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瑤
漆黑茅柴屋半間,
豬窩牛圈浴鍋連。
牧童八九縱橫坐,
天地玄黃喊一年。
袁枚這首描寫鄉(xiāng)村私塾的打油詩,讓我忍不住會心微笑。我上小學時讀書可不就是喊的,全班同學一齊用方言扯著嗓子喊課文,每個字拖著長長的音,一邊喊小腦袋一邊搖。現(xiàn)在想來,那腔調就是源于私塾先生教弟子們念經書。
我在姚家屋場念的小學。我外祖父就在姚家。那是湘北一個四百多人聚居的古村落,點綴在湘鄂贛交界處那座巨大山脈的一個褶皺里。屋場清一色青磚黑瓦的江南明清建筑,屋宇毗鄰相連,從村東頭走到村西頭,下雨天不濕鞋。村前一壟肥沃的稻田,稻田間一條清澈的小河潺潺流過。
村口有座土地廟。土地廟是中國每個村莊不可或缺的一個構件,廟里的土地爺觀照著全村子民暗地里的言行,管理該村所有陰界事務。
據(jù)說以前的姚家土地廟繡彩輝煌。土改那年,我二叔也就三四歲,他第一次去姚家屋場,見到那座廟,問:“那是毛主席的屋嗎?”——小孩子認為最好看的房子,當然是毛主席住的了??上В扑呐f時那座廟被扒掉了。如今幾塊磚頭搭在村口那棵老樟樹底下,像小孩玩過家家,算是個廟的意思。里面擱著一盞矮油燈,燒殘的香燭常年插在磚頭前面。既然是廟,再小再簡陋,也依附了某種神秘氣息。村里有人病得無來由,就到廟前燒紙;有人受了冤屈,去廟前賭下惡咒,這在村里算是最嚴重的一種詛咒,極具威懾力;遇上有人過世,全村老少必定備上酒肉祭品香燭紙錢去朝廟,禮生或者是道士在廟前喊禮,報告某某已登冥界。我小時候,每次從廟前經過,都不敢東張西望,兩眼看著路匆匆走過去。
風水學講,山環(huán)水繞就是宜居之地。從傳統(tǒng)村莊的構建來講,一個完整意義的村落,有山、有水、有田疇、有儼然的屋所、有土地廟還不夠,還必須有孩子們的學堂。
《禮記·學記》中有云:“古之教育,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沒有孩子們的學堂就構不成一個完整村莊。姚家屋場是家族聚居,一個祖宗傳下來的,自建村莊起就辦有私塾。
光緒年間廢除了科考,但是姚家人依舊請先生教子弟讀經書。聽老人講,民國時,姚家私塾只教蒙學,學經學的程度高一些的學生要去六七里外的另一個村莊,那里的先生講四書五經。私塾教育朝廷不干涉,課本都是傳統(tǒng)文化的經典,沒有黨化色彩,旨在修身治心立德樹人。孩子們的誦讀,不僅塑造著他們的性格、規(guī)范著他們的言行,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周邊的村民。那個年代,鄉(xiāng)野之地目不識丁的老嫗,也能隨口引用一些圣人之言。如今姚家老一輩的說某某是讀了老書的,意思就是贊譽那人明事理懂禮儀。
私塾與村落緊緊相依。炮火紛飛的抗戰(zhàn)年代,縣境淪陷七年,也不曾分開過。
民國時期,姚家屋場對面山上有一條跑馬大道,是縣境內連接湘鄂贛的交通要道之一。這條跑馬大道上每月少則兩次,多則三四次過日本兵,國軍和日本兵也常在山頭開火。聽我外祖父講,打死了的人和馬匹,有時候來不及掩埋,都腐爛生蛆了。山坡上是密匝匝的竹林,蛆沿著竹竿一直爬到竹子頂上去了。亂世要保命,姚家人都躲到了屋后的高山上,田里的莊稼,都是趁日本兵不在的空當,下山耕種出來的。
私塾也搬到了屋后高山上。村民在叢林間搭了兩間茅棚,繼續(xù)延請先生教育本村子弟。山上的茅棚私塾也有三十來個學生,附近幾個村莊的學童翻山越嶺來這里讀書。
我初次聽說時非常震驚,時逢亂世兵荒馬亂,按照實用的價值標準來講,讀書一沒有科考揚名立萬,二不能升官發(fā)財,甚至看不到太平的前景,姚家人躲兵保命時竟然在山上搭茅棚辦學!
后來我在當?shù)乜h志上看到,縣境淪陷后,國民縣政府遷址到大山里,境內公辦學校在停辦后的第二年也相繼遷進大山。同時縣政府還派專人接送兩千多名失學青少年至湖南長沙、攸縣、南岳等地公費就讀。民不聊生炮聲隆隆的時局下,顛沛流離的政府和國民一面抗戰(zhàn),一面要保種保文化保民族的未來,讓今天的我忍不住眼眶一熱。
我啟蒙的教室設在清中期修建的一所民宅里的上堂屋里,課桌邊是青條石鋪的天井,天井對過是舊戲臺。
天井是中國江南明清建筑的神來之筆,是居室之內承接天地之間日月星辰風霜雨雪的通靈之處。夏天,突然一陣風,天驟然暗下來,這時候,小伙伴們開始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喊:“下雨啰!下雨啰!”叭、叭,很大的雨滴砸了下來,這里一滴,那里一滴。我喜歡下雨,跑到雨密集起來,衣服快淋濕了,才站到屋檐下,或者坐在大門檻上,望著重重雨幕發(fā)呆。上課時下雨不能往外跑,可以望著天井里的雨。嘩嘩的雨從漏斗一樣的天窗落到天井里,瀑布似的綿延不絕,空氣中彌散著涼涼的雨霧,撲在我的臉上,進入我的呼吸,雨聲中我總是會越來越安靜。出太陽了,天窗會漏下一塊方形的亮光,在堂屋的地上比蝸牛還慢地移動。我們踢了一陣毽子,或者讀了一會兒書,哦?那塊太陽光挪了位置,一半貼在地上一半掛到墻上去了。天窗進來的陽光里總是飛著蒙蒙的金色灰塵,照見天井兩旁陳舊的木格子窗戶和樓上雕花閣樓的欄桿,還有下堂屋殘破的戲臺。隔著幾十年的光陰看回去,一切都惘惘的,一種遠古的氣息。
我們啟蒙的第一課是“毛主席萬歲”。這幾個字,老師不教,我也認得。很多房子的外墻上都用紅漆刷著這幾個字,一個個字比籮筐還大。村子里家家戶戶都掛著毛主席像,上面也有這幾個字。我一筆一畫認真寫字,很用力地想把字寫均勻好看些。
語文老師是個有點嚴厲的年輕婦人。她教我們學過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這三課后,開始教我們拼音。我張著嘴唱著aoeiuü,但是怎么拼音我完全不會。我們拼音與識字一點關系都沒有,老師教我們認字讀課文時,依然是湘北方言。
我們班同學的年齡參差不齊。同我坐一桌的是個長手長腳的瘦高個女孩,比我大五歲。她原本是不想上學的,在她家,女孩上不上學無所謂。這一年,一年級辦到她家的堂屋里,這才順便啟蒙,她說:“我上學認得錢就行了?!彼偸桥吭谧郎?,雙臂最大限度趴開,桌子底下雙腳也盡力張開,然后在胳膊肘所到之處用粉筆在桌上畫一條線,那邊是她的地盤。我這邊只剩下窄窄的一點位置,我寫字時胳膊不小心過去一點,她就用胳膊肘撞我一下。我憨憨的,也不知道委屈。老師見了,免不了一頓說,她才坐好不擠我了??墒菦]過兩天,她又弄到一點粉筆頭子,又在桌上畫一條線。她常常趁老師背轉身寫黑板時溜走,老師批評她:“課堂是菜園門啦?想進就進,想出就出?!?/p>
啟蒙讀書之種種,如今回憶起來,都是畫趣,只是那畫中的孩子遙遠得仿佛不再是自己。那時候冬天比如今冷,村前小河上那座木板橋也結冰了。過橋時,別的小伙伴踩著一塊塊木板快速沖了過去。我很羨慕他們,可是我不敢。橋下面是巨大的石頭,一腳沒踩好掉下去肯定會摔死。橋上結冰了,我過橋就雙手著地,小心翼翼地爬過來爬過去。
我們都穿著鼓鼓的棉衣棉褲,上學每人提一個小炕爐??粻t就是一個小木提盒,里面裝著木炭和一個穿了洞的舊鐵瓷碗,舊鐵瓷碗里是燃燒的炭火。上課時腳踏在上面烤腳,下課了烤手,免得生凍瘡。炭火快要熄了,就抓著炕爐的提手一頓轉圈猛甩,炭又紅紅地燒了起來。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個女孩兒,抓著提手甩炕爐時,只見一圈紅光。
春天,漫山遍野開著一叢叢紅彤彤的石露花。石露花就是杜鵑。
花開時節(jié),我把石露花插滿了家里各種瓶子,我頭上也常常插滿了?;▋好溃乙詾榘衙赖幕▋翰逶陬^上,我也就美了。走在山路上,我會隨手摘一朵石露花吃掉。有的石露花嫩綠的葉子上長一種凝脂似的東西,像個小綠耳朵,比葉片厚,也很好吃。
我喜歡石露花,可是我只會畫向日葵。
書里插圖上的花都是向日葵,我常常臨摹。一圈向日葵繞著金光閃閃的紅太陽,太陽里是毛主席像。又或者跳舞的小朋友每人手里舉一朵向日葵,圍成一圈,中間是毛主席像,旁邊寫著“朵朵葵花向太陽”。
我知道我們都是向日葵,毛主席是紅太陽。
上二年級,我們不再在別人家的堂屋里上課,搬到學校里去了。教室不夠用,二年級和一年級坐一間教室。上課的時候,一個年級上課,另一個年級寫作業(yè)。
教室里黑板上方正中間位置貼著毛主席像。毛主席像兩邊是紅紙黑字的毛主席語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苯淌业臋M梁上貼著白紙黑字的標語:“把批林批孔斗爭進行到底!”一張紙一個大字,就在我們頭頂上飄。不久,橫梁上的標語又換成了:“反擊右傾翻案風?!眽Ρ谏系漠?,要么是三個濃眉大眼粗胳膊的工農兵,一個舉著拳頭,另外兩個將手里的刺刀和鋼筆尖戳向畫得很小的人;要么就是一只巨大的拳頭砸在人身上。刺刀和拳頭下的人都畫得像剝了皮去了肚腸的青蛙那么小。
標語和畫換來換去,一點新鮮感沒有,我自有認知起,眼見的到處都是這種東西,算是司空見慣。知道被打倒的人就不好了,心想他們應該同地主差不多吧。姚家屋場有地主,他們總是穿著布扣子的黑色舊式衣服,應該很老了,因為年輕一些的都穿塑料扣子的衣服。開群眾大會時,地主被民兵押上臺,有時候民兵還拿繩子把他們的手從后背捆起來,一邊捆一邊斷喝:“老實點!”捆了就跪著。無論站著,還是跪著,他們總是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我從來沒有認清過臺上的地主是誰,他們同姚家屋場所有的老人長得一樣:一樣老,穿一樣的布扣子黑衣服。
二年級有篇課文:“過去地主算盤響,貧下中農恨滿腔。交了租谷無余糧,賣兒賣女去逃荒?!边€配了一幅圖,一個穿打滿了補丁衣服的男子挑著一擔籮筐,籮筐里裝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孩。我想他這是挑著他的兒女去賣掉呢。于是我就很高興,高興自己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不然我也會被我父親挑去賣掉。只是書上說我們是喝蜜糖水長大時,我想了一下,蜜糖水我真的很少喝到,村里有人結婚娶新娘子時才能喝到爆米花紅糖茶。平時一分錢一粒的糖果,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得到。姚家供銷社賣東西的老頭叫雁爹,我就非常向往自己能住在雁爹那只裝紅糖的大缸里,想吃糖就吃糖。
雖然糖不是很容易吃到,我還是熱愛毛主席。每堂課的預備鈴一響,我們就扯著嗓子唱《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這些歌。我們每天謳歌毛主席。班里有同學加入了好小兵,我沒有。我給他們整理紅領巾時,非常羨慕,紅衛(wèi)兵是毛主席的紅小兵呀!紅小兵是要保衛(wèi)毛主席的呀!能保衛(wèi)毛主席,多么光榮!多么令人向往!
沒有心思的孩子,每天都欣欣向榮。
學校的鐘掛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形狀像熱水瓶內膽。用棍子一敲,就生出清越洪亮的聲音。鐘聲能傳出去很遠很遠,仿佛四面山都在回響。敲過之后,還有長長的余音,在鐘里面來回地嗡嗡嗡,嗡很久,才漸漸弱下去至消失。
我以為所有學校的鐘都長得一樣,就像我們的課本和老師的粉筆。直到我去了鄰村的學校,才發(fā)現(xiàn)他們學校的鐘長得不一樣,沒有我們學校的鐘好看。后來我才聽說,姚家學校的鐘是炮彈殼。1964年一架戰(zhàn)斗機在飛行途中槍彈爆炸,墜毀在姚家屋后山上,飛行員跳傘著陸,機件全部運走了。姚家人從山上撿回來這么個東西,就掛在隊長家門口。隊長敲響它,社員就出工。1970年,修建了姚家學校,就給學校當鐘了。
我常常想去敲鐘,什么都不為,就是想去敲它,敲出聲音來。這個念頭在心里存了好幾年。可是敲鐘是老師的專利,上學時我肯定不能敲,一敲鐘就表示上課或者下課。學校放假了,我也想過敲鐘,但也只是想一想,沒有付諸過行動,不上課不下課,我敲出來的鐘聲一定會讓別人奇怪吧?
我們幾乎每天玩打仗的游戲,撕下棕樹的葉子,系在棍子上,背著當槍,分成兩派,滿屋場瘋跑。有一天學校突然要求我們扛紅纓槍上學,父親找來一根棍子,說扛這個吧。我不干!別人的紅纓槍都那么好看,有的紅纓槍槍頭還是鐵的!就算他們的紅纓槍槍頭不是鐵的,也削成了標準的尖刀模樣,槍頭下圍著的紅須須還特地用白紗線染紅了做的。我怎么愿意扛一根棍子!父親把木棍一頭用刀削了削,槍頭削得圓鼓鼓的,根本不像尖刀,明顯是敷衍我。
沒有別人的紅纓槍好看,我每天也扛著。說起紅纓槍,我就想起“雄赳赳氣昂昂”這個詞語,就想起“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的號召。上體育課,我們用紅纓槍練刺殺,老師說要練好本領隨時準備上陣殺敵。我們不知道什么歌星影星,我們的偶像是穿綠軍裝的解放軍。村子里有人結婚,大木柜子上畫了紅的綠的花兒鳥兒,兩邊的柜門上還寫著毛主席詩詞,一邊是“中華兒女多奇志”,一邊是“不愛紅裝愛武裝”。毛主席表揚愛武裝,那愛武裝肯定好。我同學櫻花,她大哥從部隊回家探親時,我們兩眼巴巴地看著那個穿綠軍裝的解放軍,不說話,只跟在他后面走,心里眼里滿是崇拜。
學校時常組織游行,全大隊每個生產隊都去游一遍,扛著紅旗敲鑼打鼓很熱鬧。一個高年級女生沿途領我們喊口號。
“毛主席教導我們?!彼吆耙痪?,右手握拳舉一下。
“毛主席教導我們?!蔽覀兏吆耙痪?,右手握拳舉一下。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彼吆耙痪洌沂治杖e一下。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蔽覀兏吆耙痪?,右手握拳舉一下。
領我們喊口號的女同學是學校老師的妹妹。大隊開群眾大會,學校師生也參加,她總是上臺發(fā)言。她是我們學校最會唱歌的,都說她聲音尖,那時我們當?shù)厝嗽u價一個人唱歌聲音好就說她聲音尖。具體她的聲音到底怎樣,我沒有印象了。多年后聽李谷一唱歌,想來李谷一的聲音就是“尖”的吧。比我年長一些的,大都以李谷一那種仿佛窄窄一條通道往上去,越往上通道越逼仄,聲音也越尖銳,為最美的歌喉了。
突然聽說毛主席去世了。
隔壁女孩與我同歲,她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一臉說秘密話的表情。
我小腦瓜想了一下,怎么就去世了?不是說“萬歲”嗎?我一直以為毛主席活一萬歲的,我以為他是神仙。也就這么想了一下,轉眼就不再想了。
很快,村子里學校的墻壁上標語換成了“打倒王張江姚四人幫”。墻壁上也換了新畫,巨大的拳頭下像剝了皮的青蛙那么小的人換成了四個。
1976年有個口號:“讀高中不出公社,讀初中不出大隊?!笨h境內的初中由1975年的72所猛增至233所。這種數(shù)量的大躍進,教學水平是否跟得上,鄉(xiāng)民們絲毫不操這個心,在家門口辦初中,無疑是他們樂意的。
姚家屋場也籌辦起初中。當年,村里的男勞力常年抽調在外,不是修公路鐵路,就是造林造田,要么就是修水庫筑長江堤。姚家建新校舍時,留在家的男勞力除了幾個磚匠木匠,其余的都外調走了。學校的地基是學生挖出來的,婦女們負責挑磚。老幼婦孺齊心協(xié)力用三個多月時間在姚家屋場西頭建起了一排泥磚做的五間大教室,小學三、四、五年級和初中部都搬來這里了。
新學校更熱鬧好玩。一下課,操場上全都是人,籃球排球乒乓球打得呼呼的。家家戶戶一串上學的孩子,放學時排路隊。
學校操場的墈下是新修的大隊部禮堂。我們剛搬到新學校時,禮堂前一堆堆的土還沒有挖掉,路也沒有。墈里面的墳墓被挖開了,露出幾個拱形的青磚墓穴,那是去往陰間的入口,裸露著,陰森森的駭人。我們要整平操場和路基,挑土肯定挑不動,都是兩個學生抬,要么捏著撮箕拖。趁著人多,我好奇地歪著頭往墓穴里看過,里面是空的,沒有棺材沒有骨頭,也沒有鬼坐在里面。
后來聽說,一個吊死的年輕婦人的墳刨開了,里面的棺材還很好。那是一具瓷封棺材。所謂瓷封棺材,就是木料棺材做好后,用錐子密密麻麻扎滿小洞,然后把瓷瓦渣滓砸碎,和著石灰拌勻,再填滿那些小洞,最后棺材里面一層層刷桐油,外面刷油漆。那個女子無兒無女。都說她生前很漂亮,她丈夫一副難看相,還常常打她。她的墳刨掉了,棺材撬開了,一點骨頭胡亂倒在土堆里,棺材底板搭在學校前面的水渠上做了一座小橋。她丈夫還活著,全然不理會。
建大隊部禮堂挖了墳,不久就傳得沸沸揚揚,說禮堂里鬧鬼。禮堂里磚砌了個臺子,上面鋪的木板,說是半夜禮堂內跟唱戲一樣,臺上走得咚咚響。我聽得最多的就是鬼故事,所以說某地方鬧鬼,并不稀奇,白天反正鬼不出來,晚上我一個人從不出門。
食堂還沒做,禮堂就先給學校當廚房用。一層層的大木甑蒸飯,燒火的地方是青磚砌的拱形火灶。拱形火灶同墓穴形狀很像,我一個人便從不敢去廚房,我疑心挖出來的墓穴沒拆,當火灶用了。
都在學校搭中餐。搭餐要交柴火,家長送去一些,有時候勞動課我們撿一些。三年級那年我八歲,就上山撿柴了。我努力在叢林中尋找一些干枯的枝丫,打捆卻讓我犯難。捆柴用野枸杞樹的枝條,韌性好。別人打捆又緊又條索,我卻總是把捆柴的枝條給擰斷了。即便沒擰斷,打的捆也很松,有時候剛扛到肩上又散開了,很是煩惱。
每周有兩個下午的勞動課。勞動課一般是編斗笠,一個下午要求編三個斗笠殼子。勞動課沒有編完的斗笠就攤在教室后面。有個叫小明的男孩,坐在教室最后排。老師講課時,他坐在凳子上鼓著兩只眼睛望著老師。老師轉身在黑板上寫字,他屁股在板凳上一轉,又蹲在地上編斗笠去了。老師抓他到講臺前站著,他就向我們嘻嘻笑扮鬼臉。有時候講臺前好幾個學生罰站,老師夾在中間寫黑板。
罰站就罰站,我們也不當回事。老師不體罰學生,家長打孩子卻是家常便飯。小明家兄弟姐妹多,小明又調皮,他爹打他,棍子都捶斷。
櫻花比我大兩歲,她斗笠編得又快又好。她爹是篾匠,做生產隊里各種篾活掙工分。櫻花常常在家編斗笠。篾片青的那面韌性好,編篾活時,青的朝外,黃的朝里,做出來的家伙什才耐用。我去她家玩,碰上她編斗笠,她爹又不在家,我就手癢。我又不理手,青篾黃篾不分就編上去了。他爹回來檢查,發(fā)現(xiàn)篾片方向編反了,櫻花少不了挨一頓打。她爹長相有點奇怪,鼻子塌了半邊,聽說是小時候生病害的。他爹脾氣大,他家的小孩做事一不如他的意就打,下手又重,也不分男孩女孩。如今她爹死了幾十年,提起她爹,都說他不藏私,是個公正的人,還先后把兩個兒子送到部隊去了,他家大門上總掛著“軍屬光榮”的紅漆小木板。
不僅學校有勞動課,農忙季節(jié)一來,學校就放農忙假。有一次,我親耳聽隊長跟人說:“要摘春茶了,跟學校說,讓學生伢子放假摘茶?!?/p>
暑假就碰上搶早插晚。
搶早插晚最忙。大人打谷,我們送禾把。我們抱著禾把在稻田里跑,看誰跑得快,泥水濺得衣上、臉上、頭發(fā)里到處都是,像滾了泥的牛。這樣跑一陣子,就沒勁了。大人也沒指望我們能干多少活,我們就到小河里玩水去了。
小河依著山腳流淌,拐彎的地方都有深水潭,干完活的牛也泡在水潭里,牛不時把頭往水里一潛,然后抬起來,一甩,閉一下眼睛,很享受的樣子。深水潭我不敢去,大人說深水潭有扯腳鬼,扯腳鬼扯住了腳就得淹死。這是大人防止小孩去深水里玩,編出來嚇唬他們的。我以為是真的,幽深的水我都不敢看,我真以為里面藏了扯腳鬼,我還怕水潭的巖石縫里突然鉆出一條水蛇來。
我只在看得到底的淺水里玩,身上的泥一到水里就泡干凈了。清亮的河水里,一群群叫白霧鯉和紅痣鯉的小魚兒游來游去。這種魚太靈活,我抓不到。我只能翻螃蟹。螃蟹總是躲在石頭下面,移開一塊大些的石頭,里面可能躲了一只螃蟹,也有可能躲了一條叫土老的灰色小魚。螃蟹爬得慢,我按住它的殼,然后雙手捏著它的大腳鉗就抓住了。土老有點傻頭傻腦,搬掉掩護它的石頭后,它有時候還不動。捉土老時,不能把水弄響了,雙手悄悄地從旁邊包抄過去,再迅速蓋下去。如果沒有按住,它也跑得不遠,一般就躲到旁邊的石頭下面,我撿一塊石頭猛地對著那塊石頭砸下去,傻土老就砸暈了。
把螃蟹和魚收拾好,折根嫩柳條穿上,然后一身濕淋淋的回家。
谷子收割完后,小孩們都去撿稻穗。課文里寫了“生產隊的糧食粒粒要歸倉”,看見一根半根稻穗落在田里,我真是滿心歡喜跑過去撿起來。細細的稻稈上結滿沉甸甸的谷子,把稻稈都壓彎了,真叫人喜愛。從小看著大人犁田耙田,播種育秧,看著莊稼拔苗抽穗,禾苗顏色黃一點就擔心收成,田間有病蟲害同大人一樣心痛著急,知道一年到頭的辛勞就是為了這金黃色的谷子,那種愛惜糧食的心情,沒有參與過種莊稼的人,如何能懂得?
我經常逃學。用我媽的話說就是,去了今天不去明天,去了上午不去下午。只看見我背著書包出去了,別的伢子放學回來,我也跟著回來了,哪里知道我逃學了呢?
這不能全怪我。我家的飯總是吃得比別人家晚,吃飯晚了就會遲到,遲到我就不敢進教室,于是我就背著書包在外面玩。
逃學的常常不止我一個。有一次我們幾個逃學到小河里玩打飄飄。我很會打,找那種圓的像小薄餅子一樣的鵝卵石,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著鵝卵石邊緣,身子歪著,對著水面用力一擲,鵝卵石在水面上掠起一個水渦,再彈起來向前飛出去一段,又掠起一個水渦,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只見一長排水渦,消失在水面的遠處。
生產隊放牛的老頭趕著幾頭牛過來了。他嚇唬我們:“好呀,你們幾個逃學,我告訴你們老師去。”
我們都不敢作聲,等放牛的老頭一走,趕緊挪到河邊的小山頭上去了。山上長滿了小煙竹,如果老師找來,也找不到我們。我們找到一小塊平整些的地方,坐在地上嘀子。誰知道放牛的老頭把牛趕到山上來了,又看見了我們,嚇得我提心吊膽的,擔心我媽知道了,回家了要挨打。
嘀子是五顆圓圓的小白石子。玩的時候,小石子碰在一起,發(fā)出細碎的“嘀”“嘀”的聲音。我衣服口袋里常年四季鼓著五粒嘀子。掉了,又到小河里又去鏨幾粒。衣服都是棉布的,小石子天天在口袋里磨,一件新衣裳沒穿多久,口袋就磨穿洞了。
我媽數(shù)落我:“不是嘀子,就是修房子,要么就踢毽子。嘀起子來坐在地上磨灰踩土,一條新褲子洗不了兩水屁股上就磨穿了洞。”
當年物質非常匱乏,扯塊棉布做衣服要憑布票,一人一年的布票也就夠做一身衣服,衣服爛了只能打補丁。過年買雙新襪子,為了耐穿,一買回來,母親就先給新襪子加一層布底。我卻不懂得愛惜著穿,每雙鞋子的大腳趾前總是先爛一個洞,沒有一天不“修房子”,在地上畫幾個格子代表房子,單著腳把一塊石子從一個格子踢到另一個格子里去,能不爛嗎?
我逃學最喜歡待在櫻花家里。櫻花不在家,她媽在家也行。她媽從不說我們一言半句。有時候我們捉迷藏都躲到她家床上去了,她也由著我們鬧。
天冷了,她家的火爐里總是架著干樹蔸,火燒得紅旺旺的?;馉t在房間的一角,火爐上用幾根樹木搭一個炕角,炕角上整整齊齊碼著濕木棍或者劈柴,燒火時煙熏火燎,柴干得快。櫻花她姊妹都很能干,上山撿柴下地干活樣樣拿手。她家的柴火總是比別人家的好。柴好,燒起來不冒煙,灰也少。她家炕角下干干凈凈,她媽用稻草編了好些個草墩,我們就坐在炕角下的草墩上烤火。她媽時常丟幾個紅薯在熱爐灰里燒給我們吃。坐在她家的炕角下面,我有時候就睡著了,安心得像在搖籃里,溫暖得又像是趴在火爐邊的一只貓。
聽大人講,櫻花她媽幾歲就給人做童養(yǎng)媳,后來出麻疹留下后遺癥,那戶人家不要了,最后嫁給了半邊鼻子塌陷的櫻花她爹。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流行開“憶苦會”,她媽還上臺發(fā)言,控訴舊社會她做小媳婦時如何挨打受罵。我小時候對人的丑妍沒有概念,我只知道她媽好,待在她家比待在自己家還自在。我每天都去她家玩,上學放學的路上繞道也要去她家打一轉。記得有一次我推開她家的門,櫻花不在,她媽也不在,火爐里也沒有紅旺旺的火,很冷清,我心里突然有點難過,像丟了什么東西一樣。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有寂寞的感覺。
櫻花她媽后來喝農藥死了,那是改革開放后好幾年的事了。櫻花他二哥從部隊復員回家修地球,討媳婦付不起彩禮錢,那女子嫌他家窮,想退婚。曾經很有地位的貧農身份換不來錢,當過兵的光榮歷史也換不來錢,勤勞其實也換不來錢,拿不出錢,櫻花他哥便生了不爭氣的偷盜心,鬧得派出所都上了門。中國農村有個傳統(tǒng),兒婚女嫁是父母的責任。當時櫻花她爹已經死了,這個責任就落在櫻花她媽身上。都知道櫻花她媽是個手腳干凈的人,搞集體時,家家戶戶糧食不夠吃,有些婦人就偷生產隊的糧食回家,她媽寧愿挨餓受窮,也不干偷偷摸摸的事。沒想到兒子竟然做了這種不爭氣的丑事,櫻花媽自覺無臉見人,可又實在沒地方來錢,還受氣,活得絕望,干脆一死百了了。
櫻花她媽一死,櫻花她哥有三年孝不能成婚。三年孝一守,婚事肯定就吹了。本來是親戚間訂婚,女方的母親過意不去,求著村里的父老幫忙,壓著她女兒與櫻花她哥辦了個覆淚成親。
覆淚成親就是上午送櫻花她媽上山入土,下午就給她哥辦婚事。紅喜聯(lián)壓著白孝聯(lián),等于是櫻花她媽用死給兒子娶了親。
“知識分子是臭老九,頭上長角身上長刺?!庇浀枚昙壵n本上有這句話。頭上長角身上長刺,會是什么怪樣子呢?我想了一下,沒有想出來。
知識分子成了臭老九,但是家家戶戶的小孩都上著學,這有點說不通。說起某人一字不識,書倒拿著都不曉得,姚家人便會哄笑起來,毫不掩飾的看不上。有人說:“我送孩子讀書,就是讓他認得個倒順?!蔽彝夤f:“認得個倒順就行了。一天風一天雨,文章不能放到鍋里煮。”
現(xiàn)在想來,逃命都辦私塾的姚家人,不可能如此輕視子女的教育。可當知識權威掃地、白卷成了英雄,他們不得不把真實的愿望小心掩藏起來,反正孩子能送到學校去就行了,多少總能多學點東西。再說升學也不用考試,想讀就可以一直讀下去。橫豎一學期只要兩三塊錢的學費。還有兩年不交學費,學生勞動課做斗笠抵學費。
唯一要我好好念書的是我祖母。祖母出身當?shù)赝?,至今還被人津津樂道的是她娘家房屋如何精致,田產如何多。我父親說,他小時候去他外祖父家,上堂屋影壁后還有整板墻的書。祖母的兄長從小識字念書,后來又念了黃埔軍校,有膽有識,可惜年紀輕輕北伐時被槍子兒打死了。雖然家里書多,可是祖母因為女兒的身份無緣識文斷字。大字不識一個的祖母常對我說:“讀得書多無價寶,一字不識好傷心?!弊婺冈泴λ苌蠈W念書的兄長一定很羨慕吧?對書里寫的,也一定充滿好奇吧?
不識字的祖母對書對文字的認識卻近乎虔誠。有一次我把書往凳子上一擱,一屁股就坐了上去。祖母說:“文字是圣人造的,書上都是圣人之言,不能坐,不能燒,不能毀壞。”祖母的這種教誨,致使我很長時間認為書上寫的都毋庸置疑。
三年級要寫作文了,我不會寫。《新學期的打算》都不會寫,我懵懵懂懂,從來沒有過什么打算。課本里除了毛主席語錄,就是劉胡蘭董存瑞邱少云們的英雄故事。我除了念過這些課文,沒有看過一本課外書。有同學寫文章就抄報紙,直接抄報紙頭篇文章的開頭部分。他們怎么想到去抄報紙的呢?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抄的是報紙頭條。他們抄報紙,我也跟著抄報紙。報紙上寫的什么,我不懂,也不需要懂,只需要把字填滿作文本的一頁多紙就行了。
每學期老師給我的鑒定,總少不了“聰明”這個詞?;貞浧饋恚敃r能證明我聰明的事例幾近于無,對整個小學階段的我,最準確的鑒定應該是:一只幼小的蒙昧無知的兩腳動物。
到了三四年級,課文漸漸變長了。我記憶力不錯,一篇課文讀一兩遍就能背下來??墒怯袝r候老師要我們背課文,我還是只顧著玩。玩什么都全神貫注,有滋有味。譬如一只螞蟻爬上了桌,在螞蟻前進的方向,我設置障礙物,一顆小石子、一小撮土、一莖小草,一片樹葉,看螞蟻翻山越嶺,或者掉轉方向,我又繼續(xù)堵它,樂此不疲。
散學后,不能背課文的偶爾會留下來再讀一陣子。只要老師不在教室,我們繼續(xù)玩。櫻花玩得最鬧,她帶頭在教室里玩“彩龍船”,掃帚當船,棍棒當槳,坐船的坐船,劃槳的劃槳,一齊演練起來。突然有個同學喊:“老師來了!”我們立即撲到座位上,書本還沒拿好就開始喊課文。
四年級那年,櫻花說不上學了,他父母半點都沒有阻攔。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不上學,她也沒有說。于是,我說我也不上學了,好像不上學就有點大人的意思了,哪個小孩不希望自己像個大人呢?可我父母不同意。有一天,飯又晚了,我拗著沒去上學。今天不去明天不去,再后來越發(fā)不敢去學校了。
櫻花不上學后再也不跟我們玩了,好像她真的變成了大人。我覺得無趣,看到同學也不好意思,天天只能跟著奶奶,跟進跟出。就這樣挨了一個多月,父母請老師來家里接我,我又上學去了。
讀書似乎是悄無聲息的被重視起來。念四年級的那個學期,公社舉行了統(tǒng)考,學校對考試成績好的發(fā)獎勵,低年級的獎三個練習本,本子上蓋了紅章,上面還寫了一個“獎”字。高年級偶爾還獎一支鋼筆。后來獎本子成了慣例,我也能得本子了。
課外讀物漸漸多了起來,父親買回來了童話書。眼瞎的小白鵝女騎著大白鵝去找野葡萄,我就想象自己也能騎著大白鵝摟著白鵝的脖子去找野葡萄,把葡萄送給眼瞎了的老婆婆,讓她重見光明。生活在富貴人家的大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我認為他像豬,只有豬才飯來張口。
小伙伴都在找書看。誰有本小人書,必定會相互借閱。我第一次買書是本小人書。我二叔帶我去湖北通城,具體去干什么,我忘記了。平時我身上根本沒有錢,大概是要出遠門,母親給了我一點錢,我就用這個錢在供銷社買了一本小人書《茶花女》?;丶液?,我坐在大門檻上把這本小人書看完了。茶花女的頭發(fā)一卷一卷地披在肩上,死的時候,一只手擱在被子外面,修長白皙。她是那么美,讓小小的我為她的死難過。
父親拿回家兩本革命題材的長篇小說《南國烽煙》《漁島怒潮》,我也拿起看。父親見我看長篇小說,就拿小說內容考我,我都能回答得出。再后來《隋唐演義》《三俠五義》之類的清代小說又看了好一些?!墩f岳全傳》里岳飛在前線浴血奮戰(zhàn),朝廷卻十二道金牌召他回去。我一邊看,一邊生氣,既恨奸佞之臣,也恨皇帝昏聵,又覺得岳飛念念不忘忠君簡直是愚不可及,“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這種昏庸無用的皇帝,為什么還要效忠于他?
《紅樓夢》也翻過,看不下去,那種興衰榮辱人情世故都藏在喝茶吃飯等細功夫里的小說,不是小孩子欣賞得了的。我喜歡《西游記》,唐僧取經受九九八十一難,我記得一點不差。
那種自由快樂的閱讀真有點如饑似渴的味道。那時候,山里沒有通電,煤油憑票供應。我就著煤油燈看書,沒少費家里的煤油。我甚至想過效仿前人,但是鑿壁偷光不可能,隔壁人家睡得早,夜里沒有光可偷。囊螢夜讀還有可行性。夏天的夜晚,禾場上、草叢里、稻田間到處亮著螢火蟲的小燈籠。捉螢火蟲是我們的愛好,我們把捉到的螢火蟲裝到玻璃瓶里。到了白天,玻璃瓶里的螢火蟲尾巴還在一閃一閃,但是光亮微弱到幾乎看不見,于是就被我們毫不憐惜地遺棄了。等到夜幕再次降臨,我們又去捉新的螢火蟲。
至于囊螢夜讀,我在捉螢火蟲的時候,早已忘到爪哇國去了。
我小升初那年,沒有人把考試當回事,也沒有人提示這是升學考試,平時怎樣還是怎樣。接到升學通知書,我才知道一同畢業(yè)的小伙伴有的沒有接到,考試開始有淘汰了。
姚家原來所屬的公社分成了兩個鄉(xiāng)一個鎮(zhèn),我的初中在新成立的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基層政府機構越來越龐大,學校卻迅速萎縮。1976年縣境內的初中233所。1980年 115所。1982年,只剩49所了。短短幾年間,“大躍進”式的建校,又“大躍進”式的撤校,教育的無序與動蕩不言而喻。姚家初中停辦了,我仿佛聽到“叭”的一聲,倒在我跨進初中門檻的腳后跟。
沒過兩年,姚家完全小學又改成了教學點,五六年級的學生必須翻山越嶺去八九里外的另一所小學寄宿。路上常常遇見他們很吃力的樣子挑著被窩行李,或者背著一周的嚼用,小小身影里,有種離鄉(xiāng)背井的意味。這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不喜歡“遷徙”。如今,“在路上”成了一種流行常態(tài),人們蜂擁在路上追尋著詩和遠方,可是有遠方,遠方卻未必有詩。我更愿意安靜地待著,即使到了遠方,也更愿意像個當?shù)厝?,把異地的景色當成熟悉的空氣?/p>
高考恢復后,讀書越來越被看重,但看重的只是那幾本教材。讀書日益乏味,日益辛苦,日益功利,日益讓人透不過氣來。教育本該讓生命更舒展、更豐盈、更美好,可是如今的學生日日被考試成績驅使,家長為了孩子的考試成績在日日焦慮。可是,就算跨過了高考的門檻,門檻后難道就有一個希望的魔盒在等著開啟嗎?有一部電影《香水》,里面的香水師是位少女殺手,所有人都對他切齒痛恨。當他被押上行刑臺,香水師掏出他成功提留少女體香的香水噴在手帕上,劇情突然大逆轉,眾人在香水制造的愛的錯覺里開始對他膜拜,著了魔一樣顛倒瘋狂,包括神父,甚至包括失去了女兒傷心欲絕的父親。
如今的教育未必不像那香水制造的幻境。
朱熹在《訓學齋規(guī)》里尚且要求蒙童必須做好灑掃涓塵等雜務。我們以前也批判“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現(xiàn)在的學生成日面對書山題海,除了要求高分高分,還是高分,其余一概免黜了,幾乎是十指不沾陽春水。要么過分強調體力勞動,要么又走向另一個極端。
政府對教育的投入都集中在城鎮(zhèn)。漸漸地,姚家村民有能力的都把孩子轉到城鎮(zhèn)上學去了,說城里教學質量好。不知什么時候,學校走廊前掛的鐘換成了一塊生銹的廢鋤頭,敲出去的聲音如同它的形象,喑啞破舊。以前的那口鐘不見了,后來聽說是外村一個鐵匠偷走了,他把偷去的鐘打成菜刀賣了。都說他打的刀好,鐘料用完了,他打的刀也就不好了。
表舅的孫女兒還在姚家念書,問她成績在班里第幾名。她說第三名。表舅呵呵地笑起來,說二年級只有四個學生。
表舅說:“是讀書的料就是讀書的料,貴爹的崽在姚家讀的書,也考上了名牌大學。城里教學質量好,也有很多成績不好考不上大學的?!?/p>
人生的成敗,與小學教育真的關系很大嗎?私塾教育曾經飽受詬病,但是近代史上大師輩出。文革期間自由寬松低水平的基礎教育,也并沒有妨礙其中有人成為今天各行各業(yè)的成功者。真正的人才幾乎不可能被學校教育扼殺掉。教育能真正改變學生的,是他們的人格和氣質,以及與生養(yǎng)他們的那一方水土之間的聯(lián)絡。說到底,學校教育可以提升人的品位修養(yǎng),但是無法決定人生事業(yè)的成敗。
上世紀末,撤點并校、集中辦學的政策一出臺,嘩啦啦,全國農村撤掉的中小學就像被推倒的骨牌。姚家的教學點也被撤掉了。
姚家有人買了輛舊中巴跑客運,行駛時門窗呱吱呱吱響,一天跑一趟縣城,早晨七點出發(fā),傍晚回。桂花嬸四五歲的孫子每天搭車去十幾里外的鄉(xiāng)政府所在地上幼兒園,傍晚跟車回。再后來,撤鄉(xiāng)并鎮(zhèn),原來一個公社撤分的兩個鄉(xiāng)一個鎮(zhèn)又并成了一個鎮(zhèn)。鄉(xiāng)政府居地的中學早就撤掉了,撤鄉(xiāng)并鎮(zhèn)時一并連小學也撤了。桂花嬸陪孫子到鎮(zhèn)上租房陪讀去了。
孩子們的學堂是村莊的靈魂。學校的鐘聲、孩子的誦書聲消失后,姚家屋場這個古老的村莊就像死去了一般,田地長滿了荒草,河床里的鵝卵石裹滿了不潔的青苔,路上看不到行人,村子里渺無人聲,偌大的屋場只剩下幾個耄耋老者窸窸窣窣的身影,寂靜如同墳地。
我的小學說起來乏善可陳,可是撇開當時教育的高度政治化不講,我能在中國鄉(xiāng)村教育發(fā)展最鼎盛時期,在家門口啟蒙讀書,不僅讓我成年后深深地眷戀那片鄉(xiāng)土,而且讓我的童年像地球上別的生靈一樣,得到了實實在在的成長。我小時候跑得比狗還快,我隨手卷一片樹葉就能吹出清越的哨音,我見識過召喚蛇的鄉(xiāng)村奇人,也知道用線扎起衣角就能治眼疾的神奇治療方式……
撤點并校,凋敝了姚家屋場,也凋敝了整個鄉(xiāng)土中國。古老村莊的小學消失了,隱秘的鄉(xiāng)村文化隨之斷裂。如今那些賃屋在外,日日被考試成績壓迫著的鄉(xiāng)村孩子,長大后還識得鄉(xiāng)愁嗎?
近幾年,我總想著去賃下姚家屋場里殘破的老屋,修繕一番,然后開館授童。我想讓學堂的鐘聲縈繞在古老村莊的上空,喚醒周遭萬物;我想在老戲臺旁,青石天井邊,聽孩子們喊“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多么宏大呀——玄色的天,黃色的地,天地六合,古往今來,混沌蒙昧,遼闊無邊!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