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火柴的女孩（節(jié)選）

★★★

知青穿上一件鮮紅大衣，抹一只艷彩胭脂，揮一揮拳頭，“絕不服輸?！彼f。

出門去等公司的車來接。

車子來遲了。

知青拉一拉大衣襟。

一陣寒風吹來，她打一個冷戰(zhàn)，老天，這里快變西伯利亞了。

她想起女上司幽幽地抱怨： “早上不愿起床時，只想叫‘所有的名與利都不要了，讓我多睡三個小時吧。”真沒出息。

知青不由得笑出來。

她頓著足取暖，該死的司機，把車開到什么地方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得身后有人叫她：“小姐，好心的小姐，幫我買一盒火柴?！?/p>

知青轉(zhuǎn)過頭來，只見面前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托著一只籃子，一臉哀求神色。

知青震驚，女孩衣衫單薄破爛，不住瑟縮，知青生活在富庶的大都會中已久，從未見過小孩吃這種不必要的苦，好心熱情的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脫掉大衣，把里頭一件對襟毛衣除下加在女孩身上。

她吃驚地問： “你是哪一家的孩子，誰如此刻薄你？我?guī)闳ヅ沙鏊f個明白。”

女孩仍然仰著頭：“請你幫我買一盒火柴?！?/p>

火柴，誰還賣火柴？

即用即棄塑料打火機才一塊錢一個。

知青看見公司車已遠遠駛來，便掏出張鈔票放在籃中給小女孩， “回家去，當心冷。”

“謝謝你，小姐?！毙『⒎浅８屑?。

車子來了，知青趕開會時間，跳上車去，轉(zhuǎn)頭，那小女孩已經(jīng)不見了。

她看看手中火柴盒子，見同買香煙送的火柴沒有什么兩樣，便順手放進手袋。

午后，會議完畢，與同事肖梅說起這件事，肖梅很動氣，“你應該馬上報警，這是虐兒案?！?/p>

知青非常遺憾， “我從未見過那樣破爛骯臟的衣服鞋襪，你可記得我們?nèi)ツ瓿霾畹郊~約看過的一出舞臺?。俊?/p>

肖梅點點頭，“雨果的《悲慘世界》改編?！?/p>

“不錯，那小女孩的打扮，同舞臺劇角色差不多?！?/p>

“我的天，那么爛?！?/p>

“肖梅，你說得對，我應該報警，讓社會福利署把她送到兒童院?！?/p>

肖梅說： “我最恨看到兒童受苦?！?/p>

“可是他們永遠首當其沖?！?/p>

“算了，知青，你也已經(jīng)做了好事。”

“她為什么賣火柴？通常賣的是口香糖。”

“肖梅，這好像是很熟悉的一件事：誰家的小女孩在大寒時分站街上賣火柴？”

“安徒生。”

“誰？”

“安徒生童話故事中賣火柴的女孩?！?/p>

“是嗎，我怎么想不起來。”知青狐疑。

“你小時候沒看兒童樂園還是怎么的？”肖梅笑，“不同你說了，我還有工夫要趕出來?！?/p>

知青發(fā)誓下次再見到那襤褸的小女孩馬上帶她到警局去。

那天晚上，知青的男伴永生說好來陪她吃飯，她在家做烤橙鴨，煤氣爐的自動點燃器壞了，打不著。

知青忽然想起她有一盒火柴，正好應用。

打開手袋，取出火柴，擦著，一朵小小藍紅色火焰燃燒起來。

煤氣爐輕輕撲一聲點著。

知青想，好心有好報。

她正想吹熄火柴，忽然之間，小小火焰發(fā)出黃色光暈。

知青聽到有女聲輕輕說： “推掉她，同她攤牌。”

另一個聲音明明屬于永生： “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知青一愣，火柴枝已燒近指頭，知青連忙松手，火柴落在水盤里， “嗤”的一聲熄滅。

知青失笑。

屋里只得她一人，誰會在她耳邊說話，恐怕只是工作過勞，神經(jīng)衰弱。

誰要同她攤牌，誰有要緊的話同她說？

與永生走了三年，數(shù)開頭那年感情最好，第二年也不壞，最近大家都忙，見面的時間減少，每次約會卻還是愉快的。

不一定要結(jié)婚，但身邊有個忠誠的朋友，有商有量，卻是樂事。

這一陣子一星期也未必約到永生一次。

知青心中略覺異樣，這種事，非要沉得住氣不可，她唯一的可做的，不過是靜觀其變。

永生遲到半小時，氣色不覺有變。

知青開出一瓶紅酒，與永生好好享受一頓晚餐。

永生躺在長沙發(fā)上休息，說聲“夫復何求”，令知青感覺舒服。

知青坐近去，“什么‘還不是時候？”

永生愣住，面孔漸漸漲得通紅，他握住知青的手， “你都知道了?！?/p>

知青十分驚疑，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愿意告訴我嗎？”

誰知永生答： “還不是時候?！?/p>

他匆匆告辭，失卻來時歡顏。

知青沒再追問。

但是也沒有睡好，她輾轉(zhuǎn)反側(cè)整夜。

第二天清晨，她把臉埋在枕頭中對鬧鐘說：“什么都給你，讓我多睡三個小時，盡管把永生帶走好了?！?/p>

起床時又笑，永生并不屬于知青，她有什么資格把他出賣。

她在停車場到處找那賣火柴的女孩。

又問司閽可見過那樣一個破爛小女孩。

答案令她失望。

她把那盒火柴緊緊抓在手中。

車子來了，知青還等多十分鐘，只覺陰地里寒氣襲人。

一上車就看到屬于她的淺灰色毛衣折疊整齊了放在后座座位上。

知青失聲問司機： “這件毛衣是誰交給你的？”

司機也愕然，“不是你昨天落在車里的嗎？”

不！

但知青當下恢復鎮(zhèn)定，“是，我想起來了?！?/p>

她把毛衣打開，又折好，又翻查口袋，看看有什么東西漏在里頭，終于放下它。

中午她跑到書局找到一冊《安徒生童話》，帶回辦公室，從人魚公主讀起，看到紅鞋兒一章，已經(jīng)感慨不已，接著是快樂王子的一生，知青拍案驚奇，什么樣的腦袋與智慧想得到這樣精彩的故事？

跟著便是賣火柴女孩的悲劇，知青淚盈于睫地合上童話。

臨下班時接到永生電話，約好在他家等。

知青曉得他已經(jīng)決定攤牌。

心中不無感慨，可是要失去他了。

提早回家去換一件衣服，打扮整齊也是對人的一種尊重，心情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

★★★

知青返到寓所，自手袋取出火柴，實在忍不住，劃著一支。

那朵蛋黃色光暈又來了。

知青盯著火焰，直到雙目刺痛。

火柴熄滅，她又再擦著一支，這次，她似聽到永生的聲音： “我真不知道應該選擇哪一個才好。”

知青心頭一震，火柴掉在地上，她連忙拾起它，雪白地毯上已經(jīng)有一點焦跡子。

太荒謬了，這同扶乩（ji）有什么分別，不能允許此事持續(xù)。

她把整盒火柴拿到廚房，想把它一次燒掉，偏偏這時電話鈴響起來。

由永生打來。

“你還沒有出門？我等你呢。”

“我換件衣裳馬上到。”

“不，我來看你，十五分鐘后到。”

知青坐下來。

面臨轉(zhuǎn)變，她渴望知道未來吉兇，故此忽然迷信，求助于超自然力量。

靜心解釋了自己的心理狀況，知青略為心安，并且苦笑。

她撩一撩頭發(fā)，速速換件便服，再到廚房去處理那盒火柴，它已然不見。

知青搜遍口袋，都找不到。

門鈴一響，永生已經(jīng)來了。

知青給他一杯冰啤酒。

“你看上去有點疲倦。”

“是的，這年頭不比那年頭，彼時真是三日三夜不睡都看不出來?！敝嚆皭?。

無意中泄露心事重重沒睡好，諒永生也不會笑她。

永生忽然說： “知青，每個人都有過去?！?/p>

知青訝異地回答： “那當然?！?/p>

“我也有過去?！?/p>

“過去并不重要，”知青失笑，“何用念念不忘?！?/p>

“我的過去，牽涉到某個不愿意忘記過去的女性。”

一切煩惱，因此而起。

知青不知同情哪一方好，亦無意擔任評判，只得維持緘默。

“問題出在我不愿意重蹈覆轍?！?/p>

知青不得不問： “可有人勉強你？”

“沒有，但是在等我做出選擇，我感覺到壓力甚大，有時情愿毫無選擇。”

知青無法置身事外，因說： “不知是哪個大作家說的，需要選擇，還是愛得不夠，至愛沒有懷疑。”

永生漲紅面孔，知青不去點破他。

過很久，永生才為自己辯護： “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很難再找得到百分之百單純的愛?！?/p>

知青不想與他辯論，沉默片刻，說聲“是”。

現(xiàn)代人連攤牌都這么含蓄，什么明顯的話都沒有說，已經(jīng)表達了心意。因雙方都毫無被得罪的感覺，將來方便見面，照樣是朋友。

不知多累。

永生走了以后，知青獨自坐在小小客廳中。無意把手伸進口袋，噫，那盒火柴又出現(xiàn)了。

她索性取出一支香煙，用火柴點著，當然沒有學童話里的小女孩那樣，把火頭接近墻壁，希望看到圖畫。

她不想把雪白的墻紙熏黑。

知青仰頭大笑。

★★★

肖梅迎上來， “你來看看這張最高指示，簡直是要我們的命?！?/p>

知青先捧著面前的黑咖啡，痛快地喝一大口，沉默地攤開文件，看一遍，說道： “債多不愁，慢慢來?！眹@一口氣。

肖梅看她，她朝肖梅勉強笑一笑。

肖梅知道她公私兩忙，壓力非同小可，于是便搭訕說：“噫，這是什么，《安徒生童話》?！庇幸獠黹_話題。 知青順手拾起那本書。

“童話世界才好呢，”肖梅也很感慨，“黑白分明，善惡到頭，終有報應?！?/p>

“也有很多悲劇?！?/p>

肖梅笑，“但都是浪漫美麗的悲劇是不是？人世間的慘劇卻大都骯臟猥瑣?！?/p>

“你看我們的牢騷越來越多?！?/p>

“那貧苦的小女孩，”肖梅想起來，“你有沒有再看見她？”

“沒有，她沒有再出現(xiàn)?！敝嗖幌攵嗾f。

“多可憐！”

知青牽牽嘴角， “讓我們召集下屬來公事公辦?！?/p>

此刻的知青不會比那可憐的女孩更不絕望。

永生把她攤在那里與別人并列，以便他隨時選擇。

沒有比這再氣人的事了。

知青照常開會，發(fā)言，旁人絕看不出她神色有異，但是她內(nèi)心世界卻住著另一個悲哀的彷徨的小女孩，知青為她自己嘆息。

永生怎么樣看她不要緊，她又如何看自己？

散會她鎮(zhèn)定地站起來，取過外套，“肖梅，我沒鞋穿，我們且去逛街。”

肖梅看看足下，“真的，坦克車都穿爛，越漂亮的鞋子越不經(jīng)穿。”

知青決意要買它十雙八雙紅鞋，穿上去在名利場中跳舞，跳跳跳，一直跳，直到不能停下來。

她不會氣餒，環(huán)境即使差到絕頂，也不會嚇怕她，斗志只有更加高昂。

她答應過自己，決不虧待自身。

旁人也許會說，看，瀕臨失戀的老少女，沒心肝，絲毫不見悲切，反而一個勁兒逛街置行頭。

老一代女性也許會認為新女性心腸剛強至走火入魔，但只有當事人才明白，若非這樣，不能生存。

肖梅訝異日： “這紅鞋配衣服不容易。”

“我的套裝多數(shù)是黑白灰?！?/p>

“但腳踏紅鞋不覺突兀？”

“這才見獨特，”知青笑，“管他呢?！?/p>

肖梅也笑，一邊說： “我可不是擁物狂，我買的東西，明天統(tǒng)統(tǒng)等著派用場?！?/p>

知青指著好友笑道： “越描越黑。”

誰都看不出她已經(jīng)受了傷。

下午，永生的電話追上來，他大抵想在抉擇之前把兩個女子看清楚一點。

知青卻捏造理由來推搪，“今天實在不行。”她厭惡做陳列品， “我一早約了老同學?！?/p>

“不能推嗎？”

為誰，為他？“已經(jīng)推了六個月，推無可推?！?/p>

永生不悅，“那我明天再打來。”

但是他不肯預約，怕他的行動會受到束縛。

知青笑一笑放下聽筒，不想再研究這個男生的心理。

他看輕她，不要緊，一個人只要看重自己即可。

鑒賞：

相信大家哪怕沒有讀過亦舒的小說，也應該聽過她的名字，近幾年來更有可能看過她的小說改編成的影視作品，包括《我的前半生》《胭脂》等。亦舒祖籍浙江，在香港長大，正因如此，她的遣詞造句有些獨特的韻味?？赡苁鞘芰嘶浾Z影響，亦舒的用詞十分古典，行文簡練，又有韻律感，寫的雖是大都市里年輕人的故事，語句讀起來卻很是沉穩(wěn)，不造作。

亦舒的小說乍一讀來似乎重點不太清晰，沒有明確的起承轉(zhuǎn)合，她對所有人物和所有情節(jié)都有種一筆帶過的態(tài)度，不會多花筆墨具體描述某個場景，往往在架起畫布鋪上通透底色之后，再略施幾筆亮色，頗有寫意山水畫的意思。偶爾，亦舒還會切換視角，雖然讀者一直跟著主角一人，但時不時也能聽到其他配角內(nèi)心的聲音。有些作者將這種做法視為大忌，但亦舒已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實際上，她的小說讀起來更像劇本，場景和故事設置都是為了人物服務。她關注的重點是人物，是主角的人物弧線能否妥善完成。這可能也是她的作品改編電影電視劇特別多的原因。

亦舒的另一特點便是對人物心理活動的描寫，尤其突出他們內(nèi)心所想和實際行動上的差異，由此做到以小見大。這一點對于生活在都市里的現(xiàn)代人來說再平常不過，人們早巳習慣了在外人面前戴上重重面具，把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層層掩埋。當亦舒筆下的人物故作堅強，說出違背內(nèi)心本意的話，讀者也會受其觸動，回想起曾經(jīng)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