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有茶田

鄭雯馨

對居住在太平湖畔的人而言，最好的茶葉，采一季就夠了。茶與他們之間，存在一種“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的和諧相處之道。

這里幾乎家家戶戶都種茶，茶既是生計，也是生活

“我們這邊有句話，出門帶個杯，不是江西就是安徽?！奔易↑S山腳下的司機(jī)師傅一邊打趣，一邊隨手拿起玻璃杯，灌了一口茶。發(fā)動引擎時，杯中嫩黃綠色的茶湯也隨著車身晃蕩了一下，茶的色澤和剛剛下過雨的甘棠鎮(zhèn)的清新氣息很相配?！拔覀兒炔?，沒有像喝功夫茶那么多講究”，說這話時他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出門工作或是下地干活的時候，像這樣裝一杯，能泡好幾泡，可以說是牛飲吧！”緊接著車子就拐了一個彎，來到了鎮(zhèn)上一個熱鬧的十字路口，每隔幾步就會看到一家茶店，清一色掛著“黃山毛峰”和“太平猴魁”的招牌。

黃山毛峰和太平猴魁，是黃山周邊最出名的兩類茶。對這兩類茶，當(dāng)?shù)厝擞凶约旱膮^(qū)分：位于黃山南麓群峰之中的，是黃山毛峰的地盤；至于北麓的崇山峻嶺，沿著太平湖一帶則是太平猴魁的原產(chǎn)地。以地方來命名的茶葉，自然意味著它們只忠于此地的水土，一旦離開便不復(fù)最初的味道。

在太平湖畔居住的黃山人既有秀麗的山水相伴，岸上還有茶園和林地，亦可駕船去捕魚，自給自足，儼然就是一個“桃源鄉(xiāng)”。連司機(jī)師傅也會提起，這幾天他們家的茶園也開始采茶了，“不過我們家的茶基本就是種來自己喝的，好喝不好看” ，他最后對我們說：“過兩天你們上猴坑看看，正好能趕上山上開園日，那邊的茶是我們這里最好的?！?/p>

我們的茶是不用出山的，自然會有人上山來收，像這樣采個幾百斤，一年的生活基本就能維持了

從衛(wèi)星圖上看，偌大的太平湖區(qū)右下方有一條形似蝌蚪尾巴的河流，河流的周邊就是猴坑村，以猴坑、猴崗和顏家三個村民組最出名。這里以黃山為屏障，背靠寬闊的太平湖，因此常年霧氣蒸騰，擁有獨特的地域氣候，在高海拔地段種植的茶園基本在云霧中生長，加上本地特殊的頁巖風(fēng)化的烏砂土，得天獨厚的環(huán)境使之成為太平猴魁的核心產(chǎn)區(qū)。

祖祖輩輩生活在猴坑的方繼凡，是國家級非遺太平猴魁制作技藝傳承人，他從五六歲起就隨著父母上山采茶，長大后順理成章地學(xué)會了制茶?！疤胶锟闹谱饕话阌衫蠋煾祦碜觯恳坏拦ば蚨家芗?xì)心，我們都是這樣一代代地傳承，靠的就是經(jīng)驗，我做茶也已經(jīng)二十年了?！狈嚼^凡告訴我們，每年的四五月是猴坑茶農(nóng)們一年中最忙碌的時候，多數(shù)平時住在城里的茶農(nóng)都會返回村子，還會請上三四十位茶工一起勞作。太平猴魁的采摘期也就谷雨前一個星期左右，天剛亮的時候，家里的女人們就上山采茶，直到太陽出來，接著回家去晾曬，揀尖（挑撿兩葉抱一芽的茶葉）。男性一般不采茶，他們從下午一點到凌晨一點，由師傅帶著制茶，白天主要在休息。現(xiàn)如今猴坑村多數(shù)的家庭還和企業(yè)簽訂了合同，同樣以家庭為單位來制茶，村子里也多了許多小型的茶葉加工作坊。從采摘、揀尖、攤晾、殺青、理條、毛烘等工序一路下來，兩個多月的勞作就可換一年的安適，難怪這里會成為太平湖畔最令人艷羨的村莊。

過去猴坑村的村民都是乘船走水路才能到達(dá)縣城，如今盤山公路修成，每逢茶季，就有不少茶商前來收購鮮葉?！安恢皇遣枭?，這個時候也是猴坑的旅游旺季，來買茶的、看制茶的，或是單純游玩的人也很多”，方繼凡對我們說道：“平時村子里可能就一千多人，這個時候能達(dá)到兩三萬?！碑?dāng)我們的車開到村口時，前面果然已經(jīng)排起了長龍，步行進(jìn)村時，碰見了陸續(xù)下山的穿著雨衣、背著竹簍的采茶女。她們通常天不亮就上山采茶，此刻竹簍里早已裝滿了新綠色的鮮葉，有趣的是她們還人手一只碩大的筍子，掛在腰間，像是吹響了這一年茶季的號角。村莊一側(cè)的湖上還能看見采茶女們撐著竹筏，準(zhǔn)備前往對岸的茶園采茶，由于沿岸的地勢導(dǎo)致茶園分散在各個山頭，采茶女們往往要輾轉(zhuǎn)好幾處才能將茶采完，不過這樣泛舟采茶的情境反而多了一份古詩的畫面感。

太平猴魁核心的產(chǎn)區(qū)之一是屬于僅有二十多戶人家的猴坑村民組，但是上山下山只有一條狹窄的道，司機(jī)一到拐彎處就猛摁喇叭，提醒下山的車輛注意；狹路相逢時，就很考驗司機(jī)的技術(shù)了，偶爾有刮擦也只能心照不宣地和解，畢竟正值茶季，還有什么比茶更重要呢？車行半路上遇見了一隊剛采完茶的采茶女，她們將沉甸甸的竹簍放在路旁休息。一見是熟人，就招呼司機(jī)幫她們把茶葉帶上山，司機(jī)雖然喊著“裝不下了呦”，還是幫著把竹簍搬上車，一邊和她們打聽今早的收獲如何。“今天還下了點小雨，沒有晴天的時候采得好，不過今年的茶基本都還行。”其中一位采茶女回答道。當(dāng)我們一起到達(dá)山上，她又指著村口一株稀疏平常的茶樹，對我們說：“這就是我們這邊的茶王，其他的茶樹都是從它這里引種過去的，你們早點來的話，能看到我們祭茶王，大家供些供品，希望茶王保佑今年茶葉長得好?！?/p>

山上村民的家都是依山勢相對而建，一條小溪從村子中間流淌穿行而過，房子后到處都是零零散散的茶園，走在村子里，時不時傳來劈啪劈啪的聲響和炒茶的香氣，是一種帶著溫度的清甜香。這里基本保留著手工炒茶的傳統(tǒng)，約270°C左右的高溫鐵鍋，先在光滑的鍋壁抹上茶油，然后將鮮葉倒入翻炒約三四分鐘?！跋裎覀兌际鞘畮讱q跟在老一輩后面邊看邊學(xué)，炒到手起泡是常有的?！币晃怀戳怂氖嗄瓴璧牟柁r(nóng)對我們說道，如今他已經(jīng)不再炒茶，而是雇了許多茶工來采茶、做茶，“我們這邊的茶只做春天這一季，平時就雇人打理茶園，除除蟲什么的。我們這片屬于太平猴魁的核心產(chǎn)區(qū)，雖然跟山下只隔著四公里，價格就完全不同了?！彼χf道，透著一股自得，一個茶季如果有不錯的收入，差不多可以維持一年的生計了。

茶葉之間細(xì)微的差別，想來也只有當(dāng)?shù)厝四苓@樣不假思索地指出，無論是對茶葉，還是生活，他們一貫都是奉行經(jīng)驗主義，從前如何，如今也照舊。茶園也甚少施肥，因為他們自豪當(dāng)?shù)氐乃?，只要遵循自然就能收獲較優(yōu)渥的生活。但在方繼凡眼中，太平猴魁受到重視，也是2002年之后才開始的?！疤胶锟^去產(chǎn)量低，外邊的人對它并不了解，只知道它貴。但是2002年后政府加大品牌宣傳了，名氣就越來越大了，像山上這個村民組，從前人均年收入2千不到，如今最高的都已經(jīng)超過20萬了?！钡幢闳绱?，這里還是和許多鄉(xiāng)村一樣，留不住年輕人，村里的一些老師傅也是一臉的無奈：“年輕人都不愛待在家里，嫌太辛苦了，我家的小孩都出外打工了，他們怕回家喲，因為一回來就要炒茶?！北M管如此，他們?nèi)悦磕昱e辦“太平猴魁手工技藝大賽”，希望借此培養(yǎng)更多年輕人，將這門技藝傳承下去。

對于猴坑村的茶農(nóng)來說，茶是上天賜予的珍寶，它既是生活的日常，也是一門生意。畢竟有“太平猴魁原產(chǎn)地”的殊榮在身，他們對待茶葉會更加精益求精，茶的品相、質(zhì)量、工序，甚至包裝都有一套“標(biāo)準(zhǔn)”，追求的是高品質(zhì)的味覺享受，但對于另一些人而言，茶僅僅是茶本身而已。

麻川村的鄰居很難理解這位北方的畫家為什么要留在這里制茶，田云也不過多解釋，她知道這座島帶給她的歸屬感和安全感是其他城市所無法比擬的

從陳村水庫蓄水大壩的碼頭出發(fā)，讓人想起六朝小品文中所描寫的俊逸：兩岸青山相對而出，水深卻清澈，映照著兩岸的青山，呈現(xiàn)出一種宛如綠玉般的澄澈。湖上微冷的風(fēng)，和繚繞的云霧令這里多了一份仙境的氣質(zhì)，不難理解，為何這里長久流傳著得道成仙的傳說，想來蓬萊仙島也不外乎如是吧。

船行約二十多分鐘，來到了太平湖上一個不起眼的小半島，麻川村。村莊沿著蜿蜒的湖畔筑屋，沿岸有不少的小渡頭，三三兩兩停泊著當(dāng)?shù)厝顺鋈氲臐O船。當(dāng)船停在其中一個小渡頭，我們沿著石階而上時，田云正在家門口等著我們，一見面她就說：“正好你們來，嘗嘗我的新茶吧?！?/p>

田云是天津人，畫家，在北京工作生活了二十年，四年前她和朋友們來太平湖，租了一個漁船游玩，偶然發(fā)現(xiàn)了麻川村，看到這個屋子就買了下來。她要在這小島上做自己的茶。

辭去了在北京的工作，田云兩年前在麻川村上種了4畝茶園?！捌鋵嵨乙恢毕胍^一種田園的生活，大概是和小時候的生活經(jīng)歷有關(guān)，所有事情都是從這里發(fā)酵出來的?！币坏讲杓舅蜁谶@里呆上一兩個月，因為家人都在國外，所以她這一次也是說服了自己過來，想向家人證明，她做的這個事是有一定合理性的，而不是游手好閑?！叭绻环N茶，我這一年可能就沒有茶喝了”。田云邊說著，邊倒了茶給我們，淺色的茶湯伴著蘭花的清香，相比起別人的茶，田云更相信自己親手種出來的茶?！拔沂冀K覺得，人是天地間的產(chǎn)物，器皿、還有像茶這樣的天物也是，他們彼此之間是有感應(yīng)的，一些制茶大師應(yīng)該也是接觸到了這種感應(yīng)，所以能做出那么好的茶。像揉紅茶時，當(dāng)你的心專注在茶上，你就會感受到它的變化。這種感應(yīng)最終可能就反映在，別人會熱愛、認(rèn)可你所做的茶，當(dāng)中你能感覺到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而我想追求的就是這種感覺。”

在田云眼中，麻川村一直都沒有太大的變化，這里的村民依然保持著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 采茶、種竹子、捕魚。對于偶然闖入的她，他們也沒有過多的干預(yù)，偶爾田云上山采茶時，也會彼此打一個照面，或是閑暇時聊聊茶或天氣，享受著這種日常的溫暖。“你看這里遠(yuǎn)山近水，是不是有點小漓江的感覺？而且它還是太平湖上受干擾較少的一個地方，我想長期在這里停留，因此希望它能沿著一個極其生態(tài)化的方向去發(fā)展就好?！闭f話間，田云領(lǐng)著我們爬上她的茶園，她一邊領(lǐng)著我們，一邊看著自己的茶園，估摸著谷雨之后可能還有一批新茶，這一次她大概要待到五月初左右了。除了大部分拿去村里請人幫忙做尖茶，其余的她準(zhǔn)備做成紅茶和白茶，由自己親手去揉捻或發(fā)酵。對于茶本身，她不愿去過多的干預(yù)，因為茶是天物，它出自大自然，人們只需將它摘下來，通過親手制作，跟它交換情感，然后去體悟這種感覺。對她而言，“在山水之間的勞作，就是一種治愈?！?/p>

站在田云的茶園中往遠(yuǎn)處看風(fēng)景：墨綠、草綠、嫩綠的樹木，以及夾雜著灰煙色的竹林和零散的茶田，對岸山上植被的生長節(jié)奏，從不同層次的顏色就能知曉一二，山的另一頭似乎還能看到夕陽落下的余暉，麻川村的日落就如同這里的生活一樣，令人由衷地感到向往?！拔乙恢焙芟矚g邊采茶邊停下來看看風(fēng)景，像這樣守著一份勞作，內(nèi)心就會很踏實?！碧镌苹剡^頭對我們這樣說到，同時她也坦白說：“但是我也不確定這種生活是不是對的，擔(dān)心過度渲染這種生活會陷入自我標(biāo)榜的怪圈，我始終都是處于模糊、矛盾的境地，但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通過勞作來證明我所做的決定是合理的，是忠于自己的一種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