疍歌：潮汕漁歌之源

陳友義

漁歌是漁民在捕魚、造船、修船、織網(wǎng)、補網(wǎng)、曬網(wǎng)或休息時自編自唱的疍民間歌謠，是“漁民的歌”（陳新漢：《舟山漁歌的哲學審視》，《浙江海洋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漁歌是我國疍民間一種普遍的文化現(xiàn)象，有江河湖泊的淡水漁歌，也有海洋的咸水漁歌。潮汕地區(qū)瀕臨大海，在長期的海洋漁業(yè)生產(chǎn)生活實踐中，潮汕漁民創(chuàng)造了豐富多彩、特色鮮明的漁歌文化。當中，以汕尾、達濠及南澳漁歌相對出名，而保留最多的，當數(shù)汕尾漁歌。2014年，汕尾漁歌入選第四批國家級“非遺”項目名錄。

潮汕漁歌的源頭是潮汕疍民創(chuàng)造的歌。疍民又稱家、“后船疍民”、甌船漁民，古稱“”“蜒”“”“蛋”

“龍人”“鮫人”

“白（泊）”等?！痘茨献印贰度A陽國志》《漢書·地理志》《嶺外問答》均謂之為“但”“蠻蜒”“夷蜒”“蜒蠻”。大量的歷史文獻證實，現(xiàn)在的疍民與古越人一脈相承，他們是自秦以來，歷經(jīng)多次戰(zhàn)火劫難而遺存下來的甌越人后裔。

潮汕漁歌何時產(chǎn)生？這是一個學界十分關注的問題。有的認為始于宋代，有的認為始于明代。因文獻資料匱乏，潮汕漁歌產(chǎn)生的時間實難考證、斷定。但是，包括舟山漁歌、惠東漁歌、潮汕漁歌，都源于疍民的歌，則是眾多學者一致認定的。

“粵俗好歌”，這見于歷代各縣縣志。明代就有粵人以“斗歌為樂”的記載。明末著名學者屈大均在《廣東新語》卷十二中提到：“人亦喜唱歌，婚夕兩舟相合，男歌勝則牽女過舟也?！保ㄇ缶骸稄V東新語》，中華書局，1985年）

清乾嘉年間的潮州六篷船以及潮陽后江的花艇，都有許多賣笑女所唱的情歌。《潮州志·叢談志·六篷船》記了許多風流韻事，有許多官僚政客留下的銷魂詩，亦寫到有的家女喜歌長唱，但未見有其艷歌。清末潮陽人陳作舟有竹枝詞云：“后溪水比前溪清，前溪月共后溪明。處處船爭向月，三更不斷管弦聲?！保üR風：《潮汕漁歌（蛋歌）述論》，《汕頭社科》2009年第1期）這里寫到了潮陽前溪后溪疍民的賣唱生涯，可見歌在當時已相當流行。

新文化運動掀起了“歌謠運動”，作為一種社會思潮影響著人們的價值取向，潮汕疍民漁歌得到一定的發(fā)展。1927年，“中國疍民俗學之父”鐘敬文先生出版的《蛋歌》一書，對潮汕漁歌的傳播起了極大的作用。

詩以言志，歌為心聲。人生是酸甜苦辣盡有，喜怒哀樂不無。漁歌就是家酸甜苦辣、喜怒哀樂生活的產(chǎn)物。

疍民因苦而歌。一千多年來，疍民過著“出海三分險，上岸低頭行”的苦難生活。面對滔滔的大海，疍民僅靠小小的船排，頂強風，迎大浪，十分危險，時時都有船翻人沉的可能。對于疍民來說，船就是他們所有的一切。他們一生都與船息息相關，生產(chǎn)、生活、生兒育女、生老病死，都在船上。疍民婦女最艱難的是在船上生下嬰兒，僥幸母子平安，可這個孩子能養(yǎng)活嗎？不少家都忍痛丟棄初生嬰兒，尤其是女嬰。在灘涂上的紅樹林里，常?？匆姵跎鷭雰禾稍谝粋€漁籃里，掛在樹枝上，那就是被父母無奈丟棄的孩子。孩子若有幸，啼哭聲會招來好心并有能力養(yǎng)家糊口的漁民抱養(yǎng)。

漁歌《一夜就像蝦姑彎》唱道：“天頂落雨水汪汪，破船破寮共破帆。一日好比鸕囤鳥，一夜就像蝦姑彎?！边@首漁歌唱出了疍民生活之困苦。漁歌《漁民生在虎穴邊》唱道：“漁民生在虎穴邊，風暴一來命難持。臨死只求天憐憫，一家大小驚又啼?！睗O民生活多依賴天氣，老天爺一變臉，風暴一來，躲避不及時，就可能葬身大海。這首漁歌唱出了疍民生活之痛苦。

潮汕的疍民，既是封建漁奴制度的受害者，也是戰(zhàn)爭的受害者，苦難不斷。漁歌實際上是一部記錄疍民苦難的血淚史。

漁奴制度是壓在疍民身上的一座大山。漁奴制度起于覽表和甲子。隨后，碣石、金廂、湖東、烏坎、汕尾、新港、平海、后門、小漠等地，漁奴制度相繼建立起來。清末疍民初，汕尾的漁奴制度大致是這樣的：漁父出資（稱順風價）購買10%的漁船，疍民舵工出資購買90%的漁船及全部船上工具，此后船權及舵工的人身權均屬漁父，漁父不負責漁船維修及任何生產(chǎn)費用，卻享有漁獲物的發(fā)賣權，并無限期地收取漁獲產(chǎn)值的20%作為抽花錢，舵工如轉往他船勞作，須經(jīng)漁父首肯，同時要交納自身收入的3%～5%作為抽花錢。（《汕尾疍民史略》，《汕尾日報》2008年5月6日）

明朝時期，設在碣石鎮(zhèn)的海豐縣河泊所，每年定額向疍民漁船征收漁課糧465石1斗。（葉良方：《海陸豐疍民滄桑錄》，《汕尾文史》，2004年第14輯）疍民除受到漁父的盤剝外，還受到漁欄主、漁霸、館頭、社頭、廟祝、海匪、地痞流氓、保長、甲長等的盤剝。汕尾新港疍民受到的盤剝名目就多達29種（《汕尾疍民史略》，《汕尾日報》2008年5月6日）。

“漁民頭上三把刀，海匪漁霸和把頭。刀刀釗人不見血，目汁流過又再流。落海掠魚三分命，上岸赤腳低頭行。咽喉好比魚骨鯁，哭天哭地哭無聲。”這首《漁家淚》，正是疍民對于受海匪漁霸欺壓，過著悲慘生活的傾訴?！皾O民受苦慘多多，受人欺負無奈何。浮家散宅生活苦，受盡土霸慘拖磨?？嗾f不盡苦連天，漁民姐妹最凄涼。”這首《疍民受苦歌》發(fā)泄了疍民心中苦楚?！耙恢霍咫p頭尖，漁主稱魚真兇殘。大秤稱入小秤出，未有稱魚先打人。”疍民用這首《稱魚真兇殘》控訴漁父的兇殘盤剝?！白约殐陡溉款溃瑺坑恤~貨給別人。魚肉給人剝?nèi)ナ常~骨給人丟落田?！边@首《自細兌父去牽罾》，也是對封建剝削制度的控訴。

疍民因哀而歌。長期以來，漁民的社會地位低下，被視為賤疍民。他們長年累月在海上與大風大浪搏擊，生產(chǎn)十分艱難，生活非常痛苦，心中的苦悶和悲傷，沒人訴說，無處宣泄，只能望著天，對著海，盡力盡情地哀嘆傾吐。

疍民因怒而歌。在舊社會，疍民深受官府的統(tǒng)治壓迫，備受漁霸的欺凌壓榨；他們悲傷，他們憤怒，他們吶喊。為了反抗官府的壓迫、漁霸的欺凌，為了未來的生活，他們借歌傾訴，發(fā)泄心頭積郁，表達心中怒火。

“想起漁家真慘凄，日夜海上受寒饑。風寒水冷向前去，掠有魚蝦笑瞇瞇。誰知魚蝦驚上帝，依然窮苦賺無錢。打倒?jié)O霸共劣紳，漁工齊心來支持。唱齊趕到紅軍去，自由平等樂嘻嘻?！薄稘O家真慘凄》控訴了封建剝削，號召漁民打倒?jié)O霸劣紳，爭取平等生活。

疍民因憂而歌。家男人出海捕魚，經(jīng)受風險；女人們編織漁網(wǎng)，擔心丈夫的安危，焦急等候丈夫順利回歸。她們憂心忡忡，思念出海的親人，淺吟低唱，且歌且訴，句句真切，字字悲傷，聲聲憂愁，以歌解憂。

《一個枕頭七寸春》唱道：“一個枕頭七寸春，留有三寸等待君。等待我君無來枕，枕邊目汁好撐船?！泵鑼懥似拮涌嗟染脛e丈夫，淚流成河，感情真摯?！鞍⑸┌谴彀∩?，無點水珠噴上船。有心送兄去聯(lián)絡，無心送兄返甌船。阿嫂扒船一下逗，無點水珠噴上頭。有心送兄去聯(lián)絡，無心送兄返回頭?！边@首名為《阿嫂扒船伸啊伸》的漁歌，表達了妻子對丈夫的掛念。

疍民因喜而歌。疍民之喜，在于捕撈大豐收。每當天遂人愿，魚蝦滿倉而歸，漁家老少盡開顏，唱起歌慶祝一番。疍民之喜，在于大婚之喜?；橐瞿巳松笙彩拢馕吨鷥河?，傳宗接代?；橐龃笙?，沖刷了生活中的種種痛苦與憂傷，生活有了希望，未來有了希望。

《手拈金扇綴君來》唱的“鬧彩彩，手拈金扇綴君來。手拈金扇綴君返，四目相睇笑嘻嘻”?！断嘤H相愛喜相逢》唱的“相親相愛喜呀相逢呀，結百年來幸福無窮啊哩喲喲哩喲呀，汛期增產(chǎn)慶呀豐收呀，生子生孫做呀舵公啊哩喲喲哩喲呀，幸啊福呀，無啊窮啊”，無不唱出了疍民婚姻的喜悅心情。

疍民之喜，在于翻身得解放，生產(chǎn)大發(fā)展，生活大改變，社會地位大提高。他們創(chuàng)作了許多新漁歌，聲聲不忘“幸虧有了共產(chǎn)黨”。《全靠領袖毛澤東》唱：“船靠舵箭靠弓，吹散烏云靠東風。我們有了好生活，全靠領袖毛澤東。”《幸得解放出頭天》唱：“菜頭切圓要切絲，漁民受苦這多年。漁民受苦這長久，幸得解放出頭天。菜頭切圓要切扁，漁民受苦真凄涼。漁民受苦這長久，幸得解放出頭天。”這都是歌頌新社會新生活的疍民漁歌。

潮汕歌內(nèi)容豐富，種類繁多，有生產(chǎn)勞動歌、悲憤苦難歌、歡樂之歌、愛情婚姻歌、風俗儀式歌、物產(chǎn)知識歌、俗信歌、歌簿歌、過番歌等。潮汕歌與潮汕畬歌對潮汕文學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是一筆特色鮮明、功能明顯、價值極大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