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媛
“一個人應該有選擇如何度過下半生的自主權(quán)”
北京時間2018年5月10日18時30分。瑞士巴塞爾。一家名為“生命循環(huán)”的診所里,104歲的大衛(wèi)·古道爾正在靜靜地享受他與這個世界的最后時刻。
他頭頂上方的窗臺上,兩盆粉白色的蝴蝶蘭開得正好,窗外陽光炫目。但他對這一切已沒有留戀。
一支灌滿了戊巴比妥鈉藥劑的注射器已經(jīng)準備好。這是一種麻醉藥物,可一旦過量,就會有致命危險。因此,它也被用來作為安樂死的藥物。
每年,有數(shù)百人自愿飛往瑞士。注入比正常劑量超出15倍的戊巴比妥鈉一一追求一個合法而無痛苦的死亡。瑞士是目前唯一可協(xié)助外籍公民實施安樂死的國家,也是世界上第一個將安樂死合法化的國家,早在1941年,安樂死的相關(guān)法案就獲得了通過。
在全球?qū)で蟀矘匪赖娜水斨?,古道爾并不是最年長的一位。2014年,一位105歲的比利時女性,因難以忍受病痛的長期折磨,以及“不想再待在療養(yǎng)院.看著朋友們一個個逝去”,選擇了安樂死。
人們驚訝并關(guān)注古道爾的決定,是因為他雖已104歲高齡,卻仍擁有超乎常人的健康。但是。他說,他早已失去了快樂。他想死。
那個寫著兩個醒目的粗體單詞DOSIS LETALIS(致命劑量)的玻璃藥瓶漸漸空了。只待古道爾打開一個控制閥門。藥液將直接注入他體內(nèi)。
人們停止了在Twitter上的直播,全世界都避開了死亡降臨的那一刻。甚至有人疑慮,也許在最后一刻,老人家會中止這一進程。
1分半過后。古道爾沒再醒來。
他應該不會退縮。為了這一刻,他已經(jīng)等了20多年。
4月4日,是古道爾104歲生日。
那天,七八位親友聚在一起為他慶生。他們開了香檳,準備了他最愛的芝士蛋糕。
然而,在親友們齊唱《生日快樂》歌時,古道爾窩坐在輪椅上,呆呆地看著杯里冒著氣泡的香檳酒,悵然若失。
他并不為自己的長壽感到高興。
“我一點兒也不快樂,我想去死。”古道爾在接受澳大利亞廣播公司采訪時,對著鏡頭微微皺眉,布滿皺紋和老年斑的臉上,露出孩童般的嗔怪。
盡管他掉了許多牙,說話時口型不能正常地開合,言談之間發(fā)音有些含糊,但說到死亡,他意志明確。
直到去年,作為澳大利亞埃迪斯科文大學的一名榮譽助理研究員,古道爾還在離家不遠的一間小屋子里,穿著粉色格紋的短袖襯衫和青色長褲,佝僂著背,瞇著眼湊向電腦屏幕,無償?shù)刈鲋淖盅芯抗ぷ鳌?/p>
出生于英國倫敦的古道爾.幼時移居澳大利亞,在澳洲是頗有聲望的植物學家和生態(tài)學家。他一生鉆行于山水草木之間,癡迷于那些大自然中姿態(tài)各異的生命體。
古道爾曾獲過3個博士學位,發(fā)表了100多篇學術(shù)論文,還編撰了30冊的系列圖書《世界生態(tài)系統(tǒng)》。2016年,為了表彰古道爾在科學領(lǐng)域作出的杰出貢獻,政府授予了他澳大利亞勛章。
他一共結(jié)過3次婚,有4個孩子和12個孫子,晚輩們都很愛他。但古道爾視獨立自由高于一切。他不喜歡有人24小時都看著他,更別說找個陌生人來當看護。所以,他一直獨居在澳大利亞珀斯市的一套一居室內(nèi)。
在102歲時,古道爾還在位于大學校園內(nèi)的辦公室上班。每周有4天,他會背上雙肩包,花費90分鐘轉(zhuǎn)兩趟公交車外加一趟火車,到辦公室工作。
平日里,古道爾喜歡每周去讀書小組和老朋友聚會,讀一讀莎士比亞,朗誦他喜歡的詩句。他甚至還在一家劇院里演出過話劇,跟一群年輕演員對戲。
多年過去,古道爾人生中大部分的朋友都已去世,而他卻以超出常人想象的健康,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的晚年生活都無可挑剔。
直到身體亮起的紅燈,一點一點吞噬他生命的樂趣。
94歲時,由于日趨下降的視力水平,他被收去了駕照。自那以后,他每日通勤不得不依靠公共交通。他甚至最終被迫放棄了在劇院的演出,因為他沒辦法自己開車,去參加晚上的排練。
在他看來,這是獨立被剝奪的象征。
這對他造成了很大的打擊。后來接受采訪時,古道爾坦言,他更希望在駕照被沒收時,就終止自己的生命。無法自由控制自己的生活,對他而言,如同施刑。
在他104歲生日前夕,古道爾遭遇了更嚴重的身體問題。
2018年年初,古道爾不小心在家里摔了一跤。雖然沒有怎么受傷,但日漸萎縮的軀干,讓他沒有力氣從地上爬起來。他試圖努力呼救,然而,并沒有人能聽見這位獨居老人發(fā)出的聲音。
等到清潔工來打掃公寓時,古道爾已經(jīng)在地板上待了整整兩天。
在醫(yī)院經(jīng)過檢查。古道爾并無大礙?!八麄儼l(fā)現(xiàn)了一兩處很小的傷口,在上面貼了醫(yī)用膠布,基本沒什么問題,”古道爾說,“但是他們認定我沒有生活自理的能力。”
醫(yī)生命令他,之后不能再乘坐任何公共交通工具。甚至不準他在沒人看管的情況下自己過馬路?!八麄冞@樣限制我讓我很生氣。”在他眼里,這是一種沒有尊嚴的生活。
自那以后,古道爾徹底不能夠再繼續(xù)工作。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早上起床,吃早餐,呆坐到中午,吃點午飯后繼續(xù)在輪椅里坐著,直到日落。
‘這種生活有什么盼頭”這個聲音在他心里日趨放大。
古道爾的女兒凱倫是一位臨床心理學家,她曾告訴記者,父親的事業(yè),是支持他活下去的動力。
“他的工作就是他的愛好,也是他的激情所在,”凱倫說,“沒了工作,對他而言就失去了生命的意義。”
所以,當他因為高齡而面臨工作能力的質(zhì)疑時,無疑給他又壓上了一層厚厚的稻草。
2016年,古道爾服務了近20年的埃迪斯科文大學突然通知他。鑒于學校很多師生對于他的健康和安全表示擔憂,他每天往返通勤也存在很多風險,建議他終止工作,離開學校。
古道爾當即對學校提出抗議,認為此舉是對老年人的歧視?!斑@件事讓我很郁悶,這是變老帶來的影響。如果不是因為我老,他們才不會提出這種問題。”
這件事在當年曾轟動一時,頻頻登上當?shù)氐膱蠹埌婷?。“我希望我的案例,能夠激勵那些雖然像我這樣高齡,但依然可以繼續(xù)在各自領(lǐng)域深耕的人們。在我們生活的社會里,他們有權(quán)獲得每一個繼續(xù)工作的機會?!惫诺罓栒f。
在女兒凱倫看來,父親比那些年齡可能只有他四分之一的人,要聰明機敏得多。她拒絕了校方讓父親請看護的要求。
“我們所有人都會變老的,難道僅僅因為我們的身體不像以前那樣靈活了,就阻止我們繼續(xù)為社會作出貢獻嗎?就要把我們送到養(yǎng)老院去待著,就必須得請個看護了嗎?”
在古道爾一家的極力抗爭下,校方作出妥協(xié),但要求古道爾必須搬離現(xiàn)在的辦公室,找另一個離家近的地點辦公,平時只有在開會的時候才能去學校,還必須有人在旁陪護。
古道爾只能從命。搬辦公室那天,他拿出紙箱,手臂顫抖著,一摞一摞地仔細打包他那滿架的書籍。
那是讓他心碎的時刻。這意味著他再也不能常常見到學校里的老伙計們,不能再自由地出現(xiàn)在他熟悉不過的校園里了。
古道爾的世界變得更小了。
如今,只能坐在輪椅上被人推來推去的生活,再也讓他看不到生活的美好。他希望自己不要被人當作老弱病殘去對待。希望能好好地跟人聊點有意思的事情,至少能像以前那樣,搭個巴士去市區(qū)。
“我曾經(jīng)的生活都是在田野之間,而現(xiàn)在我甚至都不能自己出門,”古道爾在巴塞爾的酒店里接受CNN獨家采訪時說,“我多希望我還能再走到灌木叢中,但你看看我現(xiàn)在周圍都是些什么?!?/p>
這些從前視若尋常的事情,他無法再辦到了。
于是,古道爾開始了自己的死亡計劃。
他曾經(jīng)嘗試了至少3次自殺,然而由于種種原因,都沒有成功。最終,他決定尋求專業(yè)幫助。他聯(lián)絡了“解脫國際”的老朋友們。
早在20年前,越來越糟糕的視力和體能。讓古道爾早早有了終結(jié)生命的念頭。他在那時就加入了安樂死倡議團體“解脫國際”,成為了其中的成員。
104歲生日時,面對媒體的鏡頭,比起慶祝長壽,古道爾更希望能倡導—下自愿安樂死的必要性。
“一個人應該有選擇如何度過下半生的自主權(quán),”古道爾說,“如果一個人選擇自殺,那也無可厚非。我覺得任何人都沒理由阻攔他?!?/p>
只是,多年來,他所在的澳大利亞一直禁止安樂死的行為。直到去年11月,澳大利亞維多利亞州才通過了安樂死法案.但是該法案只允許身患絕癥的病人通過安樂死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而且直到2019年6月才會生效。
于是,“解脫國際”的負責人為古道爾安排了快速通道,直接飛往安樂死已經(jīng)合法化的瑞士,為他施行安樂死。
5月2日晚,古道爾的家人陪他來到珀斯機場,向他告別。
他的孫兒蹲在輪椅前,緊緊握著古道爾的左手。古道爾的右手抱著他的雙肩包,像是另一次出門旅行的場面。
他們都知道,對古道爾來說,這是一趟沒有回程的旅行。
面對死亡,古道爾倍感輕松。這天,他調(diào)皮地換上了一件黑色的長袖外衣,衣服在左胸位置寫著兩行字:不體面地老去。
“解脫國際”創(chuàng)始人菲利普·尼奇克曾在4月22日在網(wǎng)上為古道爾的這趟旅行發(fā)起眾籌,幫他把經(jīng)濟艙升級到了商務艙。
網(wǎng)站顯示,短短17天里。共有376人參與了眾籌,共籌集到20956美金。超出了原本15000美金的目標。
尼奇克在眾籌文章中寫道:“所有正常的成年人,都有權(quán)在他們選擇的時間點,獲得平靜的死亡?!?/p>
啟程之前,古道爾已經(jīng)修改好了遺囑,并同家人進行過多次開誠布公地交談.獲得了他們的理解。古道爾的家人表示:“接受這件事情很難,但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是件很美的事?!?/p>
古道爾在接受采訪時坦承,要離開故土和家人,飛往另一個國家終結(jié)生命,對他來說是很殘酷而充滿怨念的選擇。
他寄望于自己的經(jīng)歷能夠促進澳大利亞政府在法規(guī)上的變革。
“我希望其他國家能夠向瑞士政府學習,讓相關(guān)的服務和設(shè)施向所有人開放。在一些人不僅因為年齡,還因為心理上的原因希望尋求死亡的時候,他們的要求能夠得到滿足。”
在施行安樂死的前一天,古道爾召開了臨終記者發(fā)布會。他沒想到,會有那么多媒體來參加。
當記者問道,他是否會選擇自己喜歡的音樂伴隨離世,古道爾答道:“如果我要選擇一首曲子的話,我想會是(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的末章?!?/p>
接著他用德語唱了一小段《歡樂頌》。
“那此刻最懷念的是什么?”
“我想回到……我最喜歡的地方,西澳的金伯利?!?/p>
5月10日,是古道爾和這個世界相處的最后一天。
在實施安樂死的過程中,會有攝像機在一旁進行全程錄像。安樂死的對象需要對著鏡頭說出自己的名字和出生日期,作為他自愿決定結(jié)束生命的憑證。
在病人打開閥門的時候,錄像就終止。以保護整個過程的私密性。
只需要20到30秒的時間,古道爾就會陷入睡眠的狀態(tài),直到他越睡越深,心臟逐漸停止跳動。
整個過程短暫而平靜。
“我很期待,”古道爾說,“我很高興我的經(jīng)歷被人們所知,并且將安樂死這個概念帶到了陽光之下?!?/p>
“那你最后還有什么愿望嗎?”記者問他。
古道爾想了想,很認真地回答:“我會希望他們扎針的時候,能扎準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