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曄
馬德里普拉多美術(shù)館中最著名的一幅畫,大約要算西班牙畫家迭戈·委拉斯凱茲(Diego Velazquez)的《宮娥》(Las Meninas,圖見封三)了。有關(guān)這幅畫的研究可謂汗牛充棟,其中包括??略凇对~與物》序言里的解讀和闡發(fā)。但少有人像西班牙藝術(shù)史學(xué)者娜塔莎·塞塞尼亞(Natacha sesena,EL vieio del barro,Madrid:Ediciones El Viso,2009)那樣將注意力聚焦在一個容易被人忽略的細(xì)節(jié):在畫作下方前景中的顯著之處,那位名叫瑪麗亞·阿古斯蒂娜·薩米恩托·德·索托馬約爾(Maria Agustina Sarmiento de Sotomayor)的宮娥,正跪著用金盤托著一盞小小的橘紅色陶杯,遞給時年五歲的小公主瑪格麗塔(Margarita Teresa deAustria)。這種纖小的陶杯在西班牙語中名為Bucaro,取材于某種帶芳香氣息的紅黏土,以出自葡萄牙及西班牙埃斯特馬杜拉者最為馳名。圖中的小公主右手已接過陶杯,但眼神仍在猶疑,似乎在征求父母(畫中國王菲利普四世夫婦的形象只是巧妙地以鏡中人的形式出現(xiàn))的容許……容許什么?
那女孩又恢復(fù)了童年時代不被容許的惡習(xí),只因為無可救藥地愛上來自遠(yuǎn)方的男人:
……她又開始吃土。第一次幾乎是出于好奇,她確信那糟糕的味道將是擺脫誘惑的最佳藥方。她果然無法忍受泥土在嘴里的感覺,但她沒有放棄,而是受制于不斷增強的渴望,漸漸恢復(fù)了舊日的胃口,恢復(fù)了對原生礦物的喜愛以及原始食物帶來的滿足。她將一把把泥土藏進口袋,一邊傳授女友們最繁難的針法,談?wù)撈渌恢档米约簽橹韵率覊ζさ哪腥?,一邊趁人不注意一點點吃掉,心中涌起既幸福又憤怒的迷亂感覺。這一把把泥土使那唯一值得她自卑自賤的男人不再遙遠(yuǎn)也更加真切,仿佛從他腳上精巧的漆皮靴在世界另一處所踏的土地傳來礦物的味道,她從中品出了他鮮血的重量和溫度,這感覺在她口中猛烈燒灼,在她心里留下安慰。
上面說的是《百年孤獨》中的少女麗貝卡,她因無望的熱戀而恢復(fù)了童年一度被治愈的食土癖(Geofagia)。小說作者加西亞·馬爾克斯在自傳及訪談中都曾提到,他的妹妹瑪爾格特幼時曾有吃土的習(xí)慣,并宣稱那便是麗貝卡食土癖的原型。這里我無意質(zhì)疑這位偉大神話制造者的自我詮釋,不過在紀(jì)念塞萬提斯逝世四百周年的時候(他和他的追隨者加西亞·馬爾克斯都在“四月這最殘忍的季節(jié)”離開人間),我們在重溫《堂吉訶德》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第一部第三十三章里故事中的故事,“不合時宜的好奇者”(curioso impertinente)的主人公安塞爾模也將為古怪的情愛念頭所苦的自己,比作“食土的女人”:“……可是你得體諒我現(xiàn)在仿佛害了某種女人的病,只想吃泥土呀、石灰呀、煤炭呀,以及不堪入口、看著都反胃的東西?!保罱{譯)
另一位西班牙巴洛克文學(xué)大師格拉西安(Baltasar Garcian)在其名著《漫評人生》(El Critic6n,Ⅱ,7)也曾以嘲諷的筆觸針砭這一習(xí)氣:“那幾位的臉色怎么會那么蒼白啊?”安德雷尼奧問道。隱士回答他說:
“她們并沒有生病,而是健康得很,只是在自我折磨罷了:往吃的東西中添加泥土?!保◤垙V森譯)
根據(jù)現(xiàn)代編者的解讀,吃土(comer tierra o barro)兼有“被埋葬”(estarenterrado)的義項,引申為單相思的女子處于近乎“活埋”的狀態(tài),她們膚色蒼白且毫無(“正常的”)食欲——于是,我們儼然在此遇見麗貝卡相隔四百年的前世。
塞萬提斯的同代人,人文主義者塞巴斯蒂安·德·科瓦路維亞斯(sebastian de Covarrubias)在一六一一年版《卡斯蒂利亞語或西班牙語寶典》(Tesoro de le lengua castellana o espanola)中收錄了“Bticaro”詞條:“Genero de vaso,de cierta tierra colorada que traen de Portugal…Destos barros dicen que comen las damas por amortiguar la color o porgolosina viciosa…”(陶杯,以出產(chǎn)于葡萄牙的某種有色泥土制成……據(jù)說貴婦們食用這些陶土杯來使自己的膚色更柔和或者當(dāng)作有害的零食……)原來《宮娥》中幼年的公主需要征求父母容許,是否應(yīng)該接觸這樣“有害的零食”。這一細(xì)節(jié)透露出十七世紀(jì)西班牙社會生活中的一種時尚,即以膚白為美,因相信黏土可以促成蒼白的膚色,同時也有瘦身的功效,故而貴婦人趨之若鶩,常在飲用小陶杯中的清涼飲品(水或葡萄酒)之后,將容器本身當(dāng)作可口的零食嚼碎吃掉。據(jù)學(xué)者考證,食土的習(xí)慣至少可以追溯到公元九世紀(jì),由阿拉伯人從波斯人處引進,又經(jīng)巴格達傳到中世紀(jì)穆斯林統(tǒng)治下的西班牙南部(Al Andalus),漸漸擴散到整個伊比利亞半島,甚至遠(yuǎn)至新大陸。而服食小陶杯的風(fēng)氣應(yīng)與葡萄牙的公主貴女嫁到西班牙有關(guān),葡萄牙的埃斯特雷莫斯(Estremoz)即以出產(chǎn)芳香黏土出名。十七世紀(jì)法國女作家奧諾瓦(Madame&Aulnoy)在她常被后世征引的《西班牙宮廷回憶錄:西班牙行記》(Memoires de la cour dEspagne,Relation du voyage d'Espagne)中描寫某些宮廷女士食用陶杯的愛好到了相當(dāng)程度,以至于她們的懺悔神父常常以一整天不許“食土”作為懲罰的手段。這樣的風(fēng)潮甚至從宮廷波及理應(yīng)遠(yuǎn)離紅塵的修道院中,一六三一年某位名為埃斯特法尼亞(sor Estefan i a de la Encarnacion)的修女曾坦承,自從年少時在某侯爵府中見識了這一時尚,自己就開始嘗試而上癮,后來足足花費了一年的時間才“戒掉這一惡習(xí)”。西班牙黃金世紀(jì)文學(xué)中不難找到體現(xiàn)這一風(fēng)潮的見證,例如文壇巨擘洛佩·德·維加(Lope deVega)的戲劇中就曾引用流行的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