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繼新
三樓還沒出租時,三樓的房間里突然多了一只羊。
這憑空出現(xiàn)的羊,讓我疑心是這房間里的某個物件生出來的。房間已經(jīng)空了多時,我們上下樓都要經(jīng)過它,它始終保持著靜默與空曠。
沒有人活動,它顯得清冷又孤獨(dú),于是它指使房間里的某個物件或它自己生出了一只小羊。
每天傍晚,羊就咩咩地叫喚。叫聲在空曠的房間里撞擊著四壁,有著回響。
小羊為什么總要在傍晚時分咩咩叫呢?夜幕降臨時,有一萬家的燈火亮起來。燈火有召喚、團(tuán)聚的意味,倦鳥都在傍晚歸巢。
小羊還是孤獨(dú)的一只羊,房間或房間里的某個物件,沒有為它生下兄弟姐妹。因此它用叫聲驅(qū)趕孤獨(dú),召喚燈光下團(tuán)聚的溫情。
傍晚的時候,小羊上樓來,用頭、嘴敲著我與房東的門,說:“咩—”
我知道,這是一只羊敲門時起碼的禮貌。它告知我們,它是羊。
小初打開門,驚喜得語無倫次:“羊,小羊哎?!?/p>
羊擠開小初,強(qiáng)行走了進(jìn)來。它像是突然看見了我,受到驚嚇?biāo)频念D住,顯得局促不安。我動一下,它便不安而戒備地退幾步;我不動,它便看著我,謹(jǐn)慎地往前探兩步。它觀察了一會兒,似乎覺得我沒有危險,小心地在我的腳邊繞了一會兒,這看看,那嗅嗅。偶然回過頭去,它怔了一下,突然撒開步子狂奔,最后在鏡子前停下。原來,它是看見了鏡子里的另一只羊。它歡喜地親了親鏡子里面的另一只羊,“咩—”
這聲“咩”里有無數(shù)個意思,親熱、狂喜、孤獨(dú)、悲傷、憤怒……它看見鏡子里的另一只羊,空空曠曠的宇宙里,它看見一個同伴。它以為,這個宇宙里,它是孤獨(dú)的一只羊;這個宇宙里,它是唯一的“羊”這一物種的代表。這時,它看見鏡子里的另一只羊,它狂喜地親吻它,親到的是一片冰涼。它與它被一面鏡子隔在兩個空間,永遠(yuǎn)不能互相緊緊擁抱,永遠(yuǎn)不能感受對方的溫度。
世間最詭異的事物大概就是鏡子,它讓真實與虛無對峙。不知道那間生小羊的房間,能不能在真實與虛無之間,打通一個隧道。然后它們能自由出入鏡子,擁抱親吻,感知對方的溫度。
如果小羊真是房間或某個物件所生,那么在真實與虛無之間,可能真存在著一個小洞;或者,在彼此間,鑿一個隧道,也是可能的。人活得太累了,可以通過隧道進(jìn)入虛無之中,那里可能春暖花開。悲傷與孤獨(dú),總有快樂與溫暖來中和。如此,即使擁有悲傷,也總有辦法擁有幸福。
小羊也許還沒有觸到玄關(guān),所以上樓來了。小羊守在鏡子前不肯離開,怕鏡子里的小羊因此離去,再也不回來,以至尿意襲來也不肯到屋子外面去。于是,小羊在我房間的地板上撒了一泡尿。
我覺得小羊一點(diǎn)兒也沒有界限感,難道它不知道自己是客人嗎?難道它不知道客人應(yīng)該有客人的禮貌嗎?
我對小初說:“把它趕出去。”
小初一怔:“???”
她不明白我為何突然對小羊生出不滿。
“把它趕出去?!蔽矣终f了一遍,不容置疑。
這時,房東打開房門,說:“‘咩咩’,你呀,怎么跑美女家來了呢?快下去?!?/p>
我疑心房東聽見了我的話,所以打開房門。我慌張起來,像欺侮、嫌棄別人家的孩子,被人家發(fā)現(xiàn)。
我忙說:“沒事,沒事?!?/p>
小初站在門口,假裝自己是一個成年人,學(xué)著成年人的腔調(diào),與房東寒暄,詢問小羊的由來。她以為如此,就會被人當(dāng)成大人,在聊天兒時會被像大人一樣認(rèn)真對待。
房東很配合,向小初娓娓道來。
房東說,小羊還在母羊的肚子里時,它的母親就被人宰了。母羊的肚子被剖開時,小羊還活著。于是她把小羊救下來,帶回來養(yǎng)著,看能不能養(yǎng)活。
小初聽得傷心,也不管我已經(jīng)聽到了來龍去脈,立即把她聽到的關(guān)于小羊的身世轉(zhuǎn)述給我,說到動情處,聲淚俱下。
原來小羊不是被房間或房間里的某個物件憑空生出來的,我有些失望,這意味著真實與虛無之間沒有一個洞。
它只是一只有著悲慘身世的羊。
時間很快過去,小羊沒有死,不胖不瘦地活著,長高了不少,每天傍晚必定咩咩地叫著。
不久,三樓租出去了。許久沒聽見小羊的叫聲,我忘了它。
這天房東敲開我的門,喚著小羊:“來來,我們來美女家坐坐?!庇忠姷叫⊙?,我表示歡迎,小初表示熱烈歡迎。
小羊大搖大擺地進(jìn)來,一點(diǎn)兒也不怕生,圍著我嗅了一圈兒。它踱來踱去,然后又撒了一泡尿,不知道是不是倚仗著房東在。
房東慌忙要回家找拖把,我拉住房東,一再表示沒有關(guān)系,房東很高興。
我問房東:“三樓租出去了,您把它養(yǎng)在哪里?”
“就在家里,煩死了,一屋子尿騷味?!狈繓|赧然一笑,好像我不能理解似的。
小羊就生活在隔壁,這么長時間,居然沒有叫喚過。我充滿了疑惑,難道它因長大而懂得了一些道理?
我說:“樓下不是還有空房間嗎?養(yǎng)小羊挺好的,你為什么不把它養(yǎng)在樓下?”
房東說:“養(yǎng)在樓下叫,吵死了?!?/p>
我說:“在你家里,它沒有叫呢?!?/p>
“是呢,這東西跟著我就不叫?!狈繓|驕傲地說。
坐了一會兒,房東提著羊奶粉,溫柔地喚著小羊下樓,小羊跟著走了幾步,頓住,不肯下去,突然一聲長喚:“媽—”
我突然無比理解,這分明是個極度沒有安全感的孩子。
房東一怔,說:“媽個鬼?!?/p>
是不是所有的小羊都會喚“媽”?此時,它喚的“媽”是誰?是它死去的媽,還是救它、養(yǎng)它的房東?這是個奇怪而詭異的時刻。
我想起“羔羊跪乳”“母羊跪屠夫”。
我猛然覺得,各個物種之間本就存在著一個奇異的隧道,愛在隧道中互相流動。以至,各個物種在這個人間,甚至在其他空間,都不會冷,不會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