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指

蔣世平

肖德貴是個小偷。那天在茉莉小區(qū)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12棟3樓的窗戶沒有關(guān)。凌晨，肖德貴再來，望望開著的窗戶，便順著下水管往上爬，鉆了進去。借著月光一瞧，發(fā)現(xiàn)這里是廚房。肖德貴脫了鞋，免得走路發(fā)出聲響，看到半掩的臥室，剛想進去，忽然聽見有人在里面說話，那是一個老女人的聲音，蒼老、冰冷：“歡迎光臨！歡迎歡迎！”

肖德貴的心咚咚跳到了嗓子眼，愣在了那里。這老姨媽怎么知道我摸進來了？還不無諷刺地說歡迎我？

肖德貴頓時感到毛骨悚然，連連后退，退到客廳門邊。

“歡迎再來！”老姨媽在屋里怪腔怪調(diào)地說。

肖德貴哭笑不得。歡迎再來？老姨媽也太小瞧我了！肖德貴溜出門的一瞬間，狠狠地想，過幾日再來，得讓這老姨媽破點財，看她還敢不敢調(diào)侃我！

過了幾天，肖德貴懷著報復(fù)的心理，再一次來到茉莉小區(qū)踩點，把三樓人家仔仔細細觀察了—下。臥室和廚房的窗戶都是半開的，夜深人靜的時候，肖德貴故伎重演，爬了進去，這一次，肖德貴比上次更小心。他在客廳旁的另一間臥室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錢財，心猶不甘，望著老姨媽臥室的門又像上次一樣，半開著，便想進去。

忽然，身后響起老姨媽蒼老的聲音：“歡迎光臨！”

肖德貴大駭，猛地回頭，卻不見人影，不禁雙腿發(fā)抖，正想奪門逃跑，蒼老的聲音又響起來：“救救奶奶！救救奶奶！”

肖德貴順聲一瞧，隱約看到，一只鸚鵡站在餐桌上。他心里一塊石頭驟然落地，自嘲地笑了。原來是鸚鵡說話！只聽人講鸚鵡能說話，今日倒是第一次親眼所見，肖德貴興奮起來，“救救奶奶！”鸚鵡瞧瞧肖德貴，飛起來，飛入半開的臥室里，又說了一聲：“救救奶奶！”

肖德貴的興奮勁兒一下子過去了。鸚鵡說的可是真的？這屋里住的老姨媽害病了？肖德貴站著不動了。屋里有老姨媽，還是不進去，走為上策。于是，他放輕腳步，往客廳門邊走。這時，鸚鵡又飛了出來，用尖喙啄了一下肖德貴的頭，說：“奶奶害病，救救奶奶！”

肖德貴心中一動，上次來也沒有看見人，這鸚鵡說奶奶害病，只怕很嚴重。既然鸚鵡求他救人，不妨進去看看鸚鵡說的“奶奶”。

肖德貴把鞋子放在地上，輕輕推開門走進去。果然，一個老姨媽斜靠在床頭，兩只毫無光澤的眼睛盯著門邊。肖德貴雙腿發(fā)軟，走過去，伸手探了一下老姨媽的鼻孔，有一絲熱氣。老姨媽沒死！

在這一瞬間，肖德貴只有一個念頭：救人。他趕緊出來，在飲水機里接了熱水，給老姨媽灌進去。

這時，鸚鵡叼來一個小紙盒，說：“吃藥，吃藥?！?/p>

肖德貴一看，是治療心肌梗死和腦動脈硬化一類的藥物，便按劑量拿了幾粒，搗碎，給老姨媽灌進去。

不一會兒，老姨媽發(fā)出“唉”的一聲，醒過來了。

“我，沒死，又活過來了?！崩弦虌屶哉Z，那聲音，同鸚鵡的聲音非常相似。

肖德貴大喜，眼珠一轉(zhuǎn)，趕緊上前告訴老姨媽：“我昨晚在朋友家玩，趕早回去上班，看到您的門沒有關(guān)，就進來看看。正巧碰到您昏迷不醒，就給您喂了水和藥?！?/p>

老姨媽喝了一點水，精神了好多，一雙老眼也有了一點光亮。老姨媽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肖德貴，她在等她的孫子，不見到她的孫子，她不會死。肖德貴知道老人還有親人，就說要給她的孫子打個電話，通知他來照顧奶奶。老姨媽搖搖頭，說孫子還沒有找到。

原來，老姨媽有個孫子，叫馬霄，四歲時被人拐走，馬霄的父母在找他時，不幸出交通事故身亡。二十多年過去了，老姨媽老了，老伴也病死了，她不想住養(yǎng)老院，一個人住在這里，就是等孫子找回來。

天大亮了，肖德貴說要去工地干活兒了。臨走前，他給老姨媽煮了一點稀飯放在床前，說下班了再來照顧老姨媽。老姨媽連連說謝謝，要了肖德貴的手機號碼，反復(fù)交待肖德貴下班了就來，希望肖德貴能照顧她一段時間，并從枕頭下拿出五百塊錢給肖德貴，說以后還會重謝。

肖德貴見錢眼開，連連答應(yīng)。

在出租屋一覺睡到下午，肖德貴上街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皮包不知什么時候丟了。一摸口袋，老姨媽給的錢還在，于是買了一些吃的，填飽了肚子，又去當街小區(qū)踩點。轉(zhuǎn)眼就到傍晚了，這時，手機響了。

肖德貴一聽，是老姨媽。肖德貴不想去侍候老姨媽，正猶豫著，老姨媽說他的皮包丟在她那里了，里面有身份證，還有一百多塊錢。肖德貴連忙答應(yīng)馬上就去。

肖德貴按老姨媽的吩咐，買了菜，提到老姨媽家。剛敲門，門就開了。老姨媽笑逐顏開地迎著他，指著桌子上的飯菜，邀請肖德貴一起吃晚飯。

原來老姨媽癥狀緩解，恢復(fù)了精神，行動無礙了。

吃了晚飯，肖德貴問老姨媽要錢包，打算晚上出去弄點活兒。

老姨媽把肖德貴的身份證拿在手上，把皮包和錢給了肖德貴。然后，請肖德貴坐下，商量說：“德貴，你別打工了，我有一間門面，給你做生意，我不但不要你租金，還給你做生意的本錢。你愿意做不？”

肖德貴一聽，這不是天上掉餡餅嗎，有生意做，不必偷偷摸摸冒風險，是好事啊?？墒牵怯H非故，老姨媽為什么這樣幫自己？肖德貴猶豫著，問：“老姨媽，你為什么幫我？”“幫你？德貴，我是報答你啊。你救了我一條老命，我該報答的啊?！?/p>

肖德貴抵不過這好事的誘惑，答應(yīng)了。

老姨媽高興極了，把做生意的一套方案詳細說與肖德貴聽。老姨媽說：“這門面靠近醫(yī)院，適合做快餐。目前被人租去做水果生意，生意并不太好，馬上租期到了。你從明天起就開始籌備，跑腿，把廚師招到，問題就解決一半了，你只負責管理。我保證穩(wěn)賺?！?/p>

肖德貴按老姨媽的吩咐，住進了老姨媽家，一邊照顧老姨媽，一邊很快就處理好了快餐店的前期工作。沒過多久，快餐店就開業(yè)了。果然如老姨媽所說，生意十分興隆。

這天傍晚，肖德貴回老姨媽家，剛坐下，老姨媽就從衣服里掏出了肖德貴的身份證，說：“德貴，這是你的身份證。現(xiàn)在我不怕你跑了，你把身份證拿去吧。”

肖德貴這才知道，老姨媽拿他的身份證，是做抵押。于是一笑，伸手接過來。

這時，呆在籠里的鸚鵡突然說：“你是我孫子。你是我孫子?！蹦锹曇?，同老姨媽的幾乎一模一樣。

肖德貴暗暗吃驚。鸚鵡肯定是聽老姨媽說過這句話。如果老姨媽真是自己的奶奶，該有多好啊。

老姨媽瞧瞧肖德貴，問：“你家里還有些什么人？”

肖德貴嘆了一口氣：“爸爸媽媽，還有一個弟弟?！?/p>

老姨媽冷冷地問：“不是親的吧？”

肖德貴覺得老姨媽問得奇怪，反問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姨媽面無表情，說：“你說起爸爸媽媽，語氣冷淡，一聽就不像是親生的。”

肖德貴對老姨媽佩服不已，把自己的身世告訴了老姨媽。肖德貴很小的時候被拐賣到大山里，那家人經(jīng)常打罵他。有一天肖德貴摔了一只碗，害怕挨打，就逃出來了，四處流浪。后來他來到鼎德城打工，工作沒找到，帶的錢又被小偷扒走了，他忍不住爬人家窗戶，偷點吃的，順手摸點錢用用。這樣一來二去養(yǎng)成惡習，成了小偷。不過，肖德貴并沒有告訴老姨媽他是個小偷。

老姨媽對肖德貴更親熱了，還交待肖德貴去公安局采個血樣，尋找自己的父母。

肖德貴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小店老板，混出個人樣兒了，該尋找父母了。于是按老姨媽的交待，去公安局采了血樣。沒有想到，兩個多月后，公安局就通知肖德貴，通過DNA比對，肖德貴與一個名叫馬原的人DNA相同。可惜馬原死了十多年，已經(jīng)銷戶。

肖德貴把公安局所說的情況告訴了老姨媽。老姨媽聽了，雙手抓住肖德貴，淚流滿面地說：“馬霄，霄兒，你就是我的孫子啊?！?/p>

肖德貴驚得說不出話來，老姨媽在柜子里翻出一個舊戶口本，上面有戶主馬原、兒子馬霄的姓名，老姨媽告訴肖德貴，十多年前，她的兒子和兒媳，為了找丟失的孩子，不幸在路上遇車禍雙雙身亡。老姨媽記得孫子馬霄的左手背有一片珠砂胎記。那天，肖德貴在給她拿藥時，老姨媽瞧見了，就一直放在了心里。肖德貴這才明白，為什么老姨媽對他一見如故，又把門面給他，墊錢讓他做生意，原來老姨媽覺得他像她的孫子。

肖德貴跪在地上，喊了一聲奶奶，撲在老姨媽的懷里痛哭流涕。老姨媽與肖德貴相認之后，親情更濃。肖德貴對老姨媽體貼入微，十分孝敬。

過了一年多的時間，老姨媽患了重病，送去醫(yī)院，仍無好轉(zhuǎn)。

那天，老姨媽拉著肖德貴的手，嘆了一口氣，說：“人人都有百年。我這回真的要見閻王老子了。我沒什么遺憾，只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p>

肖德貴流著淚，說：“奶奶，您有什么事不放心？”

老姨媽沒有回答，看了看肖德貴，平靜地說：“你那次錢包不是丟了，是我見了你手上的朱砂胎記后，一時性急，偷的?！?/p>

肖德貴一驚：“奶奶，您說什么啊？”

“我年輕時是個神偷，是道上聞名的‘一剪梅?！崩弦虌尩卣f。

“神偷？”肖德貴大驚失色，沒想到老姨媽說起了她不光彩的往事。

原來，老姨媽從小跟著一個老太婆練得一手絕活，道上號稱“一剪梅”。在鼎德城，幾次作案，都被一個叫馬曉軍的反扒高手抓住了。在馬曉軍的勸說下，老姨媽金盆洗手，棄惡從善，也對馬曉軍產(chǎn)生了愛情，馬曉軍接受了她的愛，和她成了家，老姨媽搬出原來的老街，撫兒持家，從此不再染指別人家的財物。

聽了老姨媽的話，肖德貴臉上布滿羞愧。他也是一個小偷，卻一直沒有對奶奶說起過。老姨媽溫和地問：“霄兒，你知道我放心不下什么嗎？”原來，老姨媽早就知道肖德貴說謊了，只是一直沒有揭穿。

肖德貴猛地跪在床前，哭道：“奶奶，我明白了，您知道我過去是小偷，怕我以后又走老路。”

老姨媽摸著肖德貴的頭，說：“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是過來人，深知一個人一心向善有多么不容易，霄兒，奶奶放心不下你啊?！?/p>

肖德貴哭泣道：“奶奶，你是怎么做到的？”

老姨媽伸出右手小指，那是一根斷指！幾乎齊根斷掉。老姨媽兩眼泛起淚花，說：“我每動一次邪念，就用刀剁下一截，我總共剁了三刀！”

肖德貴抬起頭，伸出右手，一口咬下一截小指，舉著血淋淋的斷指，對老姨媽發(fā)誓說：“奶奶，我對您發(fā)誓，一輩子做個好人！”

老姨媽拉著肖德貴的手，終于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

肖德貴大喊一聲“奶奶”，跪在地上，放聲痛哭。

〔本刊責任編輯 吳 俊〕

〔原載《鄉(xiāng)土·野馬渡》201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