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麗丹
〔摘要〕在賦權型性教育理論主導下的性教育夏令營中,教學內容尊重學生的主體需求,教師作為促進者帶領學生思考,通過小組討論、情景劇表演、學生主講與質疑、分組辯論等方式帶動學生思考,從而使學生初步具備了自我負責的態(tài)度和思考習慣。他們對性的認識更加積極,價值觀更加多元,并且學習了新的知識。
〔關鍵詞〕性教育;賦權;多元;參與式教學
〔中圖分類號〕G44 〔文獻標識碼〕B 〔文章編號〕1671-2684(2018)13-0017-04
一、研究背景
賦權型性教育是目前中國惟一本土的性教育理論,提出者方剛強調性教育的目標是讓受教育者獲得資源與習得技能,使他們有能力做出與“性”相關的負責任的選擇,并且學會承擔責任[1]。
賦權型性教育提倡學生是學習的主體,在教學中讓學生獨立思考并充分地表達自己的聲音,學會自己解決問題,做出對自己負責任的選擇,教育者的目的是促進學生成長,而不是做價值觀或行為模式的“規(guī)訓”[2]。
這一理論正在日益影響中國的性教育界,被越來越多的性教育工作者所采納。為了具體了解賦權型性教育是如何在教學過程中對學生進行“增能、賦權”的,筆者于2016年、2017年先后兩次參加了方剛主講的“青春期性教育夏令營”。這一夏令營始于2013年,至2018年2月底已經在全國舉辦了16期。
筆者全程參加的兩期夏令營,每期均為3天,各有20多名11歲至17歲的孩子參加。三天的主題分別是:身體權、青春期的生理和心理、如何處理一份感情。
本研究的研究方法為質性研究,采取田野觀察的方法,同時對參加夏令營的孩子進行了事后訪談。
二、教師的角色:帶領者和促進者
夏令營的講授者方剛一直稱自己為“帶領者”而非“教師”,因為賦權型性教育主張學生是自己的主體,而教師只是推動學生思考的促進者和帶領者。
據筆者的觀察,這在夏令營中有兩方面的表現。
(一)教學內容尊重學生的主體需要
在夏令營開始之前,帶領者會發(fā)一張表格給營員和他們的父母,進行調查需求。在2016年夏令營的事先調查中,有兩個學生談到希望了解色情品,所以帶領者在夏令營內容中加入了色情品這個話題,包括幫學生正確認識色情品,消除羞恥感并且強調未成年人最好不要接觸色情品。
雖然夏令營三天的主題和主體設計是事先確定的,但帶領者在夏令營中每天都會收集學生的疑問。這是基于賦權型性教育的一個重要理念:同樣是一個年齡段的孩子,每個人關心的問題可能并不一樣,教學應該滿足他們的學習需求;而且這是一個后喻時代,青少年亞文化迅速發(fā)展,成年人未必了解他們的文化與需求,所以讓他們自己表達需求非常重要[3]。
夏令營的第三天,在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中,帶領者和所有營員圍坐成一圈,每人在一張紙上匿名寫下“沒有解決的問題”,然后折疊起來,放進一個紙箱中,帶領者逐一展開回復。
(二)教師的主要工作是促進學生的思考
帶領者在夏令營的開始,就努力為學習者提供一種自由開放的氛圍,鼓勵學生自然談“性”,告訴學生:“性器官和身體的其他部位是一樣的,并不更高貴,也并不更下流,或者更神秘,可以像談其他器官一樣談性器官?!?/p>
在整個夏令營中,帶領者最重要的工作便是促進學生對不同的問題進行自己思考。除了在討論、辯論中思考,還包括一個人靜靜地思考。比如在“暗戀上一個人應該怎么辦”這個環(huán)節(jié),帶領者便給每個學生充分的時間,讓他們靜靜地想自己應該如何應對,然后在房間的不同角落貼上寫有不同選項的紙條,鼓勵學生在充分選擇之后走到某個選項前面。然后,帶領者會進一步詢問每個學生為什么會選擇這個選項,以及選擇后可能遇到的挑戰(zhàn),又準備如何迎接這些挑戰(zhàn),等等。
帶領者鼓勵學生對每一個話題都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在學生的討論無法深入的時候,帶領者進行啟發(fā),引導他們深入討論。而對于學生的討論結果,帶領者充分尊重,并不致力于形成統(tǒng)一的價值觀。帶領者也會鼓勵那些發(fā)言比較少的學生積極發(fā)表自己的觀點,但并不會勉強學生發(fā)言,強調尊重每個學生的自主權。
只要學生能夠表達內心的想法或有創(chuàng)新性的想法,帶領者都會給予真誠的鼓勵與贊美,而并不在于這個想法有多么正確與完美,這樣的鼓勵與贊美可以讓學生受到極大的鼓舞,使他們更加敢于去表達自我,積極地參與到課堂中來。
在夏令營的每個環(huán)節(jié)中,學生們都能充分發(fā)表自己的聲音并進行深刻的思考與探討,自主形成觀點。這樣的教學使學生的學習經歷變得有意義、能夠個體化、挑戰(zhàn)單一片面的觀點。教育者為學生提供了體驗世界的新方式,通過這種方式,每個學生都可以認識到他們對自身負有的責任。
三、學生成為主體:四種方式促進主體性的實現
在夏令營中,學生參與學習的方式多種多樣:有小組討論法、情景劇表演法、學生主講法、分組辯論法,等等,帶領者通過這些教學方法使學生能積極地參與到學習中來。
(一)小組討論
夏令營中的很多環(huán)節(jié)都運用了小組討論法,帶領者給出一個話題,讓學生分小組進行討論,充分展現學生的聲音。
比如在“認識性行為”這一單元,小組討論在什么情況下性行為是好的,在什么情況下性行為是不好的。在討論中,有學生提出“異性間的性是好的”,但后來通過組內討論,最終一致同意同性戀的性也是好的。學生們還自己提出了金錢交易的性、婚外的性、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性等話題,討論其“好”與“不好”。帶領者自己并不提出話題,話題的生成與討論都是學生自主完成的。對于有爭議的話題,帶領者引導學生深入思考:主張“好”的理由是什么?主張“不好”的理由是什么?什么情況下“不好”可以變成“好”?
學生們針對上述話題并沒有達成共識,帶領者匯總學生們的討論結果,提煉出其中能夠達成共識的“性愛三原則”:自主、健康、責任。
可以看到,即使在挑戰(zhàn)主流價值觀的議題上,帶領者也不向學生灌輸某種標準答案,而是讓學生自己思考,這樣獨立的思考帶給學生的成長是巨大的。學生帶著主人翁精神和個人意義,以一種積極參與的狀態(tài)進行學習,在小組討論中分享自己的想法,同時在與同齡伙伴的交流中成長,修正自己的觀念。最終學會在“自主、健康、責任”的性愛三原則基礎上,學習尊重差異。這些是青少年自己思考形成的觀念,而非成人灌輸的,這才是他們真正可能遵從的。
在筆者看來,這些都符合羅杰斯的自由學習理論。羅杰斯主張,在“以學生為中心”的教學模式中主要是促使學生自由地討論,使學生能形成他們自己的看法、表達他們自己的感受,在班級討論中更能權衡不同的價值取向,而不是以“非白即黑”的二分法來看問題[4]。
(二)情景劇表演
在夏令營中,每天都有情景劇表演。
在預防性騷擾這個環(huán)節(jié),帶領者給出基本情境,如公車性騷擾、校園性騷擾等,讓學生自主創(chuàng)作和表演。
以“公車性騷擾”為例,一組學生的表演是這樣的:被騷擾者膽子比較小,一直躲避,不敢看騷擾者;而旁邊的乘客包括司機發(fā)現后則主動前來幫助。帶領者請表演的學生分享為什么要這樣設計情節(jié),請所有學生一起討論這些情節(jié)在現實生活中的可行性,包括優(yōu)勢與風險。比如:一直躲避是否可以?如果沒人幫我們怎么辦?有學生提出應該自己反抗,應該報警。帶領者又引導學生思考:如果反抗遭到報復怎么辦?如果其他乘客認為報警耽誤了他們的時間怎么辦?如果報警影響自己準時到學校怎么辦?等等。學生在這樣的提示后繼續(xù)往更深、更多面的角度思考。學生們提出新的選擇,帶領者又和學生一起思考每一種選擇的可能性,以及每一種可能性的應對方法。
在帶領者循序漸進地引導之后,學生們擴展了自己的思考,他們應對問題的方法越來越周全。這些是帶領者希望學生學習到的,但不是簡單告訴他們的,而是啟發(fā)他們自己思考出來的。這就是增能、賦權的過程。
情景劇表演的教學方式培養(yǎng)了學生學習解決現實問題的能力,也培養(yǎng)了他們的創(chuàng)造性,這種學習方式使學生具有高度的卷入程度。在這個過程中自始至終都是學習者自己的思考,帶領者在其中充當了促進者的角色,當學生想的不夠周全時,帶領者再進行引導。學習者擁有了學習的主體角色,他們對學習的參與度與投入都很高,這是一種認知和情感都參與其中的學習。
(三)學生主講、學生挑錯
在第一天課程結束后,帶領者請幾位學生自愿準備青春期的生理和心理變化的講題,第二天上臺演講。帶領者讓男生準備講解女生的生理變化,如月經和乳房發(fā)育,而女生準備遺精等男生的生理變化,這是為了進一步消除性與性別的神秘感,也是為了鼓勵學生了解和尊重異性。
第二天學生講解后,帶領者首先贊賞了學生的工作,然后請其他學生給主講者講的內容挑錯。如果學生挑不出來,帶領者會針對其中的一些問題再啟發(fā)學生討論,同時對一些錯誤的知識進行修正。帶領者特意提示:百度上的知識不全是正確的,你要自己思考和鑒別。這個過程也是為了培養(yǎng)孩子們的反思能力和質疑精神。
學生主講,打破了傳統(tǒng)教學中教師主講的模式;學生挑錯,鼓勵了學生質疑和思考。讓學生自主與同學們分享知識,給他們充分準備的時間,他們課后通過各種渠道來獲得信息;而要在講臺上展示,也能激勵他們把任務完成得更好,這體現了學生自己主導學習的一個過程,促進了他們學習知識的主動性與思考能力。
(四)分組辯論
在教學過程中,當學生之間出現不同的觀點時,帶領者都會讓學生就不同的觀點進行辯論。比如在戀愛這一單元中,針對“戀愛是否影響學習”進行辯論。帶領者并未告訴學生們戀愛是否好,以及是否可以戀愛,而是在活動中給予學生們足夠的思考與發(fā)揮空間,表達他們的想法并呈現他們自己的聲音,學生們的主動性和自我負責能力被激發(fā)了。
帶領者引導雙方在各自觀點的基礎上思考:如果戀愛影響了學習,是如何影響的?如果沒有影響學習,又怎么做才能不影響?每個人分析:自己是否有做到不影響的能力?如果沒有,怎么學習到?
賦權型性教育主張,教育幫助學生學習如何更好地處理感情,這不是簡單地去禁止學生戀愛,教育只是幫助他們能夠學習處理好和自己相關的事務的能力[5]。這些,在這個教學環(huán)節(jié)中都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雖然辯論雙方對于“戀愛是否影響學習”有不同的看法,但辯論的過程增加了他們對自己負責任的態(tài)度,即無論自己做哪一種選擇,最重要的是對自己負責任。
四、教育效果的體現
筆者通過對兩期性教育夏令營的田野觀察,以及事后對參加夏令營的學生的訪談,總結出夏令營至少在四個方面對學生影響明顯。
(一)初步具備了自我負責的態(tài)度和思考習慣
賦權型性教育最重要的目標是促進學生自我負責的能力。夏令營教學中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會升華到自我負責這個主題,自我負責貫穿在每一個授課主題中。
在夏令營剛開始的時候,帶領者安排自我介紹環(huán)節(jié),要求每個學生除了說自己的名字,也要說出自己的最大的優(yōu)點和20年后想成為什么樣的人。這樣做的目的是激勵學生的自信,樹立人生理想。在三天的活動中,凡是遇到需要做選擇的話題時,帶領者就會多次提醒學生不要忘了自己的人生目標。而學生們也習慣了思考這個選擇對于自己的人生目標是促進,還是阻礙。這種將具體生活事件與人生目標聯系在一起的思考方式,是學生自我負責能力提升的重要體現。
在第三天討論“有一份感情怎么處理”的時候,很多學生也從“自我負責”的角度思考。比如,決定表白的學生認為表白了不會留下遺憾,而暗戀會讓自己很焦慮,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所以他們認為表白是對自己的負面影響比較小的負責任的選擇;決定暗戀的學生認為暗戀本身就是一種享受的過程,不會覺得壓抑,而表白后會帶來很多麻煩,感覺自己目前沒有能力去處理這些麻煩,所以他們認為繼續(xù)暗戀對自己的負面影響比較小。
(二)對“性”的態(tài)度更積極
在訪談中,大部分學生提到,參加夏令營之前對性都持有比較消極的態(tài)度,認為“性”是“羞恥的”“骯臟的”“惡心的”。但經過這三天的夏令營,他們對“性”變得更加坦然,愿意去克服自己的這種負面情緒。
也有人談到以前認為自己很“污”,其實內心不能接受這樣的自己,但通過三天的課程他們知道了自己是沒有錯的,學會了接納自己。
對于“性”更積極的態(tài)度還體現在學生們在夏令營中的表現,他們在夏令營中越來越放松,越來越敢于表達內心的想法。比如在第三天下午“正確使用安全套”的教學環(huán)節(jié)中,每一組學生都很積極地參與其中,有的學生追著請教帶領者在“戴”安全套時遇到的一些問題,兩期夏令營均沒有出現學生羞怯、惡搞或者排斥的情況。
(三)價值觀更加多元和包容
2016年夏令營第一天,曾圍繞“同性戀是否和異性戀一樣應該受到尊重”展開辯論,一開始有五名學員表示不能接納同性戀的存在,在辯論后,他們全部改變了自己原來的看法,對同性戀的態(tài)度變得更加包容。
每期夏令營最后一天均有“觀點分組”的活動,帶領者呈現一些比較有爭議的問題,讓學生們選擇自己的觀點。在兩期夏令營中,幾乎所有學生都選擇了更包容的觀點。
在夏令營結束后的訪談中,許多學生表示,通過三天的學習,自己的想法改變很多,有人提出“只要是符合方剛老師提出的‘自主、健康、責任的性愛三原則,就沒有什么是不可以接受的”。學生們普遍說自己更加包容了,對不同價值觀的尊重、對性別多元的接納等等都得到了提升。
(四)更正了錯誤的知識
在三天的夏令營中,雖然價值觀是最重要的內容,但也有很多涉及性生理、性心理的知識,很多學生原有的錯誤知識被更正了。
比如,很多學生之前都認為自慰是有害的,通過這次性教育之后,他們意識到了自慰是沒有害處的;有的學生以前做了性夢或有了性幻想會自責,參加夏令營之后,他們懂得性夢和性幻想都是自然、正常的現象,無論夢到什么或幻想什么,都不是錯誤的;有女生表示,以前認為必須戴乳罩才對,在夏令營中老師分享了西方女權主義對乳罩的批判態(tài)度,知道長期戴乳罩可能引發(fā)乳房疾病,自己將認真考慮是否戴乳罩了。
當然,筆者的田野調查也發(fā)現,性教育夏令營存在一些不足。比如,三天時間,涉及的內容有限,無法處理青春期需要面對的所有性教育問題;有的學生平時在學校里很少接觸到參與式教學,夏令營的教學方式對他們是一個挑戰(zhàn),需要更多的適應時間;等等。但是,總體而言,性教育夏令營實現了賦權型性教育為學生增能、賦權的目的,值得推薦與借鑒。
參考文獻:
[1]方剛.賦權型性教育:理論、內容與方法初探[J].性學研究,2013,4(2):35-48.
[2]方剛.電影性教育讀本[M].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
[3]方剛. 中學性教育教案庫[M].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
[4]卡爾·羅杰斯,杰羅姆·弗賴伯格.自由學習[M].王燁輝譯.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2015.
[5]方剛.賦權型性教育讓學生學會管理性[J].人民教育,2013(21):34-37.
(作者單位:北京林業(yè)大學心理學系,北京,1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