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古成癖吳大澂（二）

大異正常風格的也有一些。可粗分為四類：

一是較為忠實原跡，如吳大澂臨《頌敦》（圖1）扇面，筆畫細致清秀，尚不見成熟期的平正中實風格，布局疏朗，格調(diào)輕松，推測為早期作品?？钭种须m無年份時間，但結(jié)論很明確，因為款字是顏書風韻，非成熟期宗法黃庭堅之面目。

一是筆法、筆意上不拘于原器者，如臨《虢尗大林鐘》和《格伯簋》。臨《虢尗大林鐘》（圖2、3）整個章法較為疏朗，筆畫細致，這種輕細用筆很少見。臨《格伯簋》（圖4、5）多用短筆書寫，字形緊湊，偶見長筆放縱，對比極強，以圓轉(zhuǎn)為主，體現(xiàn)“篆尚婉而通”的特點。

一是筆法較隨意一路的，如臨《林攵季敦》（圖6）、《虢姜敦》（圖7），適當融入行書筆意，字形不拘于正方，大小錯落，縱橫有相，由此可見吳大澂所見之廣博，探索之多元。

一是呈現(xiàn)出裝飾化特征，如臨《鄀公敦》（圖8、9），純粹的圓轉(zhuǎn)筆法，書寫夸張有趣，具有裝飾意味，所選水紋紙又恰到好處地強化了這種趣味，筆筆中鋒，線質(zhì)停勻，然不覺單調(diào)，主要在于字形有巧妙的組合呼應(yīng)變化，更主要是因為字里行間古樸清雅的氣息，給人以無窮的回味。

圖1 吳大澂臨《頌敦》

圖2 《虢尗大林鐘》

從吳大澂的全部臨作來看，《散氏盤》《毛公鼎》乃立身之本，因所見青銅資料極其廣泛，所以臨摹不拘一格，多元嘗試，沒有特別的禁忌和限制，不同風格乃有不同的演繹，即使是同一種金文，臨作也有不同的風貌呈現(xiàn)?？梢哉f，吳大澂篆書風格的形成，既是無意的，也是有意的。說無意，是因為沒有刻意去設(shè)計一種路徑，因為有自身的審美理念加以引導，持之以恒，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說有意，是因為存在一定的苦心之處，最典型的一點就是落款書體的處理，極盡變化，或篆，或隸，或楷，或行，尤以隸書居多，氣息渾穆天成。

圖3 吳大澂臨《虢尗大林鐘》

圖4 《格伯簋》

圖5 吳大澂臨《格伯簋》

圖6 吳大澂臨《林攵季敦》

圖7 吳大澂臨《虢姜敦》

說到氣息的統(tǒng)一，不得不提及吳大澂刻印之事。吳大澂一生制印、藏印、鑒印、釋印不輟，成果豐碩。自用印不少出于自刻，如“吳大澂、清卿、愙齋、大塊文章”等，加上《傳樸堂藏印菁華》所收錄“十六金符齋藏古符節(jié)、愙齋手臨南田畫、愙齋臨石谷畫、愙齋所得金石、愙齋所作時年五十有九”等五方，集中展現(xiàn)了吳氏的手上功夫。吳大澂一生中大量地訪購古印，在朋友師長等人際交往中多以印章或印拓作為禮物，如吳大澂與陳介祺在通信中鑒定古印真?zhèn)魏脡模接懝盼淖中瘟x，多次互贈或互索古印鈐拓之印花及印譜。他擅長印章，兼顧青銅，在理解上可以相互促進。古璽漢印的前身就是商周青銅世界。精于印章，對金石氣、金石味的理解和演繹會是非常具體的，易于掌控，避免流于空談。

圖8 《鄀公敦》

圖9 吳大澂臨《鄀公敦》

在長期浸淫金石考據(jù)研究的過程中，吳大澂最終形成了以“古雅”為主的審美觀。他在《論古雜記》中說：“余所得古琮、古璧，其刻畫似不甚工，而古雅可愛，無庸俗氣者，可以雅俗定古今之別。書畫一理也。金文與玉文亦一理也。會心人當自得之?！彼瞥纭肮欧ā保J為金文筆力遒勁有神采，“一鉤一畫都有樸茂之氣”。類似觀點比比皆是，“漢人書體，大者如《鄐君開通褒斜刻石》及各類碑題額，小者如《倉頡廟》碑陰、碑側(cè)題名，更以款識字參之，無美不備矣?！薄叭栕R字最可愛，作陽文印仿之最佳。古人一字便有疏散氣，今人摹古多失之工?！眳谴鬂瘜τ凇肮拧钡淖非?，著重體現(xiàn)在對“力”和“神采”的追求。他在致陳介祺的信札中說：“摹古文字，求似易，求精亦易，求有力則甚難。手臨，不經(jīng)意，有神似處；摹，經(jīng)意，多形似處，而神采終遜，力亦退。”吳大澂的金文書寫，用筆舒緩平和，看不到刻意用力之處，不像李瑞清、曾熙等人嗜痂成癖，以震顫之筆刻意追求斑駁風化的效果，也不像鄧石如、趙之謙等人強調(diào)性情寫意，追去運動感、姿態(tài)感甚至婀娜感，以老實平正為上。他的書寫注重強調(diào)理性和規(guī)范，忽視一時的性情流露，即所謂的寫意性，也沒有大起大落，不以強烈的氣勢來震撼人心，側(cè)重內(nèi)在的神采和韻味，以悠長的回味來打動人。由于他強調(diào)樸茂、渾成、疏散等特點，專注古法，處處暗合古人，最終呈現(xiàn)出一種自然天成的境界。具體從技法而言，在金文筆法的基礎(chǔ)上摻以小篆筆法，注重圓潤平正，藏鋒回鋒，一絲不茍，筆畫勻稱光滑，精整光潔，避免了前人寫金文起收筆尖銳的不良習氣，具有極強的秩序感，字形以商周鐘鼎銘文為主，古樸方正，章法平緩靜穆，從中可以領(lǐng)略到高古的意味。

每每賞讀吳大澂臨作或創(chuàng)作，光潔整飭中隱然有渾然古樸之氣，自成一家，影響了很多人，最典型的就是黃士陵。吳大澂可以說是成就黃士陵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源之一。作為幕僚的黃士陵曾有言：“歲丁亥（公元1887年），陵來東粵，就食吳愙翁門下，因得盡睹愙翁所藏，鼎彝而外古印尤夥。陵得一月暇，盡蛻入吾篋中，至愿也?！秉S士陵正是在接觸大量的愙齋藏品后，印風開始從摹效皖浙兩派向自創(chuàng)的光潔渾穆一路轉(zhuǎn)變。就篆書而言，黃的書家角色更加專業(yè)，所費的功夫更多，將平正質(zhì)樸發(fā)揮到極致，更加純粹。

當然，吳大澂的成功涉及很多影響因素。若是用天時、地利、人和來評價的話，可謂三者兼?zhèn)洹Ｋ^天時，作為引領(lǐng)當時金石學術(shù)潮流的代表人物之一，吳大澂學識淵博，生逢其時。在他那個時代，青銅器不斷發(fā)掘，各種資料不斷奔赴眼前。作為一個有心人，熱情搜羅、整理和消化，金文境界得以一日千里。所謂地利，吳氏在為官期間，從不因政務(wù)而忘記在書法和學術(shù)方面的求索，尤其是陜甘任職期間，更是廣為搜集，藏品極為豐富，眼界為之提高。所謂人和，吳大澂與晚清政壇幾乎所有耳熟能詳?shù)拿硕加星Ыz萬縷的聯(lián)系。吳大澂是李鴻章的門生幕僚，受其栽培賞識。同一代帝師翁同龢屬是同鄉(xiāng)好友。張之洞和袁世凱都是吳大澂的兒女親家。吳的四女嫁與張之洞的兒子，六女嫁予袁世凱長子袁克定。光緒十一年（公元1885年）正月，吳大澂和袁世凱一起從朝鮮回到山東后，曾手書巨幅楹聯(lián)贈袁：“凡秀才，當以天下為任；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币浴爸页肌薄靶⒆印毕嗥?，兩人堪稱知己。學界交往的人有莫友芝、沈樹鏞、潘祖蔭、陳介祺、吳云、馮桂芬、張之洞、胡澍等公卿名士，其中吳云、潘祖蔭、莫友芝等人皆為樸學大師。由于吳大澂與他們彼此以書相通，以心相契，相互砥礪，奇賞異析，故而能夠及時、全面地掌握彼時金石學研究的新成果，從而在古器物學、古文字學和古璽印研究上獲得卓越成就。除卻這些有利的客觀條件，還取決于個人主觀條件。金石學是難為的學問，也是“富貴學問”，需要雄厚的財力支撐。吳大澂以其顯貴的身份與雄厚的財力，得以廣搜奇珍逸品。他在光緒十四年（公元1888年）撫粵時輯成《十六金符齋印存》二十六冊，存印就多達一千一百余方。后來的《千鉨齋古鉨選》更是成為印學史上第一部戰(zhàn)國古璽專輯。再比如他的勤奮，從政之外，其余的精力都用在了金石考古與文字學上。通過自己的刻苦鉆研，把中國的古文字學推到了一個嶄新的境界與高度。

他在《孝經(jīng)》書寫完成之后，開始寫《論語》冊頁，始于赴吉林與俄國官員勘界之前的1885年7月，其后得空時便每日寫十余行，堅持不懈，遂成皇皇巨著。當各種有利因素充分結(jié)合起來，會有效地形成一種“合力”，不斷地積累，持續(xù)地發(fā)酵，從而在晚清書壇乃至整個學術(shù)研究領(lǐng)域占得一席之地?；仡檯谴鬂簧?，有仕途和書法兩條并向而行的脈絡(luò)，時至今日，已然分明，政治速朽，書印創(chuàng)作和學術(shù)研究不朽。

古人云：人無癖不可交。在吳大澂身上，有著濃郁的古典情結(jié)。難能可貴的是，好古、尊古而不泥古，傳古、化古，最終能夠入古出新。他的篆書與眾不同，具有獨特風貌。自鄧石如巨刃開山之后，脫穎而出者不在少數(shù)，想別樹一幟難矣。吳大澂篆書不以夸張、怪誕見長，不以綺麗、恣肆為傾向，專擅質(zhì)樸、平正，做到平中見奇，在清代篆書家數(shù)以百計的情況下，令人過目不忘。誠如開篇所表，吳大澂篆書之所以“被遺忘”，因此類平正風格不為多數(shù)人所喜。其實大可不必擔心，當下的潮流有各種人為炒作因素，大批量、一窩蜂地追風逐潮，遲早會煙消云散，塵埃落定。真正的經(jīng)典伴隨著時間的推移，由于理解的不同，必然有所沉浮。要知道，經(jīng)典總是安安靜靜的，看似平平淡淡，給人的回味卻極其悠長，所謂大味必淡。當然，只有修養(yǎng)很高的人才能體會到其中真意。

吳大澂篆書所折射出來的，乃是清代篆書發(fā)展的正路子。以史為鑒，對于當代篆書創(chuàng)作具有相當?shù)膯⑹?。正脈不斷，書法就有希望。

【作品概況】《乙瑛碑》，全稱《漢魯相乙瑛請置孔廟百石卒史碑》，又稱《孔廟置守廟百石卒史碑》《孔龢碑》，記錄司徒吳雄、司空趙戒以前的魯相乙瑛的話。東漢永興元年（公元153年）立。高260厘米，寬128厘米，18行，行40字。隸書。現(xiàn)存山東曲阜孔廟?！兑溢放c《禮器碑》《史晨碑》并稱“孔廟三碑”。與《禮器碑》相比，《乙瑛碑》更為秀美豐潤。

【觀典賞析】《乙瑛碑》是漢隸極成熟時期的典型作品，為平正方整一路的代表。最大特點是肅穆端莊、文雅大方。被清代學者萬經(jīng)喻為“冠裳佩玉”的君子，令人肅然起敬。書風謹嚴，沉著厚重，極有法度，端莊雍容，古樸渾厚，深具宗廟之美?！兑溢返慕Y(jié)字是漢碑中最美的，看似規(guī)正，實則巧麗，字勢開展，古樸渾厚，俯仰有致，向背分明。特別是后半段，采取筆桿倒向左側(cè)的逆向行筆，使每一點畫入木三分，扣得很緊，尤為高妙。《乙瑛碑》是隸書完全規(guī)范化方面的極致，具備了漢隸全副表現(xiàn)手法，形成了骨氣凝重、意態(tài)爽秀、高古超逸的藝術(shù)風格。歷代贊譽甚多。清方朔云：“字字方正沉厚，亦足以稱宗廟之美。”何紹基稱：“橫翔捷出，開后來雋利一門，然肅穆之氣自在?！薄兑溢肥菍W習隸書最佳范本之一，適合初學。自乙瑛入隸，左可通雄肆一路，右可通雅逸一路。

【作品概況】《禮器碑》，全稱《漢魯相韓敕造孔廟禮器碑》，又稱《修孔子廟器碑》《韓明府孔子廟碑》等。東漢永壽二年（公元156年）立。碑文記述魯相韓敕修飾孔廟、增置各種禮器、吏民共同捐資立石以頌其德事。縱227.2厘米，橫102.4厘米。四面刻字，碑陽16行，滿行36字。隸書。《禮器碑》與《乙瑛碑》《史晨碑》并稱孔廟三碑?，F(xiàn)存山東曲阜孔廟。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明代精拓本。

【觀典賞析】《禮器碑》被譽為“書中無上神品”，歷來被推為隸書極則。此碑字口完整，碑側(cè)之字，鋒芒如新，清凈秀雅，有一種肅穆超然的神采，為歷來書家陶醉。書法陽剛精勁，冠絕古今。結(jié)體大都梯狀，端莊峻逸。用筆最為瘦硬，筆畫意如刀刻，有鋼筋鐵骨之稱。筆法以方筆為主，波磔之筆最有特色，而又略帶圓意，方整秀麗兼而有之。此碑將筆畫的粗細方圓、筆勢的動靜向背完美地統(tǒng)一在一起，清超遒勁，莊重典雅，高古且充滿逸趣。碑中相同字很多，結(jié)字卻無一重復(fù)，字中波磔也只一次，不重復(fù)，所謂“燕無雙飛”。碑的后半部及碑陰書法最為精彩，影響極大。明郭宗昌云，“漢隸當以《禮器碑》為第一”。清王澍說：“隸法以漢為極，每碑各出一奇，莫有同者，而此碑最為奇絕?！边\用細線條表現(xiàn)出穿金刻玉的力量感，《禮器碑》是極好的典范。學隸書，最宜以此碑入；攻漢隸者，多以此碑為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