬唱,視為對“賦體”的某種規(guī)范,具備昭示后學的作用。
蕭統(tǒng)將賦追溯到《詩》之六義,首賦、別騷等安排,也是辭賦立體、尊體的表現(xiàn),具有超越時代的重要賦史意義。蕭綱《誡當陽公大心書》則含有新變思想:“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慎,文章且須放蕩”(歐陽詢424)。他將修身與文章分為兩事,立身謹慎無異議,至于文章放蕩,多有歧解?!胺攀帯币辉~在六朝較為常見,《魏志·武帝紀》說曹操“任俠放蕩”,指行為“放蕩”,不受拘束;《晉書·嵇康傳》載“康、安言論放蕩,非毀典謨”,指言論“放蕩”,不合經典;《南齊書·武陵昭王曄傳》載齊高帝評謝靈運詩曰“康樂放蕩,作體不辨有首尾”,指文學“放蕩”,不按常法,體有創(chuàng)新。蕭綱所謂“放蕩”正與后一種相同,是指不拘成法,突破舊規(guī),乃著重文章體式、風格而言。蕭子顯從創(chuàng)作實踐出發(fā),肯定賦家創(chuàng)作自由,不為僵硬的規(guī)范所苑囿,“少來所為詩賦,則《鴻序》一作,體兼眾制,文備多方,頗為好事所傳,故虛聲易遠”(姚思廉512)?!绑w兼眾制,文備多方”之說肯定了賦體的涵容性,以及各體文學樣式之間界限的相對寬松。這兩句承接上文“每有制作,特寡思功,須其自來,不以力構”,是子顯珍重才情與性靈的體現(xiàn)。
圍繞“體兼眾制”與“為文放蕩”,齊梁辭賦出現(xiàn)兩個重要變化:五七言入賦與由駢入律。王芑孫《讀賦卮言》:“七言、五言,最壞賦體:或諧或奧,皆難斗接;用散用對,悉礙經營。人徒見六朝、初唐以此入妙,而不知漢、魏典型,由斯闊矣”(309)。湯稼堂《律賦衡裁》:“永明天監(jiān)之際,吳均、沈約諸人,音節(jié)諧和,屬對密切,而古意漸遠。庾子山沿其習尚,引而申之,無語不工,無句不偶,激齊梁之余波,開隋唐之先躅,古變?yōu)槁?子山其樞紐也。”拋卻價值評判,他們對齊梁辭賦詩化的把握相當精準。蕭氏在齊梁辭賦新變中有兩個作用值得重視:
首先,蕭氏皇族大多思想包容,儒、釋、道兼尚,營造了相對寬松的文化環(huán)境。以梁武帝為例,他出身諸生,建立國學,置五經博士;早年信道,善圖讖,交好陶弘景,聯(lián)姻天師道世家郗氏;后來又皈依佛教,虔誠奉佛。各種思想相互碰撞、融合,使齊梁文士思想開通,接受新變。尤以佛教對辭賦新變影響最大,佛教經贊原文多可吟唱,如何用優(yōu)美、流暢的漢語翻譯佛經成為時人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陡呱畟鳌肪硎濉洱R安樂寺釋僧辯傳》載永明七年,蕭子良受僧辯影響,造“經唄新聲”,探索漢語歌曲音調以用于譯經、誦經,沈約等人提出“四聲八病”也在此時,文學與佛學在竟陵王西邸中發(fā)生交融,帶來了辭賦的聲律化。徐師曾《文體明辨》闡釋聲律論與辭賦關系曰:“六朝沈約輩出有四聲八病之拘,而徘遂入于律。徐庾繼起,又復隔句對聯(lián),以為四六,而律益細焉。隋進士科專用此體,至唐宋盛行,取士命題,限以八韻。要之以音律諧暢,屬對精切為工”(102)。他準確把握了由六朝駢賦向唐宋律賦轉變的兩個關鍵節(jié)點:沈約聲律論與徐、庾“宮體”賦。前者發(fā)生于蕭子良竟陵西邸,是蕭氏崇佛在文學中的變相顯現(xiàn);而后者的出現(xiàn)則與齊梁文學發(fā)生場所密切相關。
其次,蕭氏創(chuàng)造了一個特殊的辭賦創(chuàng)作場域。黎經誥論七言入賦曰:“梁簡文帝集中有《晚春賦》,元帝集中有《春賦》,賦中多有類七言詩者。唐王勃、駱賓王亦嘗為之,云‘效庾體’,明是梁朝宮中庾子山創(chuàng)為此體”(許梿166)。黎氏將“七言入賦”追源至庾信,且明確發(fā)生場域為“梁朝宮中”。君臣之間飲酒作樂、吟詩作賦的獨特場域,對辭賦新變產生了三個層次的影響:
一、蕭氏皇宮與王府組成了相對私密的創(chuàng)作空間,使賦家創(chuàng)作與正式場合提倡的儒家政教觀念相疏離,“體國經野”的重大體裁被擱置,描寫貴族生活所需要的物品、美人成為主流。與內容新變相一致,更為輕松活潑的民間音樂與民歌體式被吸納到小賦中來,語言音樂性,內容詩歌化。如蕭繹《蕩子秋思賦》融匯兮字句、五言句、七言句與四、六句,句式錯落有致,字句鍛煉雕琢,使得賦作充滿了音樂美與詩性美。
二、蕭氏皇族主導辭賦酬唱活動,形成貴族小圈子獨特的審美好尚,受特定語境的規(guī)范、制約,賦作呈現(xiàn)相似的創(chuàng)作風格。如黎氏所舉蕭綱《晚春賦》、蕭繹《春賦》皆采用了七言句式,而將這一特點在庾信《春賦》中更為典型:“宜春苑中春已歸,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路飛”(歐陽詢 45)。這些辭句已與唐初歌行無異。庾賦尚且四、五、六、七言雜用,至蕭衍弟蕭憺之孫蕭愨《春賦》,則全以五、七言詩句為賦,從形式到風格,都已詩化,對唐初王勃、盧照鄰等人的歌行作品有直接影響。
三、蕭氏宮廷中輕松的游宴與緊張的文字競爭之間形成一股張力,使賦家力求精心架構、求新求奇,以達到愉悅讀者、展現(xiàn)才華目的。如蕭綱、蕭絡、庾信、徐陵同題所作《鴛鴦賦》,四篇賦作在形式上極盡變化之能事。蕭綱賦為四、四、六、六、四、四、六、六、七、七、七、七、六、六句式組構全篇,兩兩對偶。蕭繹賦則以隔句對四、四、四、四句式開篇,緊接著四個“××兮××”句、兩個對偶的五言句,又用“豈如”二字引起四、四、六、六、兩個兮字句、六、六、六、六、兩個兮字句、六、六、七、七、五、五句式。 庾信賦開篇為七、七、四、四、四、四、六、六、七、七句式;用“況復”引起八個四言短句,四個一組隔句對偶;又用“若乃”引起四個四言短句、兩個六言句以結尾。徐陵賦以兩個“××兮××”句與兩個“××之××”句開篇,以“未若宋王之小史,含情而死”兩個散句中轉,接以六、六、六、六、七、七、七、七句式,又以“觀其”引起四、四、六、六、五、五、五、五、七、七、七、七句式(歐陽詢 1604—605)。四篇賦作無論開篇還是布局皆有不同,不僅句式變化繁復,而且對偶樣式、賦文展開結構都各有特色,逞才斗巧的意圖十分明顯。律賦就萌生于這種技巧探索與磨練之中,在謀篇、句法、練字等方面都深受其沾溉。
蘭陵蕭氏以帝王之尊而好辭賦,編選總集,討論賦藝,并有大量賦學創(chuàng)作實踐,對于齊梁賦風的形成,影響匪淺。他們改變了帝王與文士互動模式,以積極的姿態(tài)干預日漸自足的文學場域的運轉。蕭氏別騷于賦,從“今賦”的范圍內構建賦史,堅持發(fā)展的賦史觀,大賦、小賦并重,而在創(chuàng)作上以充滿新變的小賦為主。蕭氏一方面沿襲前人辭賦抒情傳統(tǒng),創(chuàng)作一批優(yōu)秀的抒情賦;另一方面又引領時代賦風,在詠物、寫事之時,加入女性描寫,而將展現(xiàn)生活與娛樂逞才作為創(chuàng)作的首要目的,體現(xiàn)出強烈的貴族化審美特征。在賦體的認識中,他們雖有保守與新變的不同,但是賦體新變已經成為不可逆轉的趨勢,賦與詩、騷句式的融合,使賦走向了詩化,而將張衡以來的小賦演變到極致。與此同時,蕭氏重視辭賦音律,所謂“吐石含金”“唇吻遒會”,駢賦開始向律賦轉化,與唐、宋律賦相似的作品已經出現(xiàn),辭賦的格律化、程式化在下一個時代成為主潮。
注釋[Notes]
①據(jù)《全梁文》統(tǒng)計,南北朝蘭陵蕭氏現(xiàn)存作品者,共14位賦家,存賦59篇,七體3篇。齊代蕭鋒1,蕭子良1。梁代蕭衍4,蕭綱23、七體1,蕭繹8,蕭統(tǒng)6、七體1,蕭綸1,蕭子范4、七體1,蕭子云2,蕭子暉1,蕭和1。后梁蕭詧4。隋代煬帝蕭后1,蕭大圜1,蕭愨1。杜志強《蘭陵蕭氏家族及其文學研究》統(tǒng)計:“整個南朝已知賦作(包括存目)共340篇,齊梁兩朝共157篇,而蕭氏父子共創(chuàng)作賦53篇,占南朝賦作的1/7強,占齊梁兩朝賦的1/3。”(成都:巴蜀書社,2008年,第141頁。)
②蕭氏世系傳承、家族興起過程見曹道衡《蘭陵蕭氏與南朝文學》(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10頁。)
③傅剛《從〈文選〉選賦看蕭統(tǒng)的賦文學觀》辨析中國文學批評史中的情、志對抗甚詳,認為《文選》中的“志”類“主要抒發(fā)作者未遂之志”,而“情”類“多與男女之情有關”。《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科科學版)》1(2000):88。
④許結《〈文選〉“賦篇”批評三題》分別論述《文選》首賦、首京都、別騷的賦學史意義,可資借鑒。《東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2018):1—7。
⑤關于“放蕩”一詞時代涵義的辨析參見趙昌平:《“文章且須放蕩”辨》(《古代文學理論研究叢刊》第9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92—98頁),又見龔斌:《南蘭陵蕭氏家族文化史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3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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