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長冬
一
“自從盤古開天地,
留下三百多手藝。
有的養(yǎng)家能糊口,
有的闖禍下牢獄。
有的發(fā)家賺萬貫,
有的沿街去要飯。
有的酒地又花天,
有的一命赴黃泉。
列位,話說這世上有三百六十行手藝,那真是行行出狀元,行行出顢頇……”
當囚車路過李記茶館時,紀快刀好像又聽到了說書人王瞎子的開場白,此時的他正被當差的押向城南的法場,佝僂的身后拖著一條細細的、枯焦的、像爛繩一樣的辮子。暮歲的太陽蒼白,有氣無力地懸在昏黃的天空,像一個充了氣掛在干枯樹梢上的豬尿泡。
俗話說:家有萬貫不為富,身懷薄技不算貧。但紀快刀到現(xiàn)在還沒弄明白,自己的手藝在不在三百六十行之列,雖說他靠著這門手藝從一個流落街頭的小叫花子,變成了全縣獨一份,又吃香又喝辣的“紀快刀”,但如今他卻要被槍斃了,眼看“連皮斬”就要斷弦了。
“老天爺,俺這輩子沒敲過寡婦門,沒挖過絕戶墳。你不給俺一碗飯也就算了,連俺的命也搭上了,還有沒有天理啊?這世上以后沒了‘連皮斬可咋辦?”他望著混沌成一體的天空憤憤不平地嚷著。
凜冽的寒風卷著幾片枯葉打著旋地吹向紀快刀,平時冷冷清清的大街上此時卻人頭攢動,閑倌們熙熙攘攘地擠滿了大街兩邊。還是那些喜歡看他殺人的閑倌,今天卻是看他被殺;還是那條通往法場的路,多年來自己曾趾高氣揚地押著多少犯人送向死亡,但今天卻變成了他的黃泉路。往日的風光和氣派沒有了,他像寒風中一片隨風飄蕩的枯葉,在閑倌們指指點點中一步一步地飄向城南的法場。
二
第一次踏上這條大街,還是四十多年前的事,那一年,光緒帝登基,但他的爹娘卻在瘟疫中走了,他成了沒人管的小要飯。當他像一片枯葉飄落到縣城時,盡管破棉襖蓋不住肚皮,露出一道道血口;棉褲爛成“開襠褲”,把小雞雞凍得又紅又腫,赤腳上的凍瘡在流著膿血,但他卻非常興奮,這是他第一次進縣城,以前從來沒見過這么高大的城門,這么氣派的房子,這么多的人,這么寬的街,戲院、客棧、綢莊、油坊、藥店、茶肆、糧行、雜貨鋪等一家挨著一家,最讓他興奮的是大街上各種各樣的小吃攤,還有酒館飯館里飄出的飯菜香味,當他興沖沖地過去討要時,那些城里人不是連轟帶罵,就是掂起掃帚就攆,好像驅(qū)趕惡心的綠頭蒼蠅,就差連飯菜的香味也不讓聞,他只能撿城里人吃剩的,扔的東西填肚子。那一年的臘月初三,他已經(jīng)兩天沒吃東西了,餓得兩眼發(fā)綠,走路打晃。當他看到空曠寒冷的大街上,有幾只麻雀在刨食馬糞蛋里的谷粒時,他也有了沖上前找吃的沖動。突然,他看到有人拿著燒火棍從鹵肉鋪叫罵著追了出來,循聲望去,只見一條瘦狗叼著一只熟豬蹄向他這邊狂奔,他渾身一震,立刻猛撲了過去,瘦狗受到驚嚇,丟下豬蹄就跑。他顧不得灰塵和狗涎,捧起豬蹄邊跑邊啃。瘦狗好像不甘心肥美的豬蹄被搶,又齜牙咧嘴咆哮著撲了上來,他一邊抱住豬蹄狂啃一邊跑,糾纏中,襠里突然襲來徹骨的劇痛,他慘叫一聲就昏了過去。
當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旁邊一盆炭火燃得正旺,一位白胡子老頭和一位長滿了亂蓬蓬野草樣絡腮胡的壯漢坐在床頭。等他看清絡腮胡的面孔時,不禁渾身一顫,下身隨即襲來一陣劇痛,讓他發(fā)出凄厲的慘叫。絡腮胡連忙制止了他:“娃,別動,小心扯著傷口?!彼麌樀糜帽蛔游孀☆^哭喊:“閻大爺,你饒了俺吧,千萬別砍俺的頭啊?!痹瓉斫j腮胡就是縣城里大名鼎鼎的刀斧手“閻快刀”。他曾親眼看見閻快刀連砍了四顆人頭,連夢里都會被那血淋淋的人頭嚇醒。白胡子老頭過來用手摸了摸他的頭和手腕說:“娃,你別怕,要不是閻師傅,你的命都沒了。”
閻快刀問白胡子老頭:“劉神醫(yī),都三天了,能不能叫他吃點飯?”劉神醫(yī)點點頭:“他剛才尿了,就不怕尿道口長閉住了,可以叫他吃飯了。閻師傅,多虧了你的老山參,只是他這輩子——唉?!遍惪斓墩f:“能撿條活命就不錯了,大不了叫他跟著俺當徒弟,有俺一碗飯,絕對餓不著他。”劉神醫(yī)拱手說:“閻師傅,你可真是他的再生父母啊。”閻快刀端來一大碗面條:“娃,餓壞了吧,快吃吧。”面條的香味趕走了恐懼,他的嘴好像一個無底洞,一大碗面條還沒品出滋味就倒進去了。他還想吃,劉神醫(yī)卻搖搖頭:“娃,你三天沒吃東西了,一次吃多會要命的。”他只得舔了舔嘴角,將粘著的一小截面條舔過來吞了下去。劉神醫(yī)說:“娃,你的小雞雞叫狗咬沒了,命苦啊。以后你咋辦?是去京城當太監(jiān)?還是跟閻師傅當徒弟?”閻快刀忙說:“娃,當太監(jiān)太苦了,你還是跟著俺當徒弟吧,俺保你這輩子天天吃香喝辣,你愿不愿意?”
“愿意愿意?!彼舐暯兄?,也不顧疼痛,跪在床上沖閻快刀磕了三個頭:“師父,俺愿意跟你當徒弟?!蹦菚r候,在他的心里,只要有一碗飯吃,叫他干啥都中。小雞雞沒了怕啥,以后還能再長出來啊。
多年后,他也曾羨慕過太監(jiān),同樣是沒了命根,人家卻在皇宮里圍著皇帝娘娘轉(zhuǎn),多風光啊!但他后來就釋然了,因為宣統(tǒng)皇帝退位了,聽說好些太監(jiān)被趕出皇宮后,由于啥手藝都不會,大多過得很慘。而自己的小日子依舊過得有滋有味,還經(jīng)常跟著師父喝酒吃肉,出入煙花巷。由于沒了“小雞雞”,吃到肚子里的酒肉沒有糟蹋在男歡女愛上,也沒有浪費在像師父那樣的絡腮胡和胸毛上,全變成了身上的橫肉,他膀大腰圓,皮糙肉厚,像一大塊粗棱獷角的糙石頭,從上到下都透出一個大寫的“糙”字。
拜過樊噲、張飛、魏征三位祖師爺后,師父翹著大拇指驕傲地說:“殺豬下三濫,殺人上九流。咱們的大祖師爺樊噲雖是殺狗的,后來卻是漢高祖劉邦的大將軍;二祖師爺張飛雖是殺豬的,可他老人家是劉備的結(jié)拜兄弟;三祖師爺魏征雖是陰間的刀斧手,在陽間可是唐太宗的丞相,當年夢里斬龍,才引出了唐僧孫悟空西天取經(jīng)。別看人們都說咱們是人間半個死神,可咱們一頭連著朝廷,一頭連著王法,上斬文武百官,下斬黎民百姓,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啊。要是沒了咱們,天下就大亂了?!?/p>
當師父閻快刀砍夠了九十九顆人頭后就封刀了,從此他接手了全縣殺犯人的活計,名字也被人叫作“紀快刀”。
三
紀快刀緩緩地轉(zhuǎn)過頭,李記茶館在他的凝視中慢慢遠去了,他的眼又模糊了:“師父,不是徒弟窩囊,是這個世道太混賬了,把咱們的飯碗砸了?!?/p>
剛開始,他和許多人一樣認為,殺人很簡單,只要膽大心狠,掄起大刀對準犯人的脖子用力砍就行了。當他開始學藝后,才知道這里面的水太深了,師父讓他先練膽練殺心:“沒有殺人膽,掂刀手就軟。不練殺心練刀功,功夫再深也是空。你先去學殺豬殺牛吧,把殺膽殺心練成了再說?!睔⒘巳甑呢i牛后,他又在師父的指導下,掄起鬼頭刀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白天對著冬瓜練,晚上對香火練。功夫練成后,白天一刀下去,能削掉冬瓜上的白霜而不傷著冬瓜肉,晚上能精準地斬落香的那一丁點火頭,甚至能將飛著的蚊子一劈兩半。師父笑著點點頭,指著自己的脖子說:“人的脖子上有一個‘刀口,就在第三個頸骨的縫里,與嘴巴平行。只要對準這個地方下刀,刀刃就會精巧地在骨縫中穿過,像庖丁解牛一般。被斬的人還沒感到痛,就覺得脖子上好像掠過一陣清風,托著他們的魂魄蕩悠悠就上了天?!?/p>
師父驕傲地對他說:“三國的小霸王孫策厲害吧,那可是孫權(quán)的親哥,頂呱呱的大英雄。就因為沒練咱們這刀功,當他遇到刺客時,沒砍在刺客的刀口上,一下把寶劍砍斷了,可憐一代大英雄,最后死在無名小卒的手里。”
又練了幾年后,他的刀法日見精準,師父就開始教他最后一招——“連皮斬”。
有些死囚怕當無頭鬼,妨礙來世投胎,就花大錢讓刀斧手用“連皮斬”來砍頭,當頭被砍下時,還留著一絲皮肉,身子系連著砍下的人頭,下葬時再把頭縫上,下輩子就能投胎當個全乎人了。紀快刀覺得好笑,“連皮斬”再好也是砍頭啊,下輩子是啥樣誰知道呢?說不定是當牛當馬,還操恁遠的心干啥。不過,那“連皮斬”的刀法可真講究,要在刀砍進犯人脖子的那一瞬間收一下力,那力道既要恰到好處地砍斷脖子,又要留一點點皮肉連著腦袋,力道得拿捏得非常精準,多一點點力,就會砍斷最后一絲皮肉;少一點點力,就可能殺不死犯人。這是一個需要多年的苦練才能掌握的技巧。紀快刀又不知砍了多少車冬瓜后,最后能將冬瓜一砍兩截,但最下面卻有一絲冬瓜皮還連著。師父笑著點點頭說:“真是車行車路,馬行馬路??磥砟阏媸浅赃@碗飯的料?!?/p>
等到他出師后,“連皮斬”就成了他揚名全縣的拿手絕招,聽說方圓幾個縣里的刀斧手,只有紀快刀師徒會這一手絕招。雖然他在心里非常不屑那些花大錢買“連皮斬”的人,但靠著這一絕招,紀快刀真的過上了吃香喝辣的幸福日子。
但第一次跟著師父到法場斬犯人,差點沒把紀快刀嚇死。那是一個據(jù)說是謀財害命的小媳婦,但她一路卻大聲哭喊著冤枉。當師父不管三七二十一砍下她的腦袋時,只見尸體撲倒在地,鮮血從脖子里噴出來,就像滿滿一桶水傾倒了一樣。而人頭竟然滾到紀快刀的腳下,張口咬住了他的褲腳,他“媽呀”一聲,差點嚇昏了。師父一刀飛過來,砍下了他的棉褲腳,又飛起一腳,將那人頭踢出老遠。當天夜里,他就發(fā)起了高燒,眼前總是晃動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和一腔噴涌而出的污血。第二天,他的病剛好一點,就偷偷地跑了,但這時的他已拉不下臉再要飯了,更受不了人們的白眼。凍餓了幾天后,他又昏倒在大街上,又是師父找到他把他背了回去,治好了他的病后,師父語重心長地開導他:“咱們殺的人,都是被官府判了死刑的,咱們是替天行道,是順應天意。再說冤有頭債有主,岳飛死了,人們只恨秦檜;祖師爺魏征夢里斬龍,可涇河小龍王只找李世民,沒聽說有誰找刀斧手的茬?那些恩怨情仇都與咱們不相干,讓他們痛痛快快上路,咱們還是積德行善呢?!?/p>
紀快刀終于“開刀”了,師父賜他的一把新刀,那是一把只有二尺長,既輕薄又鋒利的鬼頭刀。他鄭重地給三位祖師爺上香磕頭,然后手持新刀在師父的帶領(lǐng)下走向了刑場——涅河河灘。被斬的犯人是一個交不起地租、失手打死了地主的莊稼漢,還沒到法場他就嚇成了一攤泥,跪在地上,那“刀口”非常明顯。紀快刀喝了一碗老白干后,將酒噴在鬼頭刀上,對準“刀口”一刀掄過去,真應了師父教的口訣:“白干噴鋼刀,砍頭如切糕?!蹦穷w人頭竟然飛出老遠,圍觀的人們發(fā)出了“名師出高徒”的陣陣喝彩。他呆呆地望著鬼頭刀和那顆滾出老遠的人頭,好像在做夢一般,這比砍冬瓜還容易!
當天晚上,師父給了他一個大紅包,說是賞他的“開刀金”。從小到大,這是他第一次擁有這么多的錢!師父又帶他到酒館里美美地吃喝了一頓后,還按老規(guī)矩找個妓女陪他睡了一夜。雖然那一晚上,他那被野狗咬掉了小雞雞的身子對妓女沒感覺,但他從此也算是變成了男人,正式過上了靠殺人吃飯的日子。
后來紀快刀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不管看到什么人,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往人家的脖子上尋找“刀口”。師父曾得意地對他說:“在這個世上,除了敢和黃帝作對的刑天,能以雙乳為眼,臍為嘴,不要腦袋照樣活命外,不管是天王老子地王爺,只要他肩上有顆腦袋,說不定就是由咱們來送他上路的。徒弟,咱這手藝可是咱們的安身之本,這鬼頭刀就是咱們的飯碗,這世上的人頭都是咱們的糧飯?!?/p>
這話紀快刀深以為然,在他看來,只要你吃了斷頭飯,喝了上路酒,出了白虎門,不管是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要被判了死刑,你脖子上那顆人頭就是俺手中的錢,碗中的肉,杯中的酒。當然,他也最喜歡連皮斬了,就因為多了那么一點點皮肉,卻為他連著源源不斷的錢財,吃喝不完的酒肉,還有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幸福生活。
雖說劊子手的名聲不好聽,但這門手藝油水足,沒有木匠鐵匠辛苦,沒有石匠皮匠勞累。一年殺的犯人也不多,就是干活時,也不過一掄胳膊,“嚓”一刀就完事。縣衙里有月錢,犯人家里也送錢,還有要人血做藥引的也塞錢。當他腰包鼓鼓地打麻將下館子時,人們像見了大爺一樣點頭哈腰賠笑臉。每當他手持鬼頭刀,押著犯人走向城南的法場時,街道兩邊總是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紀快刀非常享受那萬眾矚目的感覺,有時候他恍恍然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夸官游街的新科狀元。
都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紀快刀自信在刀斧手這一行,自己和師父都是狀元。在他的眼里,皇帝宰相也沒啥了不起,那不也是一門手藝嗎?就像師父說的,人生在世,入的行不同,學的手藝也不同。紀快刀有時也眼紅那些當皇帝當官的手藝,聽說當官的每頓都吃二十道菜的大席面,而皇帝每頓飯吃一百零八道菜,天哪!一百零八道菜,那一定擺滿了肥得流油的豬肘子、豬頭肉、熘肥腸,那得多大的肚子才能吃完啊?
只是他內(nèi)心深處還有一個痛,聽說太監(jiān)們凈身后,被割掉的小雞雞要用油炸透藏起來,死后要放在襠里,來生投胎時能當一個全人,這和死囚花錢買連皮斬想留個全尸是一個道理。只是紀快刀的雞雞被狗咬掉后也不知去了哪里,想當全人也指望了。要是那小雞雞被狗吞到肚子里了,天哪!俺還咋有臉見人哪。
他最討厭人們在他跟前談論結(jié)婚生子、傳宗接代和嫖窯子、操女人的話題。在他最風光的日子里,縣城的人們都不敢在他面前說太監(jiān)、騾子、二刈子(雙性人)等字眼,到后來發(fā)展到誰在他面前說了劁豬、騸馬、閹牛等字,紀快刀也會跳起來指著他們的鼻子大罵。
四
郭記茶館到了,以前每當紀快刀走到這里,里面好像有勾魂無常勾著他的魂往里面走。但現(xiàn)在,他看到滿臉鄙夷的郭寡婦也在人群中對他指指點點,兩片薄嘴唇正喋喋不休地對閑倌們說著啥,還配有“呸”的口型。紀快刀恨恨地罵道:“騷窯子!”
師父活著的時候,除了下館子,嫖窯子,還喜歡去李記茶館聽王瞎子說書,《三俠五義》《薛剛反唐》《隋唐演義》《大明英烈》等是百聽不厭。紀快刀也喜歡去茶館,但他卻不喜歡去李記茶館,因為他不喜歡聽王瞎子說書,你紀大爺也是響當當?shù)娜宋?,一天到晚聽你一個瞎子瞎掰,那誰聽俺說呢?他喜歡去郭寡婦的郭記茶館,那里有一大群總嫌時間過得慢,恨不得推著太陽下山的閑倌們,他們聚在一起最喜歡議論東家小媳婦偷人、西家大姑娘懷孕、南家小寡婦生娃、北家老公公扒灰。只要他一進門,那個一驚一乍甜得發(fā)膩的聲音就會像蛇一樣纏過來:“哎喲!紀大爺來了,真是貴腳踏賤地啊,大伙都想死你了?!敝竿?zhèn)場子的郭寡婦細腳伶仃,搽了粉脂的老臉就像起了一層白霜的干柿餅。只要紀快刀一進門,她就會丟下其他的茶客們黏上來,閑倌們也都站起來向他點頭哈腰地打招呼,那一刻,紀快刀感覺自己就像戲中的大官出場了一樣。
雖然這些閑倌們連雞都不敢殺,但最好奇的、百聽不厭的卻是殺人的軼事:“紀大爺,黑風寨二當家的真是一條好漢,去法場的路上,人家還唱:想當年破黃巾東除西蕩,戰(zhàn)呂布,誅文丑,痛斬顏良。還真像關(guān)二爺單刀赴會?!?/p>
被圍在中間的紀快刀有一種眾星捧月的美好感覺,咕咚咕咚灌下一大碗茶后,用衣袖將油膩膩的厚嘴唇一抹,環(huán)視著閑倌們像說書一樣開講了:“人活百歲也是死,早死早安生,早死早投胎。這輩子能遇上俺老紀送他們上路,那是他祖墳上冒青煙了?!闭f完他的開場白,他又來了一句常說的口頭禪:“俺最惡心的就是那些還沒到法場就嚇尿了褲子的,奶奶的,瞧那點出息?!?/p>
“對對對,頭砍了也不過碗大個疤。”閑倌們每次都這樣迎合他。
“要說黑風寨的二當家,那位爺真是一條好漢,一路唱著到了法場,還沖俺笑笑說:兄弟,利索點,給哥來個痛快的。說完就把頭低下去,把刀口明明白白地亮給俺。”
閑倌們一片嘩然,“紀大爺,那你咋說?”
紀快刀瞪了他們一眼:“真沒見過世面,你不知道干俺這一行,不能在臨刑前和死囚說話?這是祖師爺留下的規(guī)矩?!?/p>
一斗雞眼閑倌捋著山羊胡搖頭晃腦地說:“各位有所不知,聽說死囚們臨死前記住你的聲音了,魂魄日后天天來找你索命,就像涇河小龍王被魏征斬了,他記住了李世民的聲音,天天到皇宮喊還我命來,還我命來,要不是有秦瓊和敬德——”
“是你懂還是俺懂?”紀快刀狠狠地瞪他一眼,嚇得斗雞眼把后面的話咽進了肚子。
“紀大爺,那后來呢?”眾閑倌急切地問。
“俺佩服他是條好漢,只想利索點,叫他少遭點罪。你們知道嗎?那好漢頭被俺砍下來后,還沖俺大叫:好刀法,好痛快。”說到興奮處,紀快刀一只腳不自覺地踏在板凳上,不禁手舞足蹈,口水橫飛。
眾閑倌一片驚呼:“紀大爺,就沖你的刀法,黑風寨二當家來世做牛做馬也得報答你的大恩大德。”
“紀大爺,你真是天下第一刀!”
“那當然,也不看看俺老紀是誰?攤上俺來送他上路,那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氣。”紀快刀得意地說,那一刻,他通體舒泰,好像喝了一壺陳年老灑,飄飄然,暈乎乎地飛上了云端。
五
“紀大爺,同樣是不怕死,那為啥殺革命黨時,你好像很生氣,還砍了他兩刀?是不是官府叫你多砍他幾下?”一個歪嘴閑倌問。
紀快刀一下仿佛從云端跌在了糞坑里:“放你娘的屁!老子啥時候殺人砍過兩刀?官府啥時候有這樣的交代?”
歪嘴嚇得嘴更歪了,他含混不清地嘟囔道:“紀大爺您老別生氣,俺聽說當年京城里殺戊戌變法的六反賊時,太后老佛爺最恨一個叫譚嗣同的反賊,叫刀斧手用最鈍的刀砍了三十多刀才把頭砍下來。俺的娘啊,這哪是砍頭?簡直是鋸頭,連劁豬也比他快。”
一聽歪嘴說出了劁字,紀快刀不禁勃然大怒,一下掀翻了桌子,大罵一聲:“劁你爹!”他沖上去要打歪嘴,要不是眾人急忙攔住,紀快刀可能要一巴掌把歪嘴給抽正了。
眾閑倌七嘴八舌好話相勸,郭寡婦急忙插進二人中間,撫著紀快刀的胸口,扭頭對歪嘴閑倌嗲道:“這位爺,你喝多了就別亂說。紀大爺,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里行大船。要是為這兩句話上火,毀了俺的茶碗桌子事小,氣壞你的貴體俺可擔當不起?!?/p>
盡管郭寡婦已徐娘半老,但經(jīng)她風情萬種地一嗲一撫,紀快刀的氣就消了一多半,但仍氣哼哼地說:“那革命黨是城北關(guān)吳家磨坊的獨苗,吳掌柜供他在省城讀書,可他偏要回來造反。被官府抓進大牢了還不安分,不管逮著誰就說革命呀,造反呀。奶奶的,這可是滿門抄斬的大罪啊,俺甩手就給他兩個大嘴巴?!?/p>
“好,打得好!”眾閑倌一聽像抽足了鴉片一樣拍手叫好:“咱們祖祖輩輩都是良民,說啥也不能上反賊的船?!?/p>
“可不是咋地,那鬼孫看俺們都不尿他,就罵俺們是狗奴才。到了法場還不跪,衙役們早就窩了一肚子火,一棍子就把他的腿打斷了,可他還是昂著頭罵。俺火了,一刀就拍昏了他,趁他一低頭露出刀口,咔嚓!”說著他的手掌就劈到歪嘴伸長的脖子上,嚇得歪嘴驚叫一聲,摔了個仰八叉,紀快刀不禁放聲大笑。
“當奴才咋著了?那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shù)?,聽說只有旗人才能在皇上跟前稱奴才,漢人還不夠格呢。革命黨就是當不上奴才才造反的?!倍冯u眼又忍不住插嘴。
“對對對,自古以來,反賊沒一個好東西?!北婇e倌又附和道。
一個“獨眼龍”閑倌說:“紀大爺,你這一刀下去吳家可就絕后了,可惜吳掌柜——”
紀快刀把眼一瞪:“他可惜?那大清叫他家兔崽子毀了就不可惜?俺現(xiàn)下端的誰家碗?吃的誰家飯?他造反就是要砸俺的飯碗,絕俺的后路?!?/p>
閑倌們紛紛點頭稱是,郭寡婦似笑非笑地說:“對,你紀大爺可千萬別絕后了,這世上離了你這個夜壺都沒法尿了?!?/p>
紀快刀一拍大腿興奮地說:“這話俺喜歡聽,都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在俺眼里,讀書人算個球,除了酸不拉嘰地謅幾句之乎者也,別的還會啥?有本事叫他們砍顆人頭試試?全縣讀書識字的人不少,可會連皮斬的只有你紀大爺一個人?!?/p>
郭寡婦似笑非笑點著他的額頭說:“你紀大爺說得對,別說那些書呆子算個球,就是孔夫子也只配給你提鞋。那你還不快生幾個娃,千萬別讓你的手藝斷弦了。”
紀快刀嬉笑著摸著郭寡婦的屁股說:“好配好,賴配賴,彎刀對著瓢切菜。人們都說俺有殺氣,你克夫,不如咱倆一起過生一串娃吧?!?/p>
郭寡婦一巴掌打開他的手:“滾一邊去,等你下輩子長出那玩意兒再做夢吧?!?/p>
六
囚車石板路面上顛著晃著,大街兩邊那些熟悉的面孔都在對自己指指點點,其中就有斗雞眼、獨眼龍、歪嘴等一幫閑倌。雖然縣城里沒人不認識自己,可現(xiàn)下都變成了看笑話看熱鬧的,風光快活了一輩子,到頭來連個披麻戴孝的也沒有。想起師父對自己的囑托,紀快刀頓時有一種想放聲大哭的沖動。
師父去世前,曾多次囑咐他:“刀斧手這門手藝損陰德,命中注定要遭報應的。所以,殺人九十九,到時要收手;殺人過一百,報應一定來?!?/p>
紀快刀一聽就笑了:“師父啊,啥報應?不就是斷子絕孫嗎。就俺這個樣,難道還惦記著傳宗接代?”
師父苦笑了:“話雖這樣說,可你也得留點心眼,早點收徒弟,把咱這門手藝傳下去,也早做養(yǎng)老送終的打算?!?/p>
紀快刀嘴里答應著,心里卻在想:“你說得跟吹糖人一樣容易,當年要不是遇見俺,還不知你現(xiàn)下有沒有徒弟呢?!?/p>
都說刀斧手命犯天煞孤星,身上殺氣重,別說是大姑娘小媳婦,就是相貌丑陋的老寡婦、老妓女也不愿跟他們過,斷子絕孫就是刀斧手注定的命運,只能靠收徒弟來為自己養(yǎng)老送終。但不到萬不得已,誰家當?shù)锏囊膊辉缸约和薷蛇@一行,他們都說這一行以后會有報應的。師父死的時候,渾身都流著膿血。紀快刀知道師父這是染上了花柳病,但為啥有的人嫖了一輩子卻沒事呢?
砍夠九十九顆人頭后,紀快刀也遵照師訓收手了,但卻在賭館里拉下了大窟窿,賭館里的“黑夜叉”叉著腰,亮出黑乎乎的胸毛說:“老砍頭,你這輩子都是砍人家的頭,三天內(nèi)你要是還不了債——哼哼,也讓你嘗嘗被砍頭的滋味?!?/p>
“這幾年我未到邊庭地,爾好比那磚頭瓦塊都成了精——”聽到《穆桂英掛帥》的戲詞,紀快刀心里那個難受啊,俺掂刀殺人的時候,你們一個個都乖得像孫子一樣,剛一洗手,就不拿你紀大爺當回事了。老虎不發(fā)威,你真把俺當病貓了。管他娘的啥規(guī)矩、報應,沒錢說那些有球用?一咬牙,他又拿起了鬼頭刀,日你八輩,看哪個鬼孫以后還敢蹬鼻子上臉!
從此,紀快刀更加珍惜現(xiàn)下的好日子了,天天喝酒吃肉、打麻將推牌九,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天喝涼水”的快活日子。當有人勸他攢點錢時,他不屑地說:“連天下都不知道明兒個是誰的,俺攢錢干啥?俺這一輩子又不能留下種,再不抓緊時間快活快活,誰知道明兒個是啥光景?”
當紀快刀思忖著該收徒弟時,天下真的大亂了,庚子國變,甲午戰(zhàn)敗,戊戌變法,洋務運動等攪得天下亂七八糟,后來連宣統(tǒng)皇帝也退位了,縣太爺變成了縣長,花翎變成了禮帽,官服變成了中山裝。昔日的衙役們也剪去辮子,扛起洋槍,換上新式軍裝,盡管胸前背后沒有了“捕、牢、衙”等字樣,但他們卻搖身一變,成了新政府的當差的。
紀快刀很快就從大清滅亡的惶恐中走了出來,當遺老們?yōu)榧舻艮p子而哭天號地,為新風氣痛心疾首,為男女平等而憤憤不平,為新學堂拋棄四書五經(jīng)而咬牙切齒時,當縣長像走馬燈一樣地換,當差的也換了一撥又一撥時,只有他還在穩(wěn)坐蓮臺,職位沒變,活計沒變,穿的衣服沒變,甚至連辮子也沒剪。依舊輕松地殺著犯人,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他常翹起大拇指沖準自己的鼻子對閑倌們夸耀:“狼走天下吃肉,狗行一世吃屎。不管這世道咋變,就是換了皇帝,也離不開俺老紀?!遍e倌們對這話無不點頭稱是,如果這個世界上沒了刀斧手,那這世界不亂了套了。
后來,紀快刀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世上所有的事就跟連皮斬一樣,就算是改朝換代也是這個理。別看大清完了,民國政府一上臺啥都玩新花樣,洋槍洋炮、洋服飾、洋學堂,連結(jié)婚娶媳婦也玩婚姻自由,不要三媒六證。其實那都是換湯不換藥,就像砍了大清的腦袋后,又在大清朝的尸身上安了一個民國的腦袋一樣,許多地方還和大清連著皮帶著肉,像殺犯人還是大清那一套,死囚們還是要連皮斬。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連皮斬中的那一絲皮肉,一頭連著大清,一頭連著民國,他甚至不敢想象,要是沒俺老紀連大清殺人的套路,民國政府該咋過呢?
就說宣統(tǒng)皇帝退位后,縣里來的第一任縣長鄭縣長,聽說他以前是革命黨,在武昌跟袁大頭干仗時傷了腿,這才脫下軍裝回到地方當了縣長。他剛來第三天就帶著手下的兄弟偷襲了黑風寨,把黑風寨大當家和手下十七個弟兄一窩端了。行刑那一天,大街上人山人海,人們說起鄭縣長都翹大拇哥:“要不是他,咱縣的土匪也不知要禍害到猴年馬月呢?”紀快刀神氣活現(xiàn)地走在隊伍前,那一刻,好像那些土匪全是他逮住的一樣。剛走到裕泰酒樓下面,跑堂的“麻猴子”在樓上兜頭一盆水把他潑成了落湯雞,滿街的人們哄然大笑。他氣得七竅生煙:“日你先人,眼長到屁眼里了,活夠了你?”他要往樓上沖,鄭縣長叫住了他:“老紀,咱們辦正事要緊。等把那些土匪斬了,回來咱們好好收拾他,我給你做主出氣?!奔o快刀憋了一肚子火,只想著快點殺了土匪們回去找“麻猴子”算賬。到了刑場,他把氣全撒到那些土匪的脖子上,嘁哩咔嚓把十七個土匪的頭全搬了家,圍觀的閑倌們扯著嗓子叫好,連鄭縣長也拍手叫絕。等他怒氣沖沖地來到裕泰酒樓時,卻看到鄭縣長笑瞇瞇坐在里面:“老紀息怒,這水是我叫麻猴子潑的,就是要激起你的怒火和殺氣,你別生氣,我賞你一桌酒菜。”
“麻猴子”在一邊點頭哈腰地賠著笑:“紀大爺,要不是鄭縣長吩咐,俺就是有一百個膽,也不敢冒犯您老啊?!?/p>
明白過來的紀快刀心中那個美呀,還沒喝酒就暈乎乎地醉了。
兩年后,鄭縣長又穿上了軍裝,參加了討袁護國軍,并從縣里帶走了好些年輕人,當時鄭縣長把紀快刀叫去,給他講了一大通革命、共和的大道理,紀快刀也明白這是鄭縣長看得起自己,心里雖然很美,但那些大道理卻讓他一頭霧水:“縣長,你說的那些大道理俺也聽不懂,俺只知道自個有多大個碗,就吃多大個飯,靠這門手藝混碗飽飯就心滿意足了。戰(zhàn)場上的刀槍不長眼,萬一把俺打死了,可惜俺的‘連皮斬。”
后來,聽說鄭縣長在川南戰(zhàn)場上犧牲了,紀快刀在閑倌們面前炫耀了好多次:“鄭縣長當初要是像俺一樣聰明,現(xiàn)在早就該當知府了,有三妻四妾,坐八抬大轎了,虧他還是個讀書識字的人?!?/p>
眾閑倌點頭稱是:“千里求官為哪般,金銀美女抽大煙。要是當官不能發(fā)財,還把小命搭上,那只有瘋子才會干?!?/p>
后來聽說鄭縣長帶出去的人有的當了連長,紀快刀把嘴一撇:“那算個球,要是俺當初也跟著去了,就憑俺的連皮斬,現(xiàn)下最小也是個團長?!?/p>
七
這一天,他砍完一個犯人的頭后,第三任的冷縣長卻給了他兩倍的賞金:“老紀,這是你斬的最后一個犯人了,昨天我接國民政府指示,以后的死囚不再砍頭,改槍斃了。”
紀快刀一聽就懵了:“不砍頭了?縣、縣長,那、那俺咋辦?”
冷縣長說:“老紀呀,你也年紀大了,干脆回去養(yǎng)老吧。”
紀快刀哀求冷縣長給他一碗飯,冷縣長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念你多年在縣衙當差,就賞你一碗飯,去當牢頭吧?!?/p>
紀快刀把頭搖得像撥浪鼓:“當牢頭?那得一天到晚守在監(jiān)牢里,每個月的月錢只夠吃燒餅咸菜?!?/p>
冷縣長皺著眉頭說:“要不,你去干仵作(類似現(xiàn)代的法醫(yī))?”
紀快刀嘟囔道:“啥?仵作?整天擺弄那些臭死尸,爛骨頭,俺不干?!?/p>
冷縣長冷笑道:“那你想干啥?要不你來當縣長?”
紀快刀慌忙擺手:“不中不中,俺可不是那塊料?!?/p>
冷縣長冷冷地說:“回去吧,我這座小廟養(yǎng)不起你這尊大菩薩?!?/p>
他失魂落魄地撞進郭記茶館,斗雞眼、獨眼龍、歪嘴等一幫閑倌正在大罵剪辮子的學生們,一聽說連頭也不用砍了,他們?nèi)颊隋仯粋€個義憤填膺地大罵冷縣長和民國政府:“日他先人,這誰出的騷主意?槍斃哪有砍頭好看?”“日他八輩,老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全叫他們給毀了?!绷R著罵著,他們的嘴都收不住韁繩了,罵革命黨,罵新學堂,罵男女平等,反正一切他們看不順眼的新玩意都罵。那一會,小小的郭記茶館里像圈了一群嘎嘎聒噪的鴨子。最后他們指天跺腳地一致咬定:“雖說宣統(tǒng)皇帝退位了,可天下哪能沒有皇帝呢?沒準兒明天就有真龍?zhí)熳拥腔?,全部恢復以前的老?guī)矩?!?/p>
紀快刀一聽渾身猛地一震,跳起來大叫:“說得太好了!走,俺請大伙喝酒?!边@天晚上,紀快刀摸著裝滿了酒肉的肚子做了一個美夢,夢見縣太爺三顧茅廬請他出山斬革命黨——
時間在紀快刀望眼欲穿的盼望中飛快地過去了,他沒有盼來三顧茅廬的縣太爺,卻等來了縣里第一次要槍斃犯人的消息。
紀快刀帶著閑倌們來看熱鬧了,他抱著臂膀,撇著嘴,站在人群中冷冷地盯著。多年來,每一次縣衙里殺犯人都是他在唱主角,但這一次卻徹底淪為一個看客。行刑開始了,只見一個當差的拿著洋槍,站在犯人的身后,對準犯人的后腦勺一扣手指頭,“啪”一槍就完事了,只有撲倒在地的死尸那兩條腿還在痛苦地抽搐著。紀快刀當時就傻眼了,老天爺,這咋一點規(guī)矩也不講呢?
他隨著看熱鬧的人們涌上前,只見死尸的頭上竟有一個血糊糊的大洞,好像露出紅瓤的爛西瓜?!斑@也叫殺人?俺殺人也只是把人頭搬個家,可你們把人家的頭都給打爛了,連個全尸也不給人家留,叫人家下輩子咋投胎?”紀快刀破口大罵,好像槍斃的是他的親人一樣。
歪嘴附和道:“世道完了,這槍斃真他娘的損陰德,也不知是誰他娘的出的臭主意?”
獨眼龍忙點頭:“就是,這槍斃看著真沒勁,還是紀大爺砍頭好看。”
斗雞眼哀號:“完了完了,這真的世道完了,連殺人也跟著洋人學——”
“洋人算啥東西?那都是紅毛綠眼的野人,給俺提鞋都不配。日你八輩的,學啥不好,偏偏學這些傷天害理的法子。祖師爺?shù)哪樁冀心銈儊G光了。”那一刻,紀快刀一副痛心疾首,正氣凜然的樣子,好像是祖師爺附體,在痛斥著人間所有的不肖子孫。
斗雞眼哭喪著臉說:“紀大爺,你老別生氣,如今天下大亂,到處都是反賊,等過段時間,真龍?zhí)熳右怀鼍秃昧??!?/p>
歪嘴一臉悲壯地說:“紀大爺,這些洋玩意都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俺打賭,要是能撐到明年,俺頭擰下來給你當夜壺?!?/p>
獨眼龍一只獨眼里放著兇光:“紀大爺,等新皇上登基了,把反賊、假洋人全抓來,你把他們?nèi)青炅??!?/p>
“對,大伙都來給你捧場?!北婇e倌異口同聲地說。
紀快刀仰天大叫:“皇上,您在哪兒啊,快點登基吧!”
八
袁世凱當洪憲皇帝了!
但83天后,他就下臺了。
張勛擁戴宣統(tǒng)帝復位了!
但三天后,屁股還沒捂熱龍椅就收場了。
天下的人們好像都和紀快刀作對一樣,罵死袁世凱,罵跑了張勛,罵碎了紀快刀的美夢。
那段時間他天天喝酒,喝醉了就大罵袁世凱、張勛,就你們這個熊樣,連罵一聲都受不了還想當皇帝?又罵不掉你身上一塊肉,怕個球???惹惱了,就把他們?nèi)孔テ饋?,滿門“咔嚓”,株連九族,不信堵不住他們的嘴。
紀快刀一改過去不關(guān)心天下大事的習慣,天天往人多地方湊,他一改過去在人前高談闊論的習慣,虛心地豎起耳朵聽人們談論,皖系、直系、奉系;袁大頭、孫大炮、閻老西;馮國璋、段祺瑞、黎元洪。他們好像你打過來我打過去,你方唱罷我登場,把紀快刀的大腦繞成了一團亂麻。心里一急,他就直直問人家:“到底誰打贏了?啥時候登基?”
人們像看怪物一樣瞪著他說:“現(xiàn)在是民國,大總統(tǒng),沒皇帝了?!?/p>
紀快刀一天到晚喝酒,沒錢了就當東西,喝醉了就罵,罵誰呢?罵宣統(tǒng)皇帝是劉阿斗,罵袁世凱是周瑜,罵“辮帥”張勛是曹操,罵“?;庶h”康有為是秦檜。他早上罵,晚上罵,站著罵,坐著罵,躺著罵,跳腳罵,罵累了就睡,睡醒了接著罵,罵他們的父母,罵他們的兒孫,罵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九大叔十大舅,甚至連祖宗十八代也捎帶上了。但在他的咒罵中,那些洋槍,洋炮,洋裝,還有新學堂,新名詞,新風氣像呼嘯的北風越吹越猛,不光把他的心吹得冰冷,把他的期盼和美夢吹得七零八落。
有時喝醉了,他又暈乎乎地拿起那把鬼頭刀到大街上游蕩,人們一看到他,慌得緊閉大門,嚇得到處亂鉆。一條不識相的野狗過來沖他吠了一聲,紀快刀將刀一掄,狗頭就飛了出去。這時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當年,像一位持刀闖江湖的大俠,像一位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站在空曠的大街上,他扯著嗓子對著昏黃的天空唱:“可嘆俺十八般武藝全學遍,可恨那奸賊當?shù)朗终谔?,可憐俺報國無門身世慘——”
他像一塊丑陋的石頭,不合時宜地杵在人們的視線里、話題中,變成了小縣城里的一道突兀的景觀??伤还苓@些,本來他就是縣城里有名的人物,被人冷落才是他最難受的。靠著典當度日,紀快刀依舊過白天茶館,晚上賭館,三餐不離酒館的日子。早上帶著眼眵出門,晚上瞇著醉眼回來,一旦耳邊沒了嘈雜的人聲,他就心慌意亂,好像世界把他拋棄了一樣。只是偶爾他在家里酒醒后,瞪著空洞的雙眼,望著屋里越來越少的家當,一種從未有過的慌亂襲上心頭,往后的日子咋過?他不愿想,也不敢想。
這一天終于來了,“黑夜叉”亮出有紀快刀手印的字據(jù):“老砍頭,這房子從今往后跟俺的姓了,你快點滾蛋!”
人們都說刀斧手住過的房子陰氣太重,一般的人就是白送也不敢要,但黑夜叉就不一樣了,人們都說他當年沒錢時,連自己的親娘都敢賣。
被趕出家門的紀快刀端著一只破碗,又恢復了童年沿街乞討的生活,但和以前不一樣的是,他背著一個破包袱,里面放著他的鬼頭刀。只是那個曾讓他望眼欲穿的真龍?zhí)熳硬还鉀]有登基,好像還離他越來越遠了。
九
紀快刀的日子就像轉(zhuǎn)了一大圈后又回到了原點,但人們卻嫌他身上晦氣重,殺氣重,陰氣更重,誰也不愿讓他站在自家的門口。遇上好人家,還能遠遠地扔給他一個饃,但更多的人看他過來就遠遠地轟他走,他像一坨風干的狗屎被人們踢來踢去,當年像彌勒佛一樣的身體瘦成了一段枯枝?!皼]牙的老虎不如貓,沒爪的老鷹不如雞。這他娘的是啥世道啊,還是大清的日子好??!”紀快刀喟然長嘆。最可恨的是,連一些年輕的乞丐也敢欺負他了:“紀老頭,有人說你是太監(jiān),誰把你閹了?”“哈哈,你連這都不知道啊,紀老頭的雞巴叫狗吃了——”
紀快刀抽出鬼頭刀大吼:“日你八輩,你們活夠了,老子叫你們嘗嘗連皮斬的厲害?!?/p>
望著抱頭鼠竄的叫花子,他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和連皮斬被這個世界無情地拋棄了,現(xiàn)下連一點點皮肉也連不上了。當年的風光、氣派和酒肉再也不會回來了,紀快刀悲愴地嚎道:“我本是頂天立地男兒漢,這好漢無錢到處難——”
“老砍頭,你他娘的叫春哪?!币宦晹嗪?,嚇得他把后面要唱的戲詞生生又憋進了空癟的肚子,一扭頭,他看到黑夜叉矗在了他的眼前:“老砍頭,你也不屙泡稀屎照照,就你那熊樣也配說‘我本是頂天立地男兒漢?還想把自個當秦瓊?”
紀快刀忙點頭哈腰,轉(zhuǎn)身就要走。黑夜叉又將黑鐵塔樣的身體擋住了他:“老砍頭,你他娘的祖墳上冒青煙了,黑大爺今兒個來照應你一樁好買賣,只要你點點頭,馬上就有三百塊大洋?!?/p>
紀快刀用眼眵糊著的昏眼半信半疑地望著“黑夜叉”:“黑爺,世上哪有恁好的事?你別拿俺開心了?!?/p>
“老子想開心也不會找你呀,要不是你黑大爺照應,這樁好事也輪不到你?!焙谝共嬉猜N著大拇指沖著自己的鼻子說:“城東關(guān)‘趙千頃要新建一座八進的大宅院,他想買你的鬼頭刀鎮(zhèn)宅,情愿給你三百塊大洋,三百塊大洋啊,你老砍頭發(fā)財啦?!?/p>
紀快刀嚇了一大跳,他緊緊地抱著懷里包袱,頭搖得像撥浪鼓:“不中不中,這口鬼頭刀是俺師父給俺的,俺這輩子指望它給俺驅(qū)邪呢,就是俺死了也要陪葬,省得到陰間野鬼欺負俺。別說是到三百塊大洋,就是一萬塊大洋俺也不賣?!?/p>
殺人過百的刀,據(jù)說大兇大邪,能陽間斬妖怪,陰間斬鬼魂,是世上可遇不可求的通靈法器,有錢人不惜重金相求,用來鎮(zhèn)宅避邪。但這樣的刀也是刀斧手的命根子,雖說刀斧手殺人不眨眼,但也怕被他們砍過頭的鬼魂糾纏索命,所以就依靠鬼頭刀來驅(qū)趕索命的野鬼陰魂,就是刀斧手死了,也要用這口刀陪葬。在陰曹地府里,還要靠這把刀護身壯膽,殺魑魅,斬魍魎。況且,黑夜叉是見錢不要命的主,紀快刀猜想趙千頃出的價錢絕對超過三百,可能是五百,也可能是一千,他咋能不狠狠地撈一把呢?
“喲嗬,這誰呀,寧愿要飯也不要那三百塊大洋,你這豬頭是被門擠扁了,還是叫驢踢了?你是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黑夜叉一邊夸張地叫著,一邊揪著紀快刀的辮子來回搖晃。
盡管紀快刀疼得齜牙咧嘴,但還是緊緊地抱著那口鬼頭刀:“黑爺,求求你放手吧,這刀俺真不能賣,它是俺的命根子?!?/p>
黑夜叉發(fā)出一陣狂笑:“大伙都聽聽,老天爺,他還有命根子?哈哈哈哈!俺可是聽說你的命根叫一條野狗叼走了,你快點去找那個野狗吧,說不定那條野狗還是條母狗呢,還給你生了一窩狗娃,你當狗爹了,哈哈哈哈!”
紀快刀渾身哆嗦著,他的聲音也在顫:“俺,俺雖說身子不全,可好歹也是個人哪。俺哪兒得罪你了,你、你咋這樣糟踐俺?”
黑夜叉又是一陣狂笑:“就你,也算個人?脫了褲子讓大伙瞧瞧,你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到底是騾子,還是二刈子?爺要你的刀那是看得起你,少他娘的廢話,把刀拿來?!?/p>
圍觀的閑倌也跟著一邊拍手大笑,一邊使勁地起哄。紀快刀眼前一黑,他差點摔倒:“黑夜叉,你、你別欺人太甚?別以為你當年在賭桌上給俺下套的事俺不知道,你把俺的家業(yè)全黑了你還不甘心,俺就剩下這一口刀了,你還惦記?”
“老子就是給你下套了你又能咋地?”黑夜叉又是一陣狂笑:“你那家業(yè)是斷子絕孫的缺德錢,老子黑你也是替天行道,這叫賊偷賊,都不賠?!?/p>
紀快刀用顫抖的手指著黑夜叉:“你,你別欺人太甚,想當年,俺老紀可是靠殺人過日子的主。!”
黑夜叉甩手給了他一耳光:“奶奶個熊,敢指你黑大爺,活得不耐煩了。少在老子跟前提你當年,你不就是被狗咬掉雞巴的叫花子,沒活路了才去砍頭,現(xiàn)下要你這種騾子球還有啥用?要不是‘趙千頃,就你那把破刀,切不了蘿卜砍不了柴,當劁豬刀也沒人要?!?/p>
紀快刀猛地抽出刀大叫:“你,你可看清了,這刀,可是殺人過百的寶刀。”
黑夜叉一口濃痰吐在紀快刀的臉上:“阿呸,別他娘的惡心老子了,還寶刀呢,狗屁!來來來,有種的砍你黑大爺一刀。”
刀口在眼前晃悠,手在劇烈地顫抖,紀快刀突然大叫一聲,手一掄,只見一道寒光閃過,只見黑夜叉的頭垂了下來,像一個尿壸一樣掛在胸前,黑血噴涌而出,然后死尸像一截木樁沉重地撲倒在地。
連皮斬!依舊是漂亮利落的連皮斬刀法。
“我本是頂天立地男兒漢——”紀快刀緊握著帶血的鬼頭刀,站在黑夜叉的尸體旁,對著閑倌們大叫,但那些閑倌們卻嚇得哭爹喊娘地抱頭鼠竄。
十
囚車駛出城南門,天地間充斥著灰蒙蒙的陰霾,奄奄一息的太陽已不見蹤影,寒風在大地上趵著蹶子撒著歡,把紀快刀的鼻涕折騰得流出了好長。
紀快刀回頭凝望,那不算高大的南城門仿佛在冷冰冰地盯著他。想當年,城門的上面總懸掛著幾個竹籠,那里面是他引以為豪的杰作——人頭。自從開始槍斃犯人后,這上面再也沒有懸掛人頭了。紀快刀看著就覺得非常別扭,就像漂亮的大姑娘卻是個光頭一樣。
世道完了!紀快刀嘴里喃喃地說著,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雖然紀快刀常說:人活百歲也是死,早死早安生,早死早投胎。但這世上從此就要沒了“連皮斬”,紀快刀為這個世界感到痛惜和悲哀:“要是能讓俺把連皮斬傳下去,那該多好啊?!?/p>
“老爺,俺要俺的刀,那是俺的命根子。”這是紀快刀被當差的抓到冷縣長面前,說的第一句話。但冷縣長冷冷一笑:“那是本案殺人的兇器,本縣長沒收了?!?/p>
“老爺,俺不要槍斃,俺要砍頭,俺要連皮斬?!奔o快刀又在叫嚷。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紀快刀也明白這個天經(jīng)地義的理,也知道自己難逃一死,但他卻想挑一個死法,那就是砍頭,而且是“連皮斬”。在他看來,世界上最好的死法就是“連皮斬”,既痛快利落,又能留個囫圇全尸,今生不受罪,來生也好投胎。什么腰斬、凌遲、點天燈、浸豬籠、五馬分尸都不能和“連皮斬”相比。他更害怕被槍斃,每當他想到那些腦袋被打成像爛西瓜樣的樣子,心里就直哆嗦。
“老爺,求求你,俺不要槍斃,俺要砍頭,俺要連皮斬?!贝筇蒙?,盡管冷縣長提醒他不用下跪,也不用叫老爺,站著叫縣長就行了??杉o快刀卻執(zhí)著地要跪在地上,冷縣長心里美滋滋的,但紀快刀的要求卻讓他發(fā)出了陣陣冷笑。不說現(xiàn)在國民政府早就改槍斃犯人了,就算是以前,全縣也只有他紀快刀一人會這個手藝,上哪去找刀斧手呢,除非他能自己斬自己。一個死囚哪能輪到你自己挑選死法呢?
“押進死牢?!崩淇h長冷冷地下令。
關(guān)進死牢的紀快刀一天到晚都在設(shè)想自己被砍頭時的場景,他倒想看看,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師父,還有誰會“連皮斬”?還有誰能像當年殺黑風寨二當家一樣,頭被砍下來了還眨眨眼,動動嘴唇。要是有人敢來砍他,他要以老前輩的身份的教一教那個人,點評一下他的手藝,甚至設(shè)想到了刑場后,傲然地對那個刀斧手背著口訣:“年輕人,你記好了:慢抽刀,緩揚刀,對準刀口猛揮刀,斬完收刀挺直腰。你記住了沒有?”然后他搖搖頭,扭扭脖子,把刀口一覽無余地亮給他:“來吧,俺老人家再出一道題考考你,這道題就是‘連皮斬?!?他設(shè)想那個斬他的年輕刀斧手畢恭畢敬地聽著他的話,不住地對他作揖打躬,對他的教誨更是感激不盡,還非常謙恭地說:“老前輩,晚輩得罪了,請您老多多指教。”如果能干脆利索地砍下他的頭,還連著一絲皮肉,他就會點點頭說:“嗯,不錯,像俺老紀的徒弟?!比绻@一刀走眼了,砍偏了,他就會破口大罵:“日你八輩祖先,你這手藝是咋學的?祖師爺?shù)哪樁冀心銇G完了。”
想到這里,紀快刀笑了。
涅河河灘到了,這里曾是紀快刀最為風光露臉的地方,他在這里砍過多少人頭,享受過多少閑人的贊嘆歡呼,連他自己也數(shù)不清了。但今天,沒想到今兒個自己也要死在這里,而且有好多人在伸長了脖子在看。他心里像開了一個咸菜鋪,說不清心里那一波一浪涌上來是咸、是酸、是辣、還是苦?!叭漳阆热耍旰竽銈兊戎??!彼藓薜亓R道。
“你還有啥要交代的?”一個文書模樣的問他。
“俺要俺的鬼頭刀。”
“不行,那是你行兇殺人的兇器,被縣長沒收了?!?/p>
“俺要俺的鬼頭刀,俺不要槍斃,俺要連皮斬?!奔o快刀突然拼盡全力大喊。
冷縣長把手一擺:“行刑!”
聽到冷縣長的指令,紀快刀的手下意識地想做抽刀的動作,但兩邊當差的卻把他按跪在地上。緊接著耳邊就聽到“嘩啦”一聲,他急忙扭頭一看,只見一個當差的拉了槍栓后,正端著槍向他瞄準。紀快刀連忙大喊:“俺不要槍斃,俺要連皮斬——”
但他耳邊好像聽得“啪”的一聲,然后就啥也不知道了。
責任編輯:趙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