檸雪
作者有話說:這篇文的靈感源于1991年梅里雪山特大山難的紀錄片,看完我深深感覺人之于自然是那樣渺小。里面記錄了遇難登山人家屬團來梅里雪山山腳祭奠,我便想,這樣沉重的悲傷會不會在哪個失去父親的孩子心上種下一個執(zhí)念?于是就有了這個故事。
這是個愛與珍惜,成長與遺憾的故事,愿它能帶給你們一些感動。
1.
周六的午后,袁梔站在一個生銹歪斜的路標前,緊皺眉頭對著百度地圖研究半晌后仍然一頭霧水。
昨天傍晚,她收到白峰登山社群發(fā)的短消息,被告知這個周末要舉行新老社員見面會。消息上說,今年的見面會要一改往年找一間空教室吃吃喝喝聊聊的俗套,以充分展現(xiàn)社團特色的方式舉行,請各位社員在周六下午一點準時到近郊的千宵山山腳集合。
經(jīng)過一晚上和百度的共同努力,袁梔大致弄清楚了去千宵山如何換乘公交車。至于到山前需要自己步行的那一段路,她并沒有多做功課,畢竟良好的方向感是登山愛好者的標配。哪知道會冒出那么多相似的岔路,硬生生地把她繞暈在里面。
就在袁梔面對三條路伸出手指,準備默念“小公雞點到誰就是誰”接受命運的指引時,耳側(cè)突然響起一個略帶遲疑,有點熟悉的詢問聲:“袁梔?”
她扭過頭,站在身側(cè)的男生也穿著一身運動服,身姿挺拔如白楊,好看的眉眼與記憶中差別不太大。
“林……林楷?!痹瑮d訥訥地道,偷偷掐了一把自己,確認這不是一個夢。
“好久不見。”林楷溫和地一笑,突然想起了什么,指指她的衣服,眼中有詫異,“你也是來參加登山社見面會的?你也考入了C大?”
“嗯。你也是?”袁梔從林楷的問話中就聽出答案了,但還是不可置信。
林楷點點頭。
她心跳如鼓,紅著臉道:“有時候,命運還真挺奇妙的。”
在這天之前,他們已經(jīng)失去聯(lián)系將近五年了。
“其實也算不上奇妙,畢竟C大有堪比專業(yè)登山隊的白峰登山社,而我們和登山……”林楷蹙起眉,接下來的話怎么也說不下去了,只好突兀地轉(zhuǎn)換話題,“時間不早了,我們一起去千宵山山腳吧?!?/p>
袁梔表情微變,無比配合道:“好。”
一路上,林楷和袁梔都沒再開口說話,那句未說完的話把他們的心緒擾亂了,深埋的回憶如同破了閘門的洪水傾瀉而出。這時候,他們才了解到,有些痛苦,無論過去多久,都是無法輕松說出口的。
2.
林楷和袁梔初識在一個陰天,那也是他們生命中的陰天。九歲的他們跟著各自的媽媽,和許多人來到格瓦里雪山山腳下,祭奠長眠于此的爸爸。
他們的爸爸都是當時全國內(nèi)小有名氣的山豹登山隊的隊員。那一年,山豹登山隊挑戰(zhàn)屹立于滇藏交界處霖縣的格瓦里雪山,卻在攀登途中遭遇大雪崩。全隊除了留守在山腳大本營的幾個后勤人員,無一人生還。后來,搜索隊進入山中也沒能在皚皚白雪中帶回他們的尸骨和一點遺物。
這不是登山人第一次攀登格瓦里雪山受挫。這座海拔僅有6100米的雪山,因其復(fù)雜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和處于低緯度形成的變化多端的氣候阻礙,雖然不斷被全國各地的登山隊挑戰(zhàn),但一直無人成功登頂。
這樣慘烈的山難卻是第一次發(fā)生,報道消息的報紙鋪天蓋地,震驚全國。家屬悲痛慟欲絕,他們一起來到格瓦里雪山山腳,抱頭痛哭,聲嘶力竭地呼喊親人的名字。
在哭聲和喊聲的交織中,滿臉淚水的袁梔感到被媽媽牽住的右手突然一空,不解地轉(zhuǎn)頭去看,卻見媽媽面色慘白,手痛苦地捂著胸口,跌坐在了地上。
“媽媽!”
她變了調(diào)的尖叫聲驚醒了沉浸在悲痛中的家屬們。一個高瘦的女人迅速掏出手機撥打了急救電話后,沖過來想拉開扯著袁媽胳膊大哭的袁梔,但她嚇壞了,怎么也不肯松手。
“我媽媽是醫(yī)生,她是來幫你媽媽的。”林楷便是在這時跑過來的,他向她伸出右手的小拇指道,“我保證,我們拉鉤!”
同齡人總是更容易溝通,袁梔被安撫了,任林楷拉著抽抽搭搭的她自己站到一旁。
林媽給袁媽做了一系列急救措施后,救護車趕到了。經(jīng)過救治,因為傷心過度突發(fā)心臟病的袁媽脫離了危險,但還需要住院觀察兩周。在得知她們家的親屬不方便趕來霖縣時,林媽提出可以留下照顧袁媽。
“他們是隊友,我們不是無關(guān)的人,只要我力所能及,就不能放任你不管?!绷謰屢痪湓捳f得懇切,原本有些難為情的袁媽最終接受了她的提議。
3.
爸爸的突然離世對林楷和袁梔產(chǎn)生了截然不同的影響。那段時間,林楷的舉手投足開始像個小大人,他幫著林媽打飯灌水,袁媽同病房的老人突然發(fā)病,他鎮(zhèn)定地跑去找來醫(yī)生。而袁梔變得精神緊張,視線一刻也不肯離開病床上的袁媽。每晚林媽和林楷帶她回旅社睡覺都要費盡口舌。
一天深夜,林楷被一陣輕輕的抽泣聲吵醒。他睜眼分辨了一會兒,輕手輕腳地下床,注意不驚動熟睡的媽媽,把睡在她右側(cè)蜷成小小一團的袁梔拉進衛(wèi)生間,打開燈,輕聲問道:“你怎么哭了?”
袁梔抽噎道:“我……夢見媽媽被……大怪獸吃掉了。”
“那只是一個噩夢。你好好睡覺,明天早上就能見到你媽媽了?!绷挚荒樥J真,怕她不信,他又伸出小拇指道,“我保證,我們可以拉鉤?!?/p>
袁梔垂眼小聲道:“可是,我害怕睡著了又會夢見大怪獸……”
林楷想了想,出去拎了書包回來,拉開拉鏈,拿出一個奧特曼大玩具——那是爸爸送給他的最后一份生日禮物,咬咬牙后遞給她道:“送給你,你有了奧特曼,以后大怪獸就不敢來你的夢里了?!?/p>
袁梔淚眼蒙眬地看著目光久久流連在奧特曼上,卻毫不猶豫伸手把它遞給她自己的男孩,心里仿佛落進了一道陽光,瞬間驅(qū)散了所有陰霾。
那晚以后,袁梔發(fā)現(xiàn)自己的媽媽的確在一天天好轉(zhuǎn)。她不再極度不安,因而每當林媽說“小楷,你帶小梔去買零食吃吧”“小楷,你和小梔去玩一會兒曬曬太陽”時,她都會順從地跟林楷一起出門。
來到醫(yī)院大門旁的小商店,林楷問袁梔:“你要吃什么?”
她總是盯著腳尖搖頭:“我……我沒什么想吃的?!?/p>
其實袁梔有很多想吃的零食,可是她終歸是懂事的,知道林媽和林楷對她好不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p>
但令袁梔吃驚的是,林楷每次挑的零食幾乎都是她想吃的。多年以后回想起來,她才明白這并不是巧合,大概那時候他早就把她的渴望一一看在眼里了。
醫(yī)院的小花園是林媽指定林楷和袁梔玩耍曬太陽的地方。有一次,林楷聽見兩個散步的病人說起醫(yī)院附近有一個免費的古塔景點,心念頭一動。醫(yī)院太沉悶,那個年紀的男孩饒是再懂事,天性總歸是活潑好動的。他便和袁梔偷偷去了景點。
古塔有九層,林楷興奮地跟袁梔說他們一定要爬到最高層,在那里看風景一定很美??蛇€沒爬上去,袁梔突然感覺身體不適,臉色蒼白得可怕,林楷連忙帶她返回醫(yī)院。雖然在途中袁梔就已經(jīng)恢復(fù)了過來,但直到袁媽出院,他都沒敢再帶她偷溜出去玩。
此后,每年的這個時候,他們都會跟著媽媽來格瓦里雪山祭奠爸爸。每次離開前,兩位媽媽總會一起吃頓飯,敘敘舊。林楷和袁梔不喜歡聽家長里短的瑣事,就三兩口扒完飯,跑到餐館外的臺階上坐下,看著湛藍的天空和偶爾掠過的飛鳥,開啟小型座談會。
袁梔最后一次見到林楷是在十三歲那年。
跑出餐館前,她聽見林媽對著媽媽嘆氣道:“小楷這孩子好像也迷上登山了。我好多次看見他在他爸爸的書房里看有關(guān)于登山的書,我真擔心……”
兩個人照例在臺階上坐下,那天特別奇怪,林楷似乎有什么心事,總是在發(fā)呆。袁梔跟他說話,得到的回應(yīng)也寥寥。她有些失落,也發(fā)起呆來。
回去以后,袁梔便開始記寫日記。過了一年,出發(fā)去霖縣前,她重新翻看日記,挑選出幾件最有趣的事情準備和林楷分享,她不喜歡他們之間無話可說。
但那一年,林媽和林楷沒有來。袁梔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可媽媽和林媽并沒有互留過聯(lián)系方式,她們也就無從得知。
她怏怏悶悶不樂地回到家,擺弄放在床頭與少女粉紅色的臥房格格不入的奧特曼大玩具,低聲嘟囔:“林楷,你為什么不來呢?”
然后,第二年、第三年……直到袁梔高考結(jié)束,她都沒有在霖縣再遇見過林楷。
4.
林楷和袁梔到達千宵山山腳時,已經(jīng)有一群人等在那里了,正對著旁邊的山道議論紛紛。
過了一會兒,一輛小貨車慢悠悠地開了進來,從車上下來兩個男生。袁梔認識其中的瘦高個,那是他們的社長,施原,C大研一在讀,已是一個非常厲害的人了。他成功登頂過念青唐古拉、瑪卿崗日等五座國內(nèi)有名的雪山。
施原面對人群瞇眼痞笑道:“挑戰(zhàn)就要開始了,登山社的同志們,are you ready?”
新生社員幾乎都聽說過他們身為C大現(xiàn)任登山大神的社長并不孤傲,私底下戲多且逗的小道消息,一聽開場白果不其然。
沒有尖爪利牙的老虎,自然不會讓人畏懼,立刻有人指著山道嗆道:“社長,還說什么展示社團特色呢!登山是垂直超越,你現(xiàn)在讓我們順著山道上去那是小兒科的爬山好吧,哪有是什么挑戰(zhàn)?”
施原一秒變臉,嚴肅地道:“你們以為就這么簡單嗎?你們得負重爬!”
人群一時靜默了。
他招呼了一聲,和另一個男生一左一右拉開貨車的車廂門,露出里面堆疊的帳篷包、十幾個燒烤架和裝著食材的各色袋子,清了清嗓子道:“欲揚先抑,驚不驚喜?首次社團活動還是以輕松為主,我們?nèi)ド巾敓?、野營、看日出。這千宵山的日出可美了!”
“社長萬歲!”所有人都笑著喊道。
每個人或拿帳篷包或提食材或與人合力拎一個燒烤架,向著千宵山山頂出發(fā)。
林楷和袁梔并肩而行,經(jīng)過施原剛剛那一段小插曲,他們的心情不再沉重。其間林楷問袁梔需不需要幫忙拿東西,她調(diào)皮地道:“我可是個女漢子,力氣爆棚,能行?!?/p>
林楷露齒一笑。
多年未見的生疏感瞬間消失殆盡。
爬上千宵山山頂將近五點了,所有人兵分兩路,一些搭燒烤架烤食物,另一些尋找平坦的地方支帳篷。全部忙完夜幕已經(jīng)降臨,每個所有人圍著燒烤架坐下,剛想大快朵頤,就聽施原懶洋洋地道:“新同志們,來談?wù)勀銈優(yōu)槭裁聪矚g登山唄。說得好的吃肉,說得不好的吃菜!”
在一片噓聲里,他把一瓶可樂倒拿著當話筒,遞給一個男生,用眼神示意開始。
或許是因為肉的誘惑太大,大家都千篇一律答為國爭光、這是我的夢想、超越自我極限……不少人說到一半還笑了場。輪到袁梔時,她頓了頓,答道:“因為一個人?!?/p>
林楷從她手中接過可樂話筒,也道:“因為一個人?!?/p>
聽起來這么有故事的答案,自然不會被輕易放過,大家紛紛逼問兩人那個人是誰。
林楷只好坦白:“是我們的爸爸,他們都是登山運動員?!?/p>
許多人大失所望,他們以為林楷和袁梔是一對情侶,都帶著八卦心理準備聽“那個人是TA”的情話和背后的故事。哪知道真相這么一本正經(jīng)。
由于第二天要四點半起來看日出,大家沒有鬧到很晚,吃飽喝足后就早早地進帳篷睡覺了。
袁梔從沒在山頂看過日出,有些興奮,翌日四點不到就醒了,一聽到施原催起床的喊聲,就迫不及待地鉆出了帳篷。
初秋四點半的天空還是灰蒙蒙的,就像一塊積滿了灰塵的玻璃。只有遠遠的地平線透著一抹淡淡的紅。
施原帶著所有人來到千宵山山頂?shù)淖罴延^日地點,他們席地而坐,靜靜地等待。
天空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一點變亮,地平線的淡紅則越來越深,如同著了火一般。很快,太陽露出了一角,起初緩緩上升,最后猛地躍上地平線,金光閃閃。
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人不置身其中難以體會,那真的是一個美到極致的畫面。
“早安,袁梔?!绷挚瑐?cè)頭望向坐在身旁的女孩,他的眼里映著初升的陽光,熠熠生輝,“我很高興我們能夠重逢并一起看這么美的日出?!?/p>
“真的嗎?”袁梔不由得攥緊了手,鼓起勇氣問出了長久以來的疑惑,“你為什么后來都不來霖縣了?”
“我媽媽再婚了,我覺得她應(yīng)該開始新的生活,便不再讓她帶我去祭奠爸爸。等再大些,能夠自己去了,我想等到那一天再去見他。”林楷目光幽深,淡淡地道。
“哪一天?”
“到時候我再告訴你。”
5.
見面會結(jié)束回到學校,袁梔才知道她自己所在的藝術(shù)設(shè)計學院和林楷所在的計算機學院恰好位于C大的最南和最北。若是不約好,在校園里碰見的概率微乎其微。但好在登山社的社員每天晚上都要到操場上進行體能集訓,周末還會去學校附近的未湖公園攀人工巖壁和抱石墻,他們見面的頻率十分之高。她用不著穿越大半個學校特意去北區(qū)食堂吃飯等偶遇,或是想方設(shè)法弄到林楷的課程表假裝感興趣地去旁聽他的課。
是的,袁梔喜歡林楷,在他們重逢的那一天,急促的心跳便讓她明白了年少時那些年的在意和執(zhí)著背后的真正原因。
只是,那時惴惴不安懷揣著隱秘心事的袁梔還想不到,她會在大一的寒假和林楷在一起。
這件事說起來,袁梔的閨蜜宋曉功不可沒,雖然前者對此一直心情復(fù)雜。
期末考試結(jié)束后,登山社組織社員前往B城進行半個月的攀冰訓練。攀冰是登山運動的基本技能之一,攀登者穿戴頭盔、登山服、防水保暖手套、裝有冰爪的登山靴,借助冰鎬,擰入冰錐固定安全繩做保護,貼著冰壁向上爬。
而B城的天云峽每年從十二月中旬起,瀑布都會結(jié)成冰壁,形成天然的攀冰場地。
訓練第一天,早上九點半,他們就到達了峽谷內(nèi)高35米的蓮花瀑布腳下。施原和幾個資深老社員帶著新社員留下,其他人繼續(xù)前往深處的百米瀑布。
新社員被分為兩批輪流攀冰,方便施原等人觀看指導。袁梔的批次先于林楷,就把背包和手機交由他保管。
半個小時后,袁梔下到地面,就聽見林楷喊她:“袁梔,你有電話,響了好多遍了,可能是有急事?!?/p>
她跑過去,看見來電顯示為“閨蜜宋曉”,連忙去點接聽。包裹在厚手套里的手十分笨拙,接通電話時還順帶開了免提。
“小梔子,怎么才接電話啊?是不是你心愛的林楷攀冰的姿勢太帥,看呆了?”宋曉的大嗓門加上免提,讓周邊的交談聲戛然而止,正在整理裝備的十幾個社友也吃驚地望過來。
袁梔的臉瞬間紅得像要滴出血,壓根兒不敢去看面前林楷的表情。她想掛斷電話,又覺得這么做太“此地無銀三百兩”了,一時間手足無措。
那頭對她的處境一無所知的宋曉接著道:“聽說天云峽的冰瀑特別美,跟童話世界似的,記得拍幾張照片傳給我啊!對了,據(jù)說美景能使人心情愉悅,告白的成功率會大增,想不想試試?”
袁梔只想原地消失。
就在她窘迫難當之時,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過來拿走了如燙手山芋般的手機。
林楷回復(fù)宋曉道:“我倒是覺得,告白這件事還是我來更好一些?!?/p>
電話那端頭驀地沒了聲響,袁梔目瞪口呆,而周圍原本靜默的空氣爆炸了……
林楷和袁梔在一起后,充分詮釋了“勵志情侶”一詞。兩人作為之前就有基礎(chǔ)的新社員,訓練仍然非常刻苦,在大一和大二的暑假跟老社員組隊登上了山西的五臺山、四川的半脊峰。他們也將興趣和學習平衡得很好,還參加競賽拿了不少獎。
大三那年,林楷成了登山社的副社長,袁梔則任野外活動組織處的負責干事。他們都決定考研,不上課也不訓練時,便就雙雙泡在圖書館發(fā)奮圖強。林楷的成績很好,因此成了袁梔的私人補習老師。
這一天,幾個新社員在訓練場鬧矛盾了,施原發(fā)微信叫了林楷一起去處理。
彼時,袁梔正在做一張英語卷子,沒過多久就被一道題難住了。正在憂愁沒了輔導的人,抬頭發(fā)現(xiàn)林楷的英語書里夾著一個黑皮筆記本,心想:學霸的筆記里肯定能找到相關(guān)知識點,便伸手抽了出來。
她翻開筆記本,微微一怔,一直往后翻到空白頁,再合上本子放回了原處。
袁梔近來心情不佳,忙碌的林楷并沒有察覺,而相愛相殺十幾年的宋曉在電話里一聽她的聲音便明了了。
“在愁啥呢?小梔子?!?/p>
袁梔深深地嘆了口氣:“宋小曉,我怕有一天會失去林楷?!?/p>
宋曉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道:“誰也拐不走你家林楷,除了你,他對哪個女生都冷著一張臉,有愛慕者也早被嚇跑了。墜入愛河的人哪,收起那顆愛胡思亂想的心吧!”
袁梔被氣笑了,籠罩在心上的那朵陰云卻消散不去。
6.
距離C大一百周年校慶還有四個月時,施原把林楷等十五個社里登山技能出色的男生女生叫去自習室開會。
他想要和他們組建一支登山隊,再攻下一座有挑戰(zhàn)性的雪山,將祝賀語橫聯(lián)高高插上山頂,為C大的百年誕辰送上一份特殊的禮物。
“除了登山社已經(jīng)成功登頂?shù)氖┥?,你們有任何想攀登的雪山,都可以把理由、路線、詳細規(guī)劃寫成書面報告于下周六前交給我。我會仔細考慮的?!笔┰蠹艺f,面對登山,他總是正經(jīng)得像變了一個人。
會議結(jié)束已是中午,林楷去美術(shù)教室接袁梔下課,興致勃勃地跟她分享了這個消息。
去食堂的路上,袁梔有些心不在焉,踢到一塊凸起的地磚,摔破了膝蓋。林楷扶她到醫(yī)務(wù)室時,校醫(yī)已經(jīng)下班了,他就刷校園卡自行取了消毒水和紗布。
袁梔坐在板凳上,林楷在她面前蹲下身,仔細地用棉簽擦凈傷口里的灰塵,再動作輕柔地涂上消毒水。
袁梔垂眸看著,突然紅了眼眶,拉拉他的袖口道:“林楷,你不要寫攀登格瓦里雪山的報告給社長好不好?”
林楷正在裹紗布的手猛地一頓。
“我看過那本筆記本了,你收集了格瓦里雪山的各項數(shù)據(jù)和三十年來每一支登山隊攀登它時的詳細情況報道……你曾經(jīng)說的等到那一天再去見爸爸,就是你攀登格瓦里雪山那一天對不對?”
“是?!眰诎煤?,林楷站起身來緩緩答道。
袁梔急切地看著他:“不要去,林楷!你心里很清楚不是嗎?瓦格里雪山的地形和緯度特殊,攀登難度太高也太危險,從來就沒有人成功過,很多登山隊甚至已經(jīng)宣布永遠放棄它了!”
林楷輕輕握住袁梔的肩膀,彎下腰與她平視道:“梔,你知道的,沒有一個登山人會因為艱險而放棄挑戰(zhàn)一座雪山。而且你應(yīng)該最能感同身受,格瓦里雪山對我意味著什么,那是我爸爸最后的一個夢想,我想要替他完成。校慶是一個好機會,我必須抓住。”
“可是……”
林楷伸手揉亂袁梔的長發(fā),溫聲軟語道:“傻瓜,我的隊長是去年被授予國家一級登山運動員的施原,一半隊友都有過7000米以上的高山經(jīng)驗。你還擔心什么呢?”
袁梔沒能說服林楷,之后的事態(tài)就像是倒塌的多米諾骨牌一般,無法阻止地向著她所不愿意看到的結(jié)局發(fā)展。一座從未有人登頂?shù)难┥阶匀桓芗ぐl(fā)斗志與興趣,施原在征求了其他隊員的意見后,最終選定了格瓦里雪山。
林楷興奮不已,袁梔在憂心之余申請加入了后勤保障隊,選擇陪他踏上征程。經(jīng)過三個多月緊張的籌備和高強度的訓練,他們出發(fā)前往霖縣。
格瓦里雪山山腳仍是袁梔記憶中的模樣,其實這里風景十分秀麗,只是她每次來都無心欣賞。
登山隊和后勤保障隊一起在山腳搭起了一個大帳篷當大本營。午后一點鐘,登山隊準備向著山頂進發(fā)。
分別時,林楷把幾次欲言又止的袁梔擁入懷中,在她耳邊輕聲道:“別擔心,等我回來。”
袁梔輕輕地點頭,一路目送他離開。
三天后,登山隊順利來到格瓦里雪山海拔3500米處。六天后,他們接近主峰側(cè)面的大冰壁,達到了5610米的高度。消息傳到大本營,每個人都歡呼雀躍,因為這是歷年登山隊從未到達過的高度,登頂不再縹緲!
“梔,我就要完成爸爸的夢想了?!睂χv機那端傳來林楷滿是喜悅的聲音。
“我等著你凱旋。”袁梔笑了。
可這份喜悅并沒有持續(xù)多久。當天晚上,后勤保障隊收到當?shù)貧庀笈_的消息,預(yù)計未來兩天霖縣將會有一場大暴風雪。他們趕緊聯(lián)系登山隊說明情況,施原思考良久,做出了明天一早全隊下撤回大本營的決定。
7.
誰也沒有想到林楷會單獨行動,他一向都是沉著穩(wěn)重的。
翌日清晨,登山隊的隊員一睜眼便不見了林楷的蹤影,。他的登山包和冰鎬也一同消失,對講機始終聯(lián)系不上。
袁梔知道這件事后,心急如焚地用對講機一遍遍呼叫林楷。
上午九點,林楷終于有了回應(yīng)。
“梔,我現(xiàn)在在格瓦里雪山主峰的一個巖臺上,距離山頂只有300米了?!?/p>
“林楷,不要繼續(xù)了,你快回來吧!暴風雪就要來了!”袁梔著急地大喊。
“傻瓜,暴風雪只是預(yù)測,格瓦里雪山氣候變幻莫測,不一定會發(fā)生的。”呼呼的山風吹著,林楷的輕笑聽起來有些遙遠。
“不,不,回來,你快回來吧……林楷……”袁梔使勁搖著頭,眼淚簌簌地落下。
“梔,我努力了那么多年,現(xiàn)在離山頂只有一步之遙了,我不能放棄?!?/p>
不等袁梔再說,對講機就沒了聲響。
另一邊,施原同樣勸說林楷失敗。他看著烏云集聚集的天空,聽著越漸增大的山風,只能帶著其他隊員先下撤退。他們丟棄了大量物品,只用一天時間就撤回了大本營。
之后,林楷再沒了音信,無論袁梔和其他人怎么瘋狂呼叫。不好的預(yù)感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頭。
等到第二天中午,無計可施的他們緊急求助當?shù)氐巧絽f(xié)會。由于刮著大風,又下著雪粒子,救援隊無法進入山中。協(xié)會指揮部就派了一架偵察機去了解情況,發(fā)現(xiàn)格瓦里雪山的主峰路線上發(fā)生了雪崩。
聽到這個消息,袁梔如遭晴天霹靂,蹲在地上泣不成聲。所有人都心情沉重,他們圍著她,口拙地說著底氣不足的安慰的話語。
晚間天氣終于轉(zhuǎn)好,救援隊連夜進入山中救援。
袁梔徹夜未眠,抱著對講機喃喃自語——
“林楷,記得嗎?我曾說喜歡登山是因為一個人,你一直以為我和你一樣,是受爸爸的影響。不過你錯了,我其實是因為你啊。我從小恐高,那次去爬古塔,我努力不掃你的興,可還是做不到。你看,就是這樣的我,在我們失去聯(lián)系后,因為害怕再也見不到你,鼓起勇氣去求爸爸的好朋友當我的登山教練。想著只要我朝著你喜歡的方向走,我們重新遇見的概率就能大一些。于是我拼命克服恐懼,強迫自己登高,忍受眩暈,和一次又一次地的嘔吐。我真的……真的好辛苦才重新找到你,拜托你,這一次一定不要再丟下我了!”
“我已經(jīng)在這里失去爸爸了,林楷,我不能再失去你……”
臉頰上的淚水風干了又流下,引發(fā)一陣陣刺痛。那一夜,漫長的寒冷讓袁梔多年后仍然刻骨銘心。天漸漸變亮,是一個晴天,陽光把帳篷照得溫暖透亮,如瑞兆一般。不久后,施原就帶來了林楷獲救的消息。
“很幸運,林楷最后沒有堅持登頂就下撤了。救援隊是在格瓦里雪山主峰下200米處發(fā)現(xiàn)他的,雪崩沒有波及那里。他的腳踝受傷了,凍傷也比較嚴重,但生命體征都是正常的。”
“太好了,太好了?!痹瑮d激動得又哭又笑。
8.
醫(yī)院。
林楷醒轉(zhuǎn)過來,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側(cè)頭趴在病床邊睡著的袁梔。她睡得很不安穩(wěn),眉頭緊皺,大概夢里也在為他擔憂吧。林楷有些心疼,吃力地抬起手輕撫她的眉間。
袁梔一下子驚醒,瞪著哭腫的雙眼不安地問他:“你醒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林楷搖搖頭,愧疚地道:“梔,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你平安就好。”袁梔伸手握住他的手,輕聲道。
“那我要謝謝你讓我平安歸來,。當然,還有爸爸?!?/p>
看著袁梔迷茫的神情,林楷指示她從放在床頭柜上的登山包里拿出一張明信片。明信片已經(jīng)很舊了,看上面的字跡依稀能辨出:小楷,爸爸多想繼續(xù)陪伴你和媽媽,如今卻只能希望你們堅強。
林楷說,他在格瓦里雪山主峰的巖臺上撿到了爸爸的水壺,小時候他曾歪歪扭扭地在上面刻過自己的名字,而明信片就放在水壺里。
事實上,十年前,山豹登山隊還來不及到達那個高度,誰也不知道水壺是怎么樣機緣巧合出現(xiàn)在那里,讓當年爸爸苦心保存住的最后心聲,在雪山腹地靜待多年后得以重見天日,給了他當頭棒喝。
從林楷對登山感興趣那天起,攀登格瓦里雪山便成了他的一個執(zhí)念,他覺得這是作為兒子該帶給爸爸的慰安。因此,即便理智告訴他該下撤退,他也還是決定冒險登頂。
此時,林楷才驚覺自己錯得離譜,爸爸在生命的盡頭最后遺憾的從來不是這座沒能逾越的山,而是無法再陪伴親人左右。爸爸當年是無可奈何,可他卻不顧媽媽和袁梔可能會再經(jīng)歷一次痛徹心扉,把自己送入險境。他真的是愚蠢至極。
雪山無情,和它相比,人何其渺小,又有何其多的牽絆。任何超越若是以命相抵,終歸算不得真正的勝利。何況,爸爸也不會在乎。
林楷決定下撤退,他本想告知袁梔一聲的,卻失手摔壞了對講機,任他怎么調(diào)弄都無法呼叫。
林楷下到主峰下100米處時,天氣已經(jīng)很糟了。山風怒吼著,裹挾著雪粒子抽打在臉上,讓他幾乎睜不開眼。冰鎬釘?shù)剿楸?,一下子失去了支撐,。他下滑?shù)米,扭傷了腳踝。
天氣糟糕加之腳踝受傷,當時要下山已是不可能了,林楷只好挖了個雪洞先休息。可風雪遲遲未停,到了第二天晚上,盡管他竭力不讓自己不睡去,意識卻還是無法控制地變模糊。就在林楷將要合上眼皮的那一刻,對講機突然“刺啦刺啦”幾聲響,傳來了袁梔帶著哭腔的聲音。他瞬間清醒了。
對講機的話筒壞了,林楷無法告訴袁梔自己的情況。漫漫長夜,他躺在雪洞里,時斷時續(xù)地聽著她訴說。突然想起小時候最后一次見面,他們一起坐在飯館外的臺階上。那時,他盯著格瓦里雪山發(fā)呆,心中豪情萬丈,忽略了身旁的女孩。離別時,她失落的神情如今仍然清晰。后來,他們相逢在大學,了解了彼此的心意后執(zhí)手相伴。但他的心被一腔執(zhí)迷占據(jù),分給她的關(guān)心終究太少,從未沒有認真了解過她的所思所想,從不知道她曾如此艱難地走向他,還讓她擔驚受怕,哭泣恐懼。
那一刻,林楷在心里暗暗發(fā)誓,無論多么艱難,他都一定要活下去,離開格瓦里雪山,用余生彌補他的女孩,讓她一世歲月靜好,喜樂安康。
幸而,他終是做到了。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