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梁國際學校：教育的“麥當勞化”？

克里斯多夫·古爾科

一家由馬克·扎克伯格等億萬富翁資助的公司在亞非經(jīng)營著幾百所廉價私立學校，致力于同時實現(xiàn)公益和盈利。廉價量產(chǎn)的學校建筑和校服，一字一句絲毫不差的標準化課程內(nèi)容，手持電子書閱讀器完全照本宣科的老師，是這些學校給人的第一印象。我們奔赴肯尼亞首都內(nèi)羅畢，踏上一次教育學習之旅。

被遠程控制的老師

我們前往的這所橋梁國際學校坐落在木庫魯貧民窟附近，這里是肯尼亞首都內(nèi)羅畢最大的幾塊貧民窟之一，約70萬人生活在這里.抬眼望去是油膩的水坑、泥濘的道路和成千上萬座波紋板小屋。該校約有400名學生，大部分都來自這個貧民窟。

周三早上剛過8點，老師約翰·因宗貝利在六年級教室的黑板上寫下了拼寫錯誤的英語單詞“沒有”——withut，并請學生回答如何正確拼寫“沒有”一詞。一個學生很快站起來?！皐ithout”，他一個個說出字母?！罢_！”因宗貝利說，“現(xiàn)在，拿出練習本！”

你可能會覺得，這不就是很普通的課堂場景么？但是有人認為，這就是教育的未來；還有人認為，這是教育的沒落。為何這所學校收獲的評價如此天差地別呢？

木庫魯貧民窟的這所學校屬于非洲最大的廉價私立學校供應(yīng)商，收費十分低廉，并期望以此盈利。一個孩子每月只需繳納5-7歐元的學費，就可以在這里上學，少于肯尼亞平均月工資的1/10，多于木庫魯大部分人3天的收入。

橋梁國際學校期待在7年內(nèi)實現(xiàn)盈利，以后甚至還要成長為全球跨國教育集團，前提是它得快速增長。如今，公司僅僅在木庫魯就建起了另外7所學校，另有24家分布在內(nèi)羅畢的其他貧民區(qū)。肯尼亞第二大城市蒙巴薩的學校數(shù)量與此相當，此外，在一些小城市和偏遠地區(qū)也可以看到橋梁國際學校。

據(jù)這家公司稱.如今肯尼亞一共建有405所橋梁國際學校.在烏干達和尼日利亞也有所分布，自去年開始，還在印度建了4家，在利比里亞還處于試水階段。如果一切順利，橋梁國際學校就能接手這個國家的全部小學教育。這家公司于10年前開始運營，如今在500多所學校有10萬多名學生按照這種模式學習。

橋梁國際學校數(shù)量擴充快。首先歸功于一種全新的體系。這家公司所建的所有學?？雌饋矶紟缀鹾湍編祠?shù)膶W校一樣：一棟單層建筑.用粗糙的柱子和漆成綠色的波紋板組裝起來，沒有窗戶，只有金屬絲網(wǎng)，沒有電燈，光線通過房頂?shù)囊粋€洞進入教室。

橋梁國際學校靠此節(jié)省設(shè)計和建造成本，同樣的還有廉價量產(chǎn)的綠色校服，但是最重要的是，所有學校的課程內(nèi)容完全一樣，一字一句絲毫不差。

例如約翰·因宗貝利在課堂上說：“Shewent without her book.（她沒帶書就走了。）請把這個句子正確地寫在你們的練習本上?！边@些語言并不是他自己組織的，雖然因宗貝利給六年級學生上課.但課程內(nèi)容并不是他準備的。

他在課上所說的所有話.所做的所有動作.都寫在他始終拿在手上的一本不比A5紙大的電子書閱讀器屏幕上。每天早上，因宗貝利都會登錄進橋梁國際學校的系統(tǒng)下載講稿。課程開始后，他只用聽從指示就行。講稿中寫著：“你們有兩分鐘時間?，F(xiàn)在開始。”于是因宗貝利就說：“你們有兩分鐘時間?，F(xiàn)在開始?！?/p>

除了極少的不同，這些話在所有國家的所有科目都差不多，不管是數(shù)學還是斯瓦希里語。這些講稿絕大部分由這家公司的員工在美國寫作完成。他們坐在馬薩諸塞州的一個辦公室中，寫下了幾百名教師在相距數(shù)千公里外的課堂上要說的話。

“放下筆，看著我?！币蜃谪惱f，因為這正是他的電子書閱讀器屏幕上的話。閱讀器也會指示他怎樣做?！暗却?0秒鐘，點一個坐姿端正的年齡稍大的學生回答問題?！薄白寣W生們鼓掌?！?/p>

在這里，老師就像一名演員，英語課就像一出戲劇.并在幾百所橋梁國際學校同時上演。這家公司希望教師質(zhì)量不依賴于教師本身的能力，而是讓所有教師能夠永遠保持同等水平，使得課堂標準化、自動化，只是在這些學校中工作的并不是機器人.而是來自周圍貧民窟或村莊的高校畢業(yè)生。橋梁國際學校為他們上5-6周的培訓課，給他們一個電子書閱讀器和一份工資.雖然工資可談.但遠低于肯尼亞一名有大學畢業(yè)證書的專業(yè)教師的平均工資——約200歐元。這樣，公司省了錢.可以為學生提供每月只需繳納5-7歐元的課程。只是給學生上課的并不是一名教師，而是一名朗讀者。

第一所橋梁國際學校

該靈感來自一對美國夫妻：沙農(nóng)·梅和杰·濟梅爾曼。梅在哈佛大學和伯克利大學學習了人類學，在中國研究訪問時，她開始在一所鄉(xiāng)村學校教英語。她注意到，一些老師干勁不高，受教育程度也很低，而且老師曠工率居高不下。

這是個全球性問題。研究表明，在亞非的很多國家，高達50%的教師經(jīng)常無故曠課。由于公立學校不足，很多地方建起了私立學校，它們常常由宗教團體、非政府組織或貧民窟和村民經(jīng)營，學生只需每月繳納幾美元學費就能上。在一些貧困地區(qū)，這種廉價私立學校的學生數(shù)量多于公立學校。教室常常設(shè)立在后院或草屋中，一個班有多達百名學生，教學上存在很多缺陷，教師曠課的情況也常有出現(xiàn)。

貧窮國家的人們其實愿意為教育花錢.但是那里的教育資源實在太過差勁，沙農(nóng)·梅從中看到了一個市場空缺。企業(yè)家杰·濟梅爾曼支持她，他在硅谷靠一款登記考試成績的軟件掙了數(shù)百萬。在非洲度蜜月期間，他們詢問當?shù)匦W生、教師和學生家長對教育的期望是什么。

隨后兩人搬到內(nèi)羅畢，為學校尋找合適的選址，與村里的長者和地區(qū)主管談話。2009年，他們在木庫魯?shù)呢毭窨呓ㄆ鸬谝凰鶚蛄簢H學校。

剛過9點，五年級的斯瓦希里語課結(jié)束了，課間休息后就要上下一堂課了。11歲的格蕾絲穿著一條綠裙子，頭發(fā)編成了一個花環(huán)，她的父親在一家肥料廠工作，母親售賣二手衣服。格蕾絲和她的兩個兄弟姐妹在橋梁國際學校上學兩年了?！澳侵拔胰ミ^另一所私立學校?！备窭俳z說，“早上，老師給我們布置完作業(yè)就走了，沒有人監(jiān)督，我們只知道在教室玩耍，什么也沒學?！爆F(xiàn)在一切都更好了：“我們可以隨時問老師問題.他們上課時一直都在教室?！?/p>

確保教職人員待在教室——這確實是橋梁國際學校取得成功的一個主要原因。由于老師必須用電子書閱讀器登錄，公司能清楚地看到某個教師是否曠了工，是什么時候曠的工。如果有老師生病或需要請事假，公司就會安排代課老師。校長每天都會監(jiān)管教學工作，確認老師是否真的在上課，是否在按照講稿講課。

學生的每門成績都會由老師填入系統(tǒng)，父母可以隨時掌控孩子的成績情況，此外學校還會和老師交流，為學生樹立學習目標，就好像這些老師是一家公司的職員。在橋梁國際學校的廣告上，寫著他們的學生比公立學校學生的成績更好，除了學齡前兒童預備班，這家公司還提供完整的八年制肯尼亞小學教育。

“這里老師的教學方式和其他學校完全不同?！泵灼胬醽喖{羅說。他的兒子和女兒分別6歲和4歲，正在橋梁國際學校上學?！拔业膬鹤訒⒄Z，能讀會寫，比在其他學校上學的孩子會的東西多得多。”尼亞納羅在離學校只有10分鐘步程的地方經(jīng)營一家售貨亭，售賣肥皂和大米，每天從日出到日落不停工作。“要籌齊學費并不容易，”他說，“有時候如果暫時沒錢交學費.我會請求校長寬限些時日?！?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6/15/qkimageshwwzhwwz201806hwwz20180602-3-l.jpg"/>

“我們知道，對于很多父母而言，要湊齊學費都很不容易，”東非橋梁國際學校主任安德魯·懷特說，“但如果在我們這里上學，他們的孩子未來可能擁有更好的機會。”懷特在烏干達生活了多年，之前一直參與各種教育項目，但是成果非常糟糕，他一度失去信心。

剛開始看到橋梁國際學校在烏干達招聘主管的廣告時，他充滿懷疑?！叭缓?，我在肯尼亞參觀了一所學校，覺得印象深刻。操場上非常安靜，沒有一個學生在玩，老師們確實在教室里教學?！?/p>

2014年，懷特開始在橋梁國際學校任職，如今他在公司總部內(nèi)羅畢一片工業(yè)區(qū)的一棟樸素辦公樓中工作.樓面有閃爍的霓虹燈管和碎裂的泥漿。這一切并沒有嚇退投資者：據(jù)美國《華爾街日報》，僅僅2015年，這家公司就籌集到了1億美元資金。比爾·蓋茨、馬克·扎克伯格和易貝創(chuàng)始人皮埃爾·奧米迪亞都投了錢。

這一教育方案在硅谷如此受歡迎并非偶然。美國教育體系中的特許學校從當?shù)剜l(xiāng)鎮(zhèn)政府獲得教育資金，但是學校仍然保持獨立運作。前總統(tǒng)奧巴馬鼓勵這些私立學校的發(fā)展。因為它們在一些問題區(qū)域取得了不錯的成績。而現(xiàn)總統(tǒng)特朗普內(nèi)閣的教育部長貝齊·德沃斯決定延續(xù)這一路線，支持政府更少地干涉教育體系。

公益和盈利能并存嗎？

此外，在這個在線教育和視頻教輔飛速發(fā)展的時代，很多教育工作者不再拘泥于傳統(tǒng)教學模式。一些富裕的加州人看到了計算機公司和因特網(wǎng)巨頭改變世界的過程，想用同樣的方法來讓世界變得更好。這些風投慈善家不再將錢捐給公益組織.而是將之投入既能盈利又能起到公益作用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中。

“人們總是說，行善事和賺大錢只能二選其一?！睉烟卣f，“但是為何不能二者兼得呢？并沒有證據(jù)證明這樣不f%”

這種方案的批評者們不相信這樣崇高的目標能夠?qū)崿F(xiàn)。科學家、政治家和工會成員認為橋梁國際學校是教育的“麥當勞化”，是對最貧窮人群的殘酷剝奪。懷特反駁道，有證據(jù)表明，目前學校做的還是賠本買賣。美國《紐約時報》的調(diào)查研究顯示，這家公司每月運作成本高達100萬美元。

懷特說，學校的最終目的是為了盈利，但并不是不惜一切代價。不能負擔學費的家長可以延遲繳費，實在沒錢的學生還可以申請獎學金。很難說是不是總是這樣，也有家長說，因為無法繳納學費，他們必須把孩子從學校接回來。但是如果和木庫魯?shù)膶W生家長交談，就能了解到他們和這家教育公司關(guān)系很好?！八信u都源于人們對新事物的恐懼?！卑驳卖敗烟卣f。

威爾森·索西恩不像是個會恐懼的人，他是總部在內(nèi)羅畢市中心的肯尼亞國家教師聯(lián)盟主席。“我知無不言?！彼f，“橋梁國際學校在肯尼亞是非法的，這些學校都沒在政府注冊，教師都沒有受過專業(yè)培訓。”

過去幾年，這位工會首領(lǐng)一直領(lǐng)導著反對橋梁國際學校擴張的斗爭。幾周后，他將飛往柏林警告人們廉價私立教育的后果?！皹蛄簢H學校在我們這里建了幾百所學校，來排擠我們國家的公立教育機構(gòu)?！彼f，“但這是一家公司，它可能會宣布破產(chǎn)。一旦它破產(chǎn)，我們該怎么辦呢？誰來教我們的孩子呢？”

索西恩的擔憂也有他的道理。因為根據(jù)肯尼亞法律，橋梁國際學校只能在特殊情況下雇傭沒有資歷證書的教師，它的教學計劃也沒有完全得到相關(guān)教育委員會的許可，但這也是因為肯尼亞國家教師聯(lián)盟的代表對此有決定權(quán)，力圖阻礙這項許可通過。

2017年2月初，一項肯尼亞法律規(guī)定，因其糟糕的教學條件，多所橋梁國際學校必須關(guān)閉。這家美國公司提出了抗議，至今這些學校仍然繼續(xù)存在著。相似的事情也發(fā)生在了烏干達，也是在一個教師工會組織的壓力下，理由是橋梁國際學校沒有達到衛(wèi)生和法律標準，但是最終這家教育公司還是被允許繼續(xù)運作。

如果肯尼亞和烏干達的司法部門采取有力措施.不僅橋梁國際學校，大部分小型私立學校也必須中斷授課。屆時將有數(shù)十萬學生涌向公立學校，或是根本得不到受教育的機會。

而索西恩最關(guān)心的是那些擔心失去工作的教師們。在肯尼亞，我們可以在每個街角觀察到，新的數(shù)字商業(yè)模式是如何迅速改變社會的。幾乎到處都能用手機支付，一種名為M-Pesa的移動支付體系不需要開通銀行賬戶就能便捷支付，因此也成了銀行的競爭對手。很多人都利用即時用車軟件優(yōu)步便捷出行。在肯尼亞，出租車司機也在和這種新出行方式的引入作斗爭.但是還沒有取得成效。如今，教師們也加入了抗議一家美國公司的隊伍。

肯尼亞國家教師聯(lián)盟和世界教師總工會聯(lián)合會——國際教育聯(lián)合發(fā)表了一份關(guān)于橋梁國際學校在肯尼亞活動情況的報告，并得出結(jié)論，橋梁國際學校收取了隱性費用，因此收費比其官方宣稱的要貴。對此，這家公司的回應(yīng)是完整公開自身收入。不久，索西恩提出禁止公開談?wù)撨@家公司，但是同時他卻說：“憲法保障言論自由的權(quán)利，一家像橋梁國際學校這樣的騙子公司也無法改變這一點。”不管怎樣，他占據(jù)了道德上的有利位置：橋梁國際學校象征著機器人式學習，“手持平板的外行朗讀者不能代替真正的老師.因為課堂上教師不僅要為學生們傳授知識，還要塑造他們的性格?！?/p>

獨立思考、判斷能力和創(chuàng)造性都很難借助橋梁國際學校的教育體系實現(xiàn)，照此標準，一個通過平板電腦受到遠程控制照本宣科的老師并不是個好榜樣?！敖虒W的成功依賴于交流?！钡聡嘭惛翊髮W教育學教授安奈特·朔恩普福路克說，“老師將自己的知識傳遞給他的學生們，并不能單純依靠朗讀教學材料。學生們必須積極參與其中。追根究底，橋梁國際學校并沒有為顧客提供它許諾的低廉優(yōu)質(zhì)的教學?！彼范髌崭Ｂ房硕嗄陙硪恢敝铝τ谘芯堪l(fā)展中國家的廉價私立學校。在她看來，當更高的收費為學生帶來了更多的機會時，教育和盈利并非不能共存，但是橋梁國際學校的情況并非如此：“那些將孩子送到橋梁國際學校上學的家長們，他們的投入最后很可能得不到相應(yīng)的回報?！?/p>

橋梁國際學校的教學只持續(xù)到小學八年級，那之后是為時4年、大部分學生必須自行承擔學費的中學教育?？夏醽喒⒋髮W招生名額很少，擠不進去的學生也必須交錢上大學，以后才有機會做一份收入更高的工作。來自木庫魯貧民窟的大部分人都無法承擔這些費用。

到現(xiàn)在為止，橋梁國際學校的存在并沒有為這個國家?guī)韺嵸|(zhì)性的損害，因為肯尼亞的公立學校實在太糟糕了。2013年世界銀行的一項研究顯示，大約有一半教師經(jīng)常曠課。2014年，橋梁國際學校平均每兩天半就開辦一所新學校。

12個國家.1000萬學生——這是橋梁國際學校為自己設(shè)立的2025年度目標。懷特說，目前還不考慮向歐洲擴張，“亞非的教育問題很嚴重，我們沒工夫再管其他國家?！?/p>

位于木庫魯郊區(qū)的這所橋梁國際學校，迎來了第一次課間大休息時間，孩子們在滿是石頭和泥土的空曠操場上奔跑。如果問這些學生長大后想做什么，他們會回答“律師”“飛行員”“護士”，顯然沒有一個人想成為“老師”。

[譯自德國《brand el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