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友如煙

向雅晴

我想我將永遠懷念小晴。那個言笑晏晏、只如初見的小睛。

高考過后我們曾經(jīng)在宿舍門口碰見，她正要出去，推開了門，而我恰巧在那個時候經(jīng)過。我們便攀談起來，談我去書店，書店的排兵布陣，廣州的天氣，霧霾；談她的三姑六婆勸說她，考不上回老家工作。我們相談甚歡，又像什么都沒說，不過十分鐘，我便抽身離開了。那之后我再沒見過她。

我們最初是在圖書館認識的。我和同學慧慧坐在一起，聊著亂七八糟的八卦，在圖書館這樣嚴肅的地方，還真是不合時宜。突然一只手拍到我的肩上，我回頭望去，卻是一張不認識的白亮通透的臉蛋，笑盈盈的。她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似乎沒發(fā)現(xiàn)自己認錯了人?；刍厶饋恚?“怎么是你！在這里？”兩個人便你一言我一語地歡談起來?！拔艺f你呀，不好好準備復習，卻在這里瞎逛，晚自習呢！一看就逃出來了吧！”女孩笑了：“我也沒有瞎逛，夠認真了，找點書看看，平衡一下心理，免得憋出病來。你不也一樣！”“我可不一樣！她才是跟你一樣的高考黨！”慧慧指著我。我總算得以插話：“我們這兒就你一人不高考，出國那么輕松，誰都羨慕！”“那是，你們最好加油，我可是天下第一大閑人，你們都不準跟我一起玩，免得被帶跑。”三個人都笑出了聲，引得其他的同學側(cè)目。

原來小晴是隔壁班的，據(jù)小晴說，我常常在走道上和她擦身而過，但她不敢叫住我，因為我臉上似乎寫著“生人勿近”四個大字，寒氣逼人?？晌覂?nèi)心其實是個馬大哈，冷臉下一腔熱情，一旦和人熟起來，還常常沒了分寸。但我搜索著記憶中和她擦身而過的場景，卻幾乎沒有，大約只能怪罪于我走路只看路不看人，還有病人膏盲的臉盲。

八月有一整月的假，我趁此機會長期入駐圖書館，可其他考生也不傻，個個都起得老早，離開館半小時，門前就排上了長隊。我雖然也勉強算勤奮，可最多也只能占到一樓的單人位置，雙人大木桌我是從來占不到的。一日我起晚了，急匆匆地趕往圖書館，在半路上遇到了小晴。此前我和她打過兩次招呼，知道她回了一趟老家。她也望見了我，我于是下來推著單車走，和她聊了起來。我們當然是聊復習，我看見她的眉毛像毛蟲一樣糾在一起，她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的注視，咧嘴笑道：“我已經(jīng)兩個月沒修過眉了。”我驚訝于她的坦誠和率直，于是指著自己的眉毛：“我也三個月沒理過了，祖?zhèn)鞯娜敲加峙艹鰜砹?。”她仔細看了我的眉毛，忍不住大笑。不知是被哪一秒的她打動了，我掏出家庭老師給我制作的習題集說： “給你看看，看一上午，我到時候去找你拿.里頭有很多重點難點，對我來說很有用?！彼纱笱劬舆^那個筆記本大小的“密題集”，驚喜得眉梢上揚、眼睛發(fā)亮，然后連連點頭： “好的！你坐在哪里，我下午給你送過去?！?/p>

當她把筆記本送回來時，我才知道，她和她的好朋友竟然坐在會議室！而且是長踞在此，我極其驚嘆，因為會議室是與整個圖書館隔絕的小單間，里面有相對多的私人空間，甚至能讀出聲來，是全校最難搶的寶地！她引我到她們的據(jù)點去走一番，我不住感慨。她機靈地一笑： “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來和我們一起坐，就在這個位置?！彼噶酥刚虚g的位置，并悄悄在我耳邊說： “這個位置是去年高考第一的學姐坐過的！”我抖了抖，望著那誘人的位置又思考我一個人來來去去的“自由”，最終做出了決定。

下午我便光榮地“升入”會議室的上座，透過透明窗戶往外看，仿佛外邊的學生們都對我艷羨不已。

原來和她一起學習的女孩叫好好，她成熟又漂亮，身材頎長，常常穿著只有高個子才能駕馭的長裙，讓人羨慕嫉妒。開始時我覺得她高冷極了，幾乎不怎么講話，但當我用一包辣條打開了我們友誼的大門之后，一切都不一樣了。她學習非常用功，每天可以學習十二小時，中午只吃三明洽，晚上只啃玉米棒子。隔壁會議室坐著她倆的好友，一個男生。他承擔了為兩個女生買玉米棒子的任務，當我加入這一戰(zhàn)隊之后，他就要買三根玉米棒子了。而我食量大于常人，我還要吃兩枚雞蛋，于是他就得買三根玉米棒子和四枚雞蛋。他敲開我們的門時總要抱怨一句： “我總是在做這些沒有意義的social?！蔽覀兙凸笮ζ饋?。

臨近開學的時候，大家開始緊張起來，平時能和我不斷聊天的小晴也幾乎緘口不言，絕不談學習之外的事情。好好就更不用說了，她一來會議室放下東西，就踱步到沙發(fā)區(qū)讀書，一整天見不到人。后來不知怎么地，小晴也轉(zhuǎn)移到了其他地方。想想，可能是我們?nèi)嗽谝黄?，常常忍不住說話，就算不想打擾，也不得不打擾。這樣一來，就只剩我一人在會議室了。頭一天我還孤單寂寞冷，但后一日我便怡然自得地享受屬于我的私人空間。

我們開始夜夜去讀書，有時候八月的風里竟然帶了一絲寒氣，好好提議道： “我們考完試一定去泡溫泉！”小晴就大笑：“考完是六月，你是想火上澆油還是想集體中暑？”隔壁男孩倒是很積極：“我要去！”好好撇了撇嘴： “男士免了?！庇谑菐讉€人開懷大笑。

一次夜讀，我看見離我不遠的小晴趴在欄桿上，面容愁苦，就像幾天沒吃飯了一樣。我走過去拍拍她： “今天怎么這么沒有元氣呢？”她唉聲嘆氣： “總覺得自己考不上好學校。而且為什么要學的東西這么多呢……”她翻了個面，背對著我。我趴到她背上，輕輕摟住了她： “我知道你的感覺，我也常常被山一樣的習題壓得窒息?！彼@回轉(zhuǎn)而正面朝我，和我輕輕摟在一起：“你啊，不認識的時候看起來高冷，誰知道熟悉了以后這么黏人。”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的確容易對人產(chǎn)生依賴心理。我們約好考完以后一起去玩，至于去哪里，考完以后再想。

這天回宿舍的路上，小晴小心翼翼地問： “除了夜讀，你想早讀嗎？”我不解，她又詳細說：“我的意思是，我們每天六點鐘起來，去湖邊先讀書怎么樣，等到了開館時間再去圖書館，這樣就不僅夜里讀書，早上也讀，多讀半小時也好呀。”我對這一提議大感贊同，政治實在是難啃，多出半小時就能解決很多問題。于是我們?nèi)杖障嗉s六點半在宿舍樓下見，一起去湖邊讀書。

事情是在一個早上走向歧路的，這天我們依舊往湖邊去，小晴雙手拽著書包帶子跟我說：“我今天想在會議室復習?！蔽蚁肓讼耄移饺找蝗ゾ拖茸x政治，大約是叫我不要在會議室讀政治的意思。我點頭同意： “好的，你在會議室吧，我去其他地方讀?！蔽易x完政治，回到會議室看復習資料，她還是一如既往?；蛟S是我手上的動作大了些，驚到了她，她沒有說什么，卻整理東西離開了會議室，我覺得有些不妙，因為她的表情如一團烏云，但我來不及叫住她她便消失了。

后來她搬到了隔壁的會議室學習，她和那個男孩沒啥聊的，兩人相安無事。我倒疑惑起來，我們并沒有發(fā)生齟齬，到底出現(xiàn)了什么問題呢？那天之后，小晴對我的態(tài)度一日日冷淡起來，而最致命的打擊出現(xiàn)在開學前的最后一天。

小晴和好好的朋友來了，是小晴常常提起的人。那天夜晚，她們?nèi)齻€在隔壁會議室嗨聊，我卻被孤單地落在隔壁會議室聽她們此起彼伏的笑聲，感受自己孑然一身的處境。那晚小晴雖然還是和我一起走回宿舍，卻心不在焉的。我便開脫似的，說我去騎單車了，她如釋重負，笑著說：“我去和好好她們一起走吧。”

開學后，我們雖然還會在走廊上碰見，卻不過是打個招呼的關系了。有一次，我曾約她一起去圖書館，她卻說已經(jīng)和朋友有約，我知道她不是推脫，因為我在路過會議室的時候看見了她和她的朋友。

我急匆匆從會議室飄過，怕被她們認出來。

我和小晴最后一次聊天是一個中午。我們在圖書館門口遇到，我問她考完我們一起去哪里玩，她歪著腦袋：“先考完再說吧?！标柟獯┻^樹葉的縫隙照射在她的面頰上.依舊白皙透亮，依舊笑著。有很多美麗的人，在不知不覺的某一天，在一個你沒有意識到的時刻，就這樣錯過了。

后來我才明白，我們的關系應該稱為“試友”，考試時相互扶持的朋友，我們不說其他的話題，只有考試的愛恨，聊不得生活的情愁。

在我真正和小晴分別的那個中午，我還是遺憾，如果我能擁有她的友情，真正的友情，該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