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南方
作者有話說:寫這個故事時,南京剛剛落了場雪,初雪總是讓人驚喜,于是就有了故事里的這場雪。自江南至西北,自飛雪到黃沙,就像故事里的江知雪和時讓一樣。兩種美好,只能在彼此看不見的世界里熠熠生輝,將那句喜歡埋在歲月里。
00
在十月黃沙漫天的羅布泊,江知雪再次見到了時讓。
她一路長途跋涉,抵達羅布泊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夕陽卻還在一點一點沉下去。接她的人她認識,是時讓大學時的同學木往,他像是幾天都沒有睡似的,疲憊地接過她的行李。
“時讓在里面,他還不知道你要來?!彼谇懊鎺罚匙哟蛟谀樕仙?。江知雪的步伐有點亂,走得慢了些,轉(zhuǎn)眼就看不到木往了。她在黃沙里暈頭轉(zhuǎn)向,不敢再往前走,站在原地等著人找回來。
她就這樣站在那里,身無分文,身后的夕陽只剩下一點光芒。
“嗨,時讓,我來找你了?!?/p>
“我是江知雪啊,你還好嗎?”
“好久不見,我給你唱首歌吧?”
她想了很多再次見面要說的話,像套近乎一般,想象著這么多年不見,時讓會有的變化。而當時讓真真正正利利落落地站在她的面前時,她卻忽地像失語一般。
時讓穿著厚厚的軍大衣,她有點看不清他的樣子,恍惚覺得他黑了點,又覺得他和以前沒有什么變化??匆娝€傻站在原地,時讓伸出手將她摟過來:“比以前聰明了,知道迷路了在原地等?!?/p>
他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江知雪鼻子一酸,不由得攥緊了他的衣袖,抹了把眼淚:“時讓,我餓!”
十分鐘后,江知雪乖乖地坐在屋里吃著東西,時讓坐在她的旁邊打電話,低聲說著什么。掛斷電話后,他說:“吃飽了?”
江知雪點點頭。時讓頷首:“明天有輛車從這里到敦煌,我已經(jīng)跟司機說好了。你今晚好好休息。”
江知雪可憐兮兮地道:“這么快就趕我走了嗎?”她掰著手指,“時讓,我算一下啊,我們已經(jīng)六七年沒見了吧?你難道不想多看看我嗎?”
時讓看著她,看了又看。然后他轉(zhuǎn)了眸,笑道:“我有你的照片,可以想看多久看多久?!?/p>
江知雪悶悶地“嗯”了一聲,她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愛纏人的姑娘了。于是她點點頭,說:“好,我明天就走。我先休息了。”
晚上,江知雪躺在時讓的床鋪上。他的床頭有臺錄音機,她隨手按下,歌聲從里面飄了出來。窗外風聲呼嘯,窗內(nèi)卻越發(fā)安靜。
江知雪跟著一起哼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她忽然想起,那年冬天,時讓也曾一遍遍地唱著這首歌。
送別送別,她這一送別,就送別了許多年。
01 有什么好送別的?
“時讓,你今年準備節(jié)目沒有?”
元旦晚會上,時讓正躲在角落里吹氣球,肩膀忽地被江知雪碰了一下。他的手一抖,氣球頓時脫手放著氣往上躥,不一會兒就軟趴趴地掉在了桌上。
然而始作俑者卻茫然不知,見他一兩秒內(nèi)沒回答,注意力又轉(zhuǎn)到了節(jié)目上。時讓咬牙,把氣球往她面前一拍:“賠!”
時讓的話向來極少,能用表情表達的就堅決不說一個字。而現(xiàn)在江知雪眼巴巴地看著節(jié)目,目光根本就沒有落在他的身上,他也就只好開腔了。
像是知道他會如此一般,江知雪笑瞇瞇地回過頭,手托著下巴:“時讓,你今天說的第一個字,是對我說的?!?/p>
時讓挑眉,是……嗎?
江知雪的閱讀理解滿分,點點頭。
時讓給了她一個白眼,對著桌上的氣球揚了揚下巴。江知雪心領神會,拿起來撣了撣灰,鼓起腮幫將氣球吹大,再小心地系好,往時讓的懷里一塞:“表演什么節(jié)目?”
時讓抱著氣球站起來,若有所思地看著教室里忽明忽暗的彩燈:“唱歌吧。”
雖然時讓向來不愛說話,但元旦晚會每個人都要出節(jié)目是三年以來的傳統(tǒng),就算文理科分班了也要一起過。江知雪有心請時讓來跟她一起演小品,卻遭到了時讓無聲的拒絕。
他居然要……唱歌?
江知雪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時讓走到中間,底下一陣起哄聲。時讓面不改色,對主持人說了句什么。主持人點了點頭,報幕:“下面有請我們的天才少年時讓獻歌一曲!”
江知雪清晰地看見,在主持人提到“天才少年”時,時讓的嘴角抽了一下。江知雪偷笑,時讓有數(shù)學天賦,奧數(shù)比賽拿獎無數(shù),的確擔當?shù)闷稹疤觳拧倍郑约簠s對這個稱呼分外不齒。
“哪有那么多的天才?”
她記得當時他是這么說的。彼時兩人面前散落著無數(shù)草稿紙,草稿紙上密密麻麻地寫著公式,光是看看都夠她頭大的了。
而此時,這個天才要唱歌了,一開口就讓江知雪從板凳上掉了下來。時讓唱的是《送別》。他靠著講臺,右手攥著她送的氣球,嗓音低沉,竟唱得極為好聽。
江知雪離他有些遠,隔著幾層人,透過縫隙看著他。他抬起頭,睫毛撩起了燈光,眼睛亮亮的,像星星。
元旦晚會最后在一陣歡聲笑語中結(jié)束。有人頗有感觸地對時讓說以后他當不了數(shù)學家,還可以去當歌手。時讓笑了笑,抱著氣球看向江知雪。
江知雪正跟同桌聊到要不要去吃飯,冷不丁掃到時讓,她悻悻地收拾書包:“不去了不去了,天冷要回家。”
她收拾完書包便拉著時讓往外走。時讓安靜地走在她身邊,腳步輕輕。江知雪說:“你管得比我媽還寬?!?/p>
時讓抬手看了看手表。
“是是是,已經(jīng)九點多了,一吃飯還不知道要吃到幾點。”江知雪憤恨地說,“可是我餓??!”
十分鐘后,江知雪心滿意足地吃到了飯。她邊吃邊說話,時讓一個字都沒聽到,最后才聽見一句:“時讓,你高一那年也讀了《送別》呢?!?/p>
時讓微怔,半天才輕輕“嗯”了一聲。
江知雪吃掉最后一口飯,小聲嘀咕:“有什么好送別的?”
02 誰的美色,誤哪個人?
在和時讓認識的這么多年里,他總有一些讓江知雪無法理解的情有獨鐘。
譬如,他格外喜歡李叔同的《送別》;譬如,他喜歡房間里空空蕩蕩的,除了白紙和黑板,什么都不留;譬如,他從不用手機,通信全靠江知雪吼以及一部電話;再譬如,他沉迷數(shù)理化,且一旦沉迷便屏蔽一切聲音。
“時讓!”江知雪隔著兩棟樓,拿著手機對著窗戶咬牙切齒地喊,一遍又一遍。旁邊的江母說:“讓你喊他吃飯,你跑幾步路就是了?!?/p>
江知雪偏不,正要扯著嗓子繼續(xù)喊,時讓的聲音猝不及防地在話筒里響起:“知雪?”
江知雪嚇了一跳,沒好氣地說:“吃飯啦?!?/p>
“吃飯?”那頭沉默了一下,似乎終于想起吃飯這件事了,才說,“我還有事,不吃了?!?/p>
他還能有什么事情?
江知雪還沒來得及說話,時讓就掛斷電話。江知雪恨,帶著怒火跑去了時讓家里。果不其然,時讓正趴在地上奮筆疾書。
江知雪繞到他面前,坐下:“時大天才,請問你不吃飯,是靠一口仙氣吊著的嗎?”
時讓頭也不抬:“仙氣?小仙女不是你嗎?”
江知雪啞然。俗說話,伸手不打笑臉人,眼前的時讓雖然低著頭,但江知雪分明知道,他是笑著的,況且他說的又是大實話。她一口氣堵在喉嚨里發(fā)不出來,半天才訥訥地說:“不吃飯對身體不好?!?/p>
時讓卻沒理她,他的手速飛快,雪白的紙在飛舞。江知雪知道勸不動他,干脆拿了本書在手上,時讓這才抬起頭,皺眉。
江知雪哼了一聲:“你不吃是吧?那我陪你一起餓著?!?/p>
她仗著他對自己好,向來都這么對付他。誰知這次她卻失算了,時讓只是“嗯”了一聲,就又埋進了題海里。
江知雪覺得委屈,拿著書左翻右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卻又好面子不肯自己去吃飯。不知道過了多久,手上的書被人抽走,她抬起頭,見時讓疲憊地打了哈欠,說:“走,吃飯去?!?/p>
江知雪看了一眼時間,十分鐘。她看了看地上的草稿紙:“這么快?剛剛用過的沒那么多吧……喂!”
她的話還沒說完,時讓就已經(jīng)拉過她的手往外面走去。他走得很快,她踉踉蹌蹌地勉強跟著。冬日的風呼呼地吹過來,她縮了縮脖子:“好冷。去哪兒吃?”
時讓瞥了她一眼,松開了她的手:“去喝粥?”
“我說好冷!”
時讓把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地往前走:“所以去喝粥啊,暖身?!?/p>
江知雪曾經(jīng)給時讓列過一二三四條他不會有女朋友的原因,其中有一條就是太不會體貼人了。當時時讓問她:“那我就沒有優(yōu)點了?”
“也不是沒有優(yōu)點?!北藭r江知雪還在掰手指,“比如你的物理化很好,但跟我聊天從來不會賣弄?!?/p>
時讓忍住笑,一臉認真:“那是因為我賣弄你也聽不懂。”
江知雪吐血,把時讓的另一個優(yōu)點咽回了肚子里。時讓走了兩步見她沒有跟上來,停下腳步側(cè)過身子看她,慣常淡然的臉上慢慢浮現(xiàn)笑意:“還不走?”
“走走走?!苯┨咛ぶプ樱浦┲谏笠碌臅r讓明明是十八歲的年紀,卻有著大男人的成熟。她的心突然就漏跳了幾拍,一直到吃飯都在默念美色誤人。
“你嘀咕什么呢?”
聽到問話,她條件反射地回答:“美色誤人?!痹捯怀隹诓欧磻^來,暗自在心里懊惱。
果然,時讓挑眉:“誰的美色,誤哪個人?”
時讓文科不好,江知雪信手拈來地扯謊:“一本小說里,女主因為男主的美色喜歡他,你覺得這應該嗎?”
時讓沉默地盯著她,盯得她心慌,唯恐他問她是哪本小說。好在時讓只是輕描淡寫地答:“喜歡就喜歡,哪有什么應不應該?!彼D了頓,“少看點小說?!?/p>
為了讓這個話題盡快結(jié)束,江知雪狂點頭,埋頭苦吃。時讓卻又開口:“不過……”
“嗯?”
“長得好看也是本事?!?/p>
江知雪抬頭,時讓靠著沙發(fā)正看向窗外。這附近有一所大學,美女如云,來來往往。江知雪忍不住酸溜溜地說:“你們這群以色示人的男生!”
時讓轉(zhuǎn)眸看向她:“呵?!?/p>
江知雪:“……”
03 今宵別夢寒
雖然江知雪口口聲聲說時讓以色示人,但她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以色示人。比如在好友吐槽完她愛豆演的電影后,問她還去看嗎時,她思索再三后說:“聽你這么說,電影確實很爛??墒俏覑鄱购每窗?!”
好友果斷和她這個腦殘粉劃清界限,讓她自己去看。江知雪為了愛豆沖昏了頭腦,到電影院后才想起今天是情人節(jié)。周圍情侶成雙結(jié)對,襯得她格外寂寥。
離開場還有半小時,現(xiàn)在叫人還來得及。江知雪掏出手機,在通信錄里尋找,最后停在時讓這一欄,撥打了過去。
那頭是冰冷的嘟嘟聲。
其實她約過時讓看電影。那時是暑假,作業(yè)做完了左右沒事,于是她買了兩張電影票。跑去約時讓,得到了“做完這道題就來”的答復。她那天就坐在電影院門口等啊等,等到散場也沒等來時讓。
后來她才知道,他那道題難解,費了半個月才解出來。總之那一次,江知雪生了時讓很久的氣,直到時讓講了一個繞口令才罷休。
江知雪將手機貼著耳朵,想著當初時讓講完繞口令后,長舒了口氣,小心翼翼地看向她。她忍住笑,他又說:“知雪,以后你的事情,我要么不答應,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
他說得認真,像發(fā)下了什么重誓一般。她小心眼地把這句話用記號筆寫在了時讓的床頭,讓他時刻謹記。
嘟聲到了第七聲時被接起,是時媽媽。聽到是江知雪,她“哦”了一聲:“知雪啊,時讓在做一道很重要的題,好像今晚就會有結(jié)果,連晚飯都沒吃。”她頓了頓,又說,“現(xiàn)在不好打擾他,你有什么事嗎?”
“也沒什么大事,就想找他看場電影放松一下?!?/p>
江知雪寒暄了兩句就要掛電話,這時,一道聲音卻順著線響起:“在哪家電影院?”
時讓家的電話裝了分機,他猝不及防地說了句話,嚇了江知雪一大跳,磕磕巴巴報出電影院的名字。那邊說了句“好”就掛斷了電話。
十分鐘后,當時讓氣喘吁吁地站在江知雪面前時,她才反應過來他所說的好是來陪自己看電影。
江知雪訥訥地開口:“題不做了?”
“題什么時候都能做?!睍r讓依舊話少,他坐在她身邊,神色已經(jīng)恢復如常,“什么電影?”
電影果然名不虛傳,爛得可以,江知雪憑著愛豆的顏都看不下去了。她偷偷看向時讓,發(fā)現(xiàn)時讓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見她東張西望,時讓伸出手來把她的頭扳正:“專心看?!?/p>
江知雪強打起精神,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小聲說:“我聽阿姨說今晚那道題就會有結(jié)果了,你出來看電影真的好嗎?”
時讓不理她,她早就習慣了他的沉默,繼續(xù)絮叨:“不過你也確實要看場電影了,平時天天做題,再聰明的大腦也會宕機?!?/p>
“可惜這部電影爛,下次我?guī)闳タ春每吹?。?/p>
時讓若有似無地“嗯”了一聲,又轉(zhuǎn)過頭去,無奈地眨眼:“你話真多?!苯┪孀∽彀停桓笨蓱z巴巴樣。他又面向電影屏幕:“下次看什么電影?”
江知雪看過的電影太多,一時選不出來。直到這部電影結(jié)束,她還在糾結(jié)。時讓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邊,一旁賣氣球的小販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還剩最后十個,賣完回家了!”小販喊著。
時讓走上前去買下了所有氣球,等江知雪終于想好打答案時,他把手往前一伸,氣球頓時抱了個滿懷。江知雪驚訝地看著飄在半空中的氣球,大多是卡通人物,可愛卻又滑稽。
江知雪不懷好意地盯著時讓:“說,為什么對我那么好!”
時讓隨意地坐在花壇邊上,他揚起頭看她。她攥著氣球的繩子,俏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好像比所有的數(shù)學公式都要好看。
他的目光太過坦誠,江知雪忍不住臉一紅,坐到他的身邊,說:“不回家嗎?”
時讓搖了搖頭,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筆,拿過她手中的氣球。那是一個普通的粉色氣球,他問她:“要不要寫字?”
江知雪表示懷疑:“氣球會炸吧?”
時讓給她一個白眼,自己先寫起來。他寫得很慢,是他的名字,再慢吞吞地添上她的名字。后面還加了一句話。江知雪靠過去,她靠得有點近了,貼著他的肩膀,仔細看上面的字。
江知雪,時讓。
今宵別夢寒。
04 我的圍巾不用還給我了。送你了。
那天晚上,南京下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江知雪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她拉開窗簾,從這里能看到時讓的房間,那里仍燈火通明。
她看了一下時間,深夜三點,時讓還沒睡。
雪積得很厚,江知雪團了個雪球,掂量了一下,然后往時讓的窗戶上扔去。那邊沉寂了一會兒,窗戶就被打開了。時讓站在窗前,一眼就看見了她。他的眉頭皺了皺,示意她接電話。
江知雪接起電話說:“怎么還沒睡?”
“還沒做完。”時讓捏了捏眉心,“你呢?”
“我睡醒了呀?!苯┕蛔犹闪嘶厝ィ斑@次怎么一砸就出來了?”
時讓失笑:“每次下雪你都要砸一下我的窗戶?!?/p>
江知雪臉一紅。確實,她因為名字中有個雪字,所以對雪格外偏愛,一到下雪天,不打個雪仗都覺得不完滿。而時讓卻對這項運動深惡痛絕,一到下雪天就躲在家里不出門。她就一下下地把雪球往他的窗戶上砸,直到把他砸出門。
這次也不例外,第二天是周末,江知雪好心地讓時讓睡到了中午才來敲他的窗戶。十分鐘后,時讓出了門,戴著手套和鏟子,冷著一張臉:“下來?!?/p>
江知雪以為他要來報仇了,好戰(zhàn)心大起,沖下去后才發(fā)現(xiàn)時讓是來堆雪人的。他慢條斯理地把戴上口罩,說:“想要什么樣的雪人?”
江知雪的兩眼放光:“我這樣的!”
時讓比了一個“OK”的手勢,江知雪就坐在一旁的雪地里,看著他忙前忙后,偶爾扔幾個雪球過去騷擾他一下。最后她在時讓堆的雪人面前目瞪口呆:“這是我?”
面前的雪人圓臉胖身子,小眼大耳朵,笑起來滑稽無比。江知雪深覺他是在報復自己,拿著雪球就追了過去,時讓笑著跑開了。他腿長,她追得累了,扶著雪人喘氣:“你……你有種別跑!”
時讓停在原地,果真不跑了。他走上前,靠近她。江知雪的心頓時跳快,說話結(jié)巴:“你……你……干嗎?”
時讓把手伸過來,將她脖子上的圍巾拿下來,纏在雪人的脖子上,說:“這樣像了吧?”
其實是挺像的。
江知雪有些失神。一陣風吹來,她才覺得脖子冷,嘴里埋怨時讓:“她是像了,可我冷啊?!?/p>
她本以為時讓又會帶她去喝粥暖暖身子,誰知時讓把目光轉(zhuǎn)向她,看了她一會兒,把自己的圍巾取下來戴在她的脖子上。
時讓的動作很輕,一圈一圈小心地纏好。江知雪的心跳又開始漏拍子了,風像刀子一樣刮來,吹得她的臉生疼,目光卻比往常要清明——時讓就站在她的面前,低垂著頭,睫毛翹起。有一片雪花清清淺淺地落下,又轉(zhuǎn)眼融化。
時讓睫毛一動,揚起笑容,拍了拍圍巾:“這樣暖和了吧?”
江知雪匆忙地點了點頭。
回到家后,她摘下圍巾看了半天,不知該放在哪里,疊了又疊,最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了床頭。
因著這次的事情,江知雪再見到時讓總覺得臉龐發(fā)熱,就盡量躲著他走。時讓起了疑,特意晚自習時等在她的教室門口:“你最近怎么了?”
江知雪哪會肯讓她知道自己的心思,忙搖了搖頭。時讓笑了笑,準備回教室,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停下了腳步:“對了……”江知雪緊張地看著他,他的眸中閃過一抹促狹的笑,“我的圍巾不用還給我了。送你了?!?/p>
江知雪:“……”
她忽然覺得,時讓好像誤會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05 時讓,我走了啊
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江知雪一直想找個機會跟時讓好好解釋他的圍巾的事情,但時讓卻因為要準備比賽留在學校住宿,每天兩點一線,讓她沒辦法去打擾。
同桌蕭蕭揶揄她:“你要是內(nèi)心坦蕩的話,那么急著解釋做什么?”
江知雪狡辯,說別人不會懂。她和時讓認識多年,是純潔的戰(zhàn)友關系,有些誤會一定要解釋清楚。她這般找機會,卻一直找到過年也沒有找到。
每逢過年,她總要跟父母回老家。老家在山里,信號不好。江知雪臨行前發(fā)朋友圈:朋友們,我要上山了,給您拜個早年。
父母還在把年貨一件件搬到后車廂,江知雪發(fā)完后就坐在車里眼巴巴地看著時讓的窗戶。她喊:“時讓,我走了??!”
媽媽笑她:“要說再見去找他,在樓下喊,你羞不羞?”
江知雪吐吐舌頭,正準備打開車門出去,時讓卻露出頭來。江知雪忙沖他揮了揮手。時讓茫然地看著她,又猛地把窗戶一關,不一會兒就聽見他下樓的聲音。
時讓跑到車前,他下來得急,連外套都沒有穿。江知雪愣怔地看著他,又小聲地重復:“時讓,我走了啊?!?/p>
時讓靜默地站在那里,她怕他凍著,想勸他回去,他卻伸出手在她的頭發(fā)上揉了揉,說:“早點回來啊,給我打電話?!?/p>
便是這句“早點回來”,讓江知雪念叨了一路。她在家待了一周,每晚都要爬到屋頂給時讓打電話。那里的信號極其不好,聽得了上一句就聽不到下一句。她裹著厚厚的羽絨服躺著看星星,山里的星星明亮,閃耀在她的周圍。她說:“時讓,我喜歡山里的星星?!?/p>
時讓沉默了一下,說:“你知道我喜歡什么嗎?”
江知雪笑:“做數(shù)學題?”
時讓也笑,低低地“嗯”了一聲:“我喜歡堆滿草稿紙的房間,喜歡清晨的薄雪,喜歡明朗夜空中的星星,還有……”
“還有?”
時讓又說了句什么,話筒里傳來“滋滋”的聲音,她沒有聽清。她急了,站起來,但左右都找不到信號,恨不得把手機砸了。
那天,她到底沒能再接通電話。回家后,她第一時間跑去找時讓,卻看到他坐在書桌前擺弄手機。他問她:“朋友圈怎么發(fā)?”
江知雪差點摔倒,走過去,沒好氣地把他的手機拿過來,打開相機,對著他:“笑?!?/p>
時讓條件反射地一笑,被她快速地拍下。她教他發(fā)朋友圈,配文,再配上他那張照片。想了想,她又幫他下了點軟件,邊下邊說:“時讓,你智商這么高有什么用,我爺爺玩手機都比你溜?!?/p>
她的手指在他的手機上隨便劃著,突然一頓:“Q大教授?B大教授?”
時讓“嗯”了一聲,把手機拿過來:“我還在考慮?!彼痤^問她,“你覺得哪里好?”
江知雪一時沒反應過來,聽到他說話,才略帶哭腔地開了口:“時讓,我考不上北京的大學。”
時讓微怔,旋即失笑。他關了手機:“那你說你能考上哪里的大學,我跟你一起?”
這下輪到江知雪發(fā)呆了,她搖搖頭,訥訥地回答:“這樣不好吧?”
后來江知雪回去仔細思考了一番,覺得時讓一定是在跟她開玩笑。但為了能和時讓上同一所大學,新學期開學后,她開始拼命學習。偶爾她會在滿是草稿紙的房間里請教時讓問題,時讓怕她不懂,每次都盡可能詳細地講解,直到她聽懂為止。
“時讓,我會加油的?!?/p>
她來時冒著雨,劉海濕漉漉的,手上攥著筆,眼神晶亮地看著他。他轉(zhuǎn)眸,眼角漾起笑,輕聲應她:“好?!?/p>
可是江知雪沒想到,那一年,她沒能考去北京。最后一次見到時讓,是來自Q大的車停在時讓家門口。他在她的窗下等了許久,她都沒有出去。
自那以后,就過去了整整五年。
06 每時每刻的你
雖然說第二天就要送江知雪走,但約定好的車子卻沒有如期而來,所以江知雪又多留了幾天。她見時讓的機會并不多,時讓常常天未明便走,天黑透了才回來。她不敢亂跑,就坐在房間里翻書。
這一待便是三天,時讓才敲開了她的門。她忙坐起來:“時讓,你來啦。”
時讓微微嘆氣,說:“我聽人說你三天都沒出門,閉門思過?”
江知雪尷尬地摸摸鼻子,時讓讓開一條路,說:“走吧,帶你出去看看?!?/p>
羅布泊除了黃沙外,就只剩下些奇形怪狀的石頭了。她沒見過,看著稀奇,走三步停兩步。時讓很有耐心,跟著她走走停停。她扯著他要合照,時讓極不情愿地沖著鏡頭擺了個剪刀手,見她那么開心,微嘆。
江知雪抬起頭,就見他笑了笑,說:“知雪,你看這天,黃沙,干燥,日復一日總是如此?!?/p>
“哪里總是如此?”江知雪一挑眉,“這黃沙多自由啊,每天都去不同的地方,你每天看到的都是不同的黃沙?!?/p>
“那日復一日的倒是我自己了?!睍r讓自嘴角扯出一抹笑。
“其實……”江知雪小心地開口。時讓“嗯”了一聲后看向她。他這般輕輕巧巧地望過來,她卻忽然膽怯起來,聲音很低,“我倒是喜歡日復一日只看你?!?/p>
他沒聽清,只看著女孩微紅的臉頰,心微微一動,又側(cè)過臉去。不遠處的旗幟飄搖,是漫天黃沙中唯一的色彩,鮮艷明媚。
他閉了閉眼,將最后一抹笑斂起,說:“車子聯(lián)系好了,明天送你回去吧?!?/p>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見女孩輕輕“嗯”了一聲。
羅布泊的天比北京亮得晚,七點多天還黑著。江知雪一晚沒睡好,早早起來準備看一次朝陽,打開門后卻被門口站著的人嚇了一跳。那人回過頭,是時讓。
江知雪松了口氣:“站在門口干什么?”
時讓搖搖頭:“怎么起得這么早?”他邊說邊推著她走進去,“外面風大,別出來?!?/p>
江知雪乖乖地走進去,乖巧得讓時讓有些訝異。屋內(nèi)爐火燒得旺,收音機里還放著歌。時讓走上前去,關掉,然后坐下。
沉默在屋里自墻角蔓延至她的嘴邊,她動了動唇,說:“時讓,我昨天晚上想了好多。想起那年高考我沒有超常發(fā)揮,考上和你一樣的大學;想起我賭氣幾年都不找你,你一封封信寄過來,我卻連一封都沒回過?!?/p>
“時讓,你知道嗎?其實你不在我生命中的這幾年里,我嘗試著喜歡過別人?!苯┳诖采希еドw,把頭埋進雙膝間,“可是因為那個人不夠好,而你太難忘,所以我怎么也沒能忘了你?!?/p>
“后來我想啊,我們離得又不遠,一張火車票的距離而已,為什么不去找你呢?于是我就去找你了??晌业玫降南s是,你畢業(yè)后就職于研究所,千里迢迢來了羅布泊。那時候你早就不寄信來了,我徹底失去了你的聯(lián)系。
“可我沒有放棄,我想我和你認識了那么多年,怎么就能斷了聯(lián)系呢?!?/p>
“所以我找來了?!苯┨痤^,看著他,一如當年那般眼神晶亮,“我千里迢迢來說一句‘喜歡,千里迢迢等你說一句‘你回去吧。好,我回去,我送別了你那么多次,也該讓你為我送別了?!?/p>
時讓靜默地坐在那里看著她。她一口氣說出去那么多話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卻不覺得丟臉,只覺得自己說出了想說的話,長舒了一口氣。她站起身:“我想說的就這么多,我出去走走,一會兒再回來?!?/p>
那天,江知雪到底沒能看到羅布泊的朝陽。在她的一晃神間,太陽已經(jīng)跳到了半空,散發(fā)出熾烈的光芒。就像當年的時讓一樣,忽然就遠離了她的世界。
時讓把江知雪送到門口等車。遠遠的,有一輛卡車開來。江知雪提起箱子走了幾步,又頓住,然后轉(zhuǎn)身。她看見時讓直直地站在那里,好似當年。
眼眶猝不及防地熱了,她對他說:“時讓,我走了啊。”
時讓微微頷首,黃沙迷了眼,讓她看不清他的神情??ㄜ囬_到了面前,她上了車,沒有再回頭。
她不知道,時讓就這么站在原地,一直目送著那輛車消失在蒼茫的沙漠,才驚覺有滾燙的淚珠掉落下來。
他不是不想留她,也不是不想多看看她,只是他不能。那年她考去了南方,他則考去了Q大。他曾給她打電話,她卻不愿意跟他說話。后來他用了他所有的草稿紙給她寫信,一封封地寄過去,她卻一封也沒回過。他終究傷了心,又恰好研究所想派人去羅布泊,他幾乎是逃來的。他想離得她遠遠的,才覺得她是屬于自己的,還是記憶里那個吵吵鬧鬧的姑娘。
他沒想過她會來。
來這兒之前,他簽過保密協(xié)議,要為這片土地獻身,所以不能離開??伤衷趺瓷岬盟麗鄣墓媚镌谶@里受苦呢?所以他只能站在這里,看著她遠去。
他忽然想起那年江知雪回老家給他打電話,其實他是說過喜歡的。
“我喜歡堆滿草稿紙的房間,喜歡清晨的薄雪,喜歡明朗夜空中的星星,還有……”
“還有?”
“每時每刻的你。”
時讓眼睛一閉,轉(zhuǎn)過身往回走去。他與她的方向相反,離她越來越遠。他的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那首歌,他十八歲時最愛的,在元旦晚會上,唱給她聽的那首歌——
“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p>
她這次一去,是不會再回來了。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