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梨花

周海亮

她知道他們一直在較著勁。她知道他們的名字，叫粟，叫錦。

她在梨園里見過粟，在斑竹林里見過粟，在老君山和觀音寺里見過粟。他們從未打過招呼，她只知他種田，英俊，有父親留下的十里梨園。她經(jīng)過他的梨園，見他站在似雪的花海之中，她的心即刻柔軟，如同梨花織就的云絮。又飛出蜂，飛出蝶，哪怕她離開梨園，蜂和蝶也在，每天繞著她翩翩起舞，讓她快樂并且不安。

她也在梨園里見過錦，在斑竹林里見過錦，在純陽觀和觀音寺里見過錦。錦跟她打招呼，她應(yīng)一聲，提了白裙逃開。他知道錦在身后看她，他知道錦的眼神里充滿愛戀。他還知道錦住在縣城，做藥材和絲綢生意，家族顯赫。錦還有一個戲園，沒事時，錦喝著茶，瞇著眼，聽戲臺上的女子咿咿呀呀地唱。錦富有、儒雅并且悠閑，縣城里幾乎所有年輕貌美的女子，都想嫁給他。

梨花開的時候，她又一次在梨園里見到粟和錦。兩個人正在下棋，錦占了上風，喝著花茶，悠哉游哉；粟滿頭大汗，苦苦支撐。她捂著嘴笑，卻出了聲，粟和錦一起扭頭，她紅了臉，匆匆逃離。卻不知是因為粟，還是因為錦。

那天錦心情很好。他在南河邊請粟喝酒，又喊來戲園子里的頭牌。女子淺淺地吟唱，引來諸多看戲的鄉(xiāng)人。女人蓮步輕移，長袖輕舞，鄉(xiāng)人們便醉了。加上免費的酒，便有鄉(xiāng)人躥上臺，唱花臉，唱小生，直把南河變成露天戲園。后來她也去了，被鄉(xiāng)鄰強灌一點酒，又被鄉(xiāng)鄰強推上臺。她大著膽子唱幾句大青衣，臺下便靜了，錦便癡了。錦看看頭牌，頭牌垂了頭，略顯尷尬?！偃缢サ綉驁@，頭牌的位置，便非她莫屬了。

她一直喜歡聽戲，無人時，也喜歡小聲哼唱幾句。她聰慧伶俐，身子和嗓子，都像一泓春水。那天錦向她發(fā)起邀請，她低了頭，不應(yīng)，亦不拒。

像她這樣芬芳的女子，只該屬于縣城而不是鄉(xiāng)野，屬于燈紅酒綠而不是粗茶布衣。很多人都這樣說，她信。

五月初五，南河龍舟賽，有粟，也有錦。鼓聲震天之中，木槳激出的水花在河面上架起彩虹。龍舟們行至中途，粟與錦已遙遙領(lǐng)先。兩個人都是鼓手，他們將鼓擊出飛翔的節(jié)奏，眼睛卻瞪著對方，似要將對方一口吃掉。兩個龍舟并駕齊驅(qū)抵達終點，勝負難分。然后便是漫長的裁決，粟和錦的目光，都在尋找著她。她坐在河岸，撐一把傘，盯著河面上的彩虹，目光里的那片梨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錦最終勝出，他興奮地跳進河水，大呼小叫，又掀翻自己的龍舟。

那天錦照例請鄉(xiāng)鄰們喝酒，那天粟注定悶悶不樂——不僅僅因為他輸了比賽，還因為他輸了她。那天她終于答應(yīng)去他的戲園。她知道去戲園意味著什么，也知道被困鄉(xiāng)間意味著什么。她父母雙亡，她想她也許需要一個真正的依靠。

她在戲園子里唱戲，頭牌黯然失色。她很快成為新的頭牌，甚至成為戲園的號召。在縣城，不管達官貴人還是凡夫俗子，都以能聽到她的戲為榮。錦對她更是寵愛有加，百般呵護，日日盯著她看，如醉如癡。然她卻時時想起粟，有時候，正唱著戲詞，眼前一片梨花似雪。她分了神，卻依然將每一句戲詞唱得水靈靈濕漉漉。她天生是唱戲的料，每一個人都這樣說。

不僅戲臺上，很多時，在夢里，她也會見到粟。粟一襲長衫，或藍或灰或白，錦看著她，或笑或呆或訥。還有梨園，梨花，陽光，柳絮，鋤頭，蝶和蜜蜂……她告訴錦，她想粟了。錦埋起頭，想了很久，說，一起去看他吧。錦備了馬車，備上酒，于是，又一個春日，他們在梨園里相見。

她在梨園賞花，他們在土屋里喝酒。她聽不清他們的話，她感覺自己一會兒是戲子，一會兒是農(nóng)婦，一會兒又是戲子……從上午到黃昏，錦和粟喝光整整兩壇燒酒。兩個關(guān)公搖晃著出來，月亮隱至花間，下人恭恭敬敬地候著他們。錦看看她，說，回去？她看看粟，說，去聽戲？粟搖搖頭，表情扭曲。馬車駛離梨園，她回頭，見錦已換好長衫，月亮下一塵不染。

那夜有她的戲。她想那也許是她的最后一場戲。

回去途中，錦說他已為她購得一處宅院，宅院前，一方荷塘，十畝桃園，二十畝斑竹林。她問，有梨園嗎？錦笑。當然有。

當然有，只是不在為她購買的宅院前。那是粟的梨園，錦已買下。粟當然不肯賣，但似乎，方圓三百里之內(nèi)，絕沒有錦買不來的東西。有時錦買東西，絕非僅僅用錢。

錦坐在臺下，喝著濃茶，醉眼朦朧。四個保鏢埋伏在周圍，深醉里的錦，仍然預(yù)料到了什么。她描了眉眼，飄上臺，繡著云手，唱著戲詞，看著臺下，濕了睫毛又濕了雙眼。她見一襲白衫的粟沖進來，她見粟被兩個保鏢架到錦的面前，她見粟惡狠狠地盯住錦。她見粟掙扎著，保鏢從他的懷里搜出一柄雪亮的匕首。她見錦接過匕首，打量著粟，笑著，搖著頭，眼睛里噴出火。她咬住痛，唱一句戲詞，腰間掏出一把梨花。那是梨園里的梨花，她將它們?nèi)鱿蚩罩?，然后，第二把，第三把……梨花紛紛灑灑，遮了她的眼和身子，似雨打過梨園，粟與錦再也尋不見她。當花雨停下，他們驚懼地看到，她正手持一把剪刀。剪刀對準她的喉嚨，她不說話，只盯住錦。

錦怔愣半天，長嘆一聲。錦揮揮手，示意保鏢放開粟。錦說，那宅院，斑竹林，梨園，算是送你們的賀禮吧！錦扭頭，看看臺上的一片梨花，終流出眼淚。

選自《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