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早
傍晚,十一歲的楊樹坐在屋外的草垛上。
阿爸趙一松做飯時發(fā)現(xiàn)鹽罐子空了,妻子還在菜地里澆水沒回來,他便走到窗戶邊探頭朝外喊:“楊樹,去買包鹽回來!”
楊樹似乎沒有聽到阿爸的叫聲,兩眼癡癡地望著夕陽籠罩下的村莊。他家在村東頭的山坡上,一眼就能將整個村莊盡收眼底。
此時夕陽西照,給村莊那些黑色的屋頂披上了金黃色的外衣。細(xì)小、輕柔的蘆花在空中輕輕地飛舞著,有些小夜蟲已經(jīng)迫不及待開始“酬唱”起來,倦鳥們也開始陸續(xù)歸巢,整個村莊顯得祥和、寧靜。
往年的村莊在這個時候,每座房子的上方會飄出縷縷白色的炊煙,直抵低沉的暮空,小巷里雞鳴狗吠,人聲嘈雜,非常熱鬧。但如今,只有四五縷炊煙孤零零地飄散著,巷道寂靜……
往年的這個時候,楊樹與村里的小伙伴們還在田野里瘋玩:在一個又一個金色的草垛間躲貓貓、“抓特務(wù)”,在干燥的地里摔跤,在潮濕的田里捉泥鰍,騎在牛背上在曠野中賽跑……
可是,自從幾年前柳喬的阿爸在縣城買了房子,一家人搬去居住,過上體面的城里人生活后,仿佛是在一夜間,村里許多人都賣掉家里值錢的東西,拖兒帶女到縣城去買房子,搖身一變成了城里居民。即使沒錢的,也去縣城租房子住。
現(xiàn)在,村莊除了楊樹一家三口,剩下來的,就是幾個鰥寡老人。
一次,楊樹跟阿爸到縣城里去,遇到從前的村莊小伙伴柳金。
柳金說:“楊樹,快叫你阿爸帶著你一家人搬到城里來住吧,守在山旮旯里有什么出息?不說別的,就說讀書吧,以前我們要起早摸黑走很遠(yuǎn)的路,多不方便?,F(xiàn)在在城市讀書方便多了,抬抬腿就到了?!?/p>
楊樹說:“我做夢都想來城里!我跟阿爸說過很多次,可他一根筋,就是不愿意搬?!?/p>
廚房里的趙一松又喊了幾聲,見兒子還是沒有回應(yīng),拿了根竹棍走出來,捅了兩下兒子的屁股,氣惱地說:“喊你多少聲了?快去買包鹽回來!”
楊樹從草垛上跳下來,接過錢,嘟著嘴,極不情愿地向黑老爹的小賣部走去。
悠長、安靜的小巷響起楊樹孤寂的“踢踏踢踏”的腳步聲,給小巷帶來一絲生氣。很久沒有來了,楊樹看到石板路上長了一層薄薄的綠色苔蘚,踩在上面有些黏滑。路兩旁長滿了野草,有只老鼠試探著露出腦袋來,聽到楊樹的腳步,立刻縮回腦袋,不見了。
楊樹依次從以前的小伙伴水生、根柳、細(xì)尕家門前路過。無一例外的,他們家的大門緊閉,掛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強(qiáng)子家的兩扇門板被他阿爸拆掉做了兩輪車,楊樹瞥見廳堂一個陰暗的角落擺著一口似棺木的東西,嚇了一跳,趕緊縮回目光,在小巷里小跑起來。其實(shí),那不過是一個大木箱而已。
“楊樹,注意腳下,路滑著呢,小心摔跤?!睏顦湔苤?,聽到有個聲音對他說。
楊樹抬起頭,看到福貴老爹正端著碗坐在屋檐下望著自己。他像松樹皮一樣的臉上映著橘黃色的陽光,如同一朵即將凋謝的花兒。
楊樹說:“謝謝老爹的提醒?!?/p>
“時間還早,上來坐坐,陪我聊聊天吧?!备YF老爹挪了挪屁股,以便在那張長條凳上騰出更多的空間。
“我要去買鹽。”楊樹搖搖頭。
沒走幾步,楊樹感覺到背后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他停下腳步扭回頭,與福貴老爹的目光碰了個正著。
福貴老爹的目光里充滿了寂寞、孤獨(dú)以及對某種東西的渴望,讓楊樹的心里有些堵。
走了幾步,他看到梅花阿奶拄著拐杖站在路口。她的背彎得像一張弓似的,腦袋幾乎要挨著地面了。
“阿奶!”楊樹叫了一聲,就站到路邊,好讓梅花阿奶先走。
梅花阿奶兩手緊緊抓住拐杖,好讓自己的身體站直點(diǎn),以便看清前面的人。
“楊樹,到我屋里去坐坐,我做了好些紅薯干呢?!彼K于看清是楊樹,咧開沒牙的嘴笑了笑。
“不了,我還要去買鹽。”楊樹謝過梅花阿奶的好意,側(cè)著身子從她身旁走過。
楊樹又有了剛才那種感覺。這次,他沒有回頭。
村里的便民小賣部是黑老爹在經(jīng)營,由于顧客少得可憐,現(xiàn)在只賣油鹽醬醋、洗衣粉,楊樹就幾乎沒有來過。
黑老爹坐在那臺破舊的電視機(jī)前看電視劇,他看得很入迷,連楊樹走進(jìn)店里都沒有發(fā)覺。
“黑老爹,我買鹽?!睏顦湔f。
“呵呵,是楊樹,好久沒看到你了,又長高了不少。”黑老爹扭回頭看到是楊樹,站起來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從一個大編織袋里掏出一包鹽遞給他。
“播的這部劇很好看,一起看看吧?!焙诶系f。
“不!”楊樹把錢塞在黑老爹的手中掉頭就跑。
走出店門時,楊樹再次產(chǎn)生在小巷里的那種感覺。
走進(jìn)小巷里時,他幾乎是在跑。
吃過晚飯后,阿爸說:“我出去走走。”自從村里其他人搬走后,每天晚飯后,這句話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
楊樹想了想,說:“我跟你去?!?/p>
“你也去?”趙一松很意外。這兩三年來兒子都不大愛跟他說話,更別說跟他出去走走了。
“是的?!睏顦潼c(diǎn)點(diǎn)頭。
“那就跟我一起去吧。”
趙一松帶著楊樹首先來到福貴老爹的家,閑聊了一會兒,然后向梅花阿奶家走去……
回來時,楊樹說:“阿爸,我終于理解你為什么不搬到城里去了?!?/p>
趙一松問:“你理解到什么?”
“因?yàn)榇謇锏倪@些老人需要人去照顧?!?/p>
“誰告訴你的?”趙一松笑了笑。
“他們的目光。”
趙一松沉吟了一下,向楊樹說起一段往事。那年,他從韭菜嶺挖藥材走另一條路回來,路過了一個獨(dú)門獨(dú)戶的人家,那有一個無兒無女的獨(dú)居老人。當(dāng)時老人挽留他吃飯,可他急著趕路,謝絕了老人的好意。他離開時,老人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他,那目光里含著寂寞、孤獨(dú)、絕望。
不久后,他聽說那個老人過世了,過世后七八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從此,老人的目光總是縈繞在他的腦海,令他后悔、悲傷。所以村里其他人搬走后,他決心留下來陪伴這些孤獨(dú)的老人。
“可是,阿爸……”
趙一松打斷兒子的話:“我知道這幾年你一直在埋怨,甚至是痛恨我,沒有把你帶到城里去,給你一個好的生活、學(xué)習(xí)環(huán)境。也許,一開始的時候我就做錯了,不該把你的追求綁在我的身上?!?/p>
他點(diǎn)上一支煙,沉默著,煙頭的火光照著他的臉一閃一閃的,良久才說:“我不能再耽誤你了,你明年就升初中了。明年,我讓你阿媽先帶著你去城里住,買房的錢我已湊夠了。”
楊樹什么都明白了,他望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夜空,說:“我會經(jīng)?;貋砼隳闳タ赐切├先说?。”
起風(fēng)了,清風(fēng)徐徐,一縷幽香如流水般蔓延開來。月色下,荒坡上的那些野菊花像平靜的湖面吹起的陣陣漣漪,一波一波蕩漾著。
創(chuàng)作感言
在小城里定居、將老人接到身邊后,我就很少回到位于深山里的家鄉(xiāng)。去年一個堂伯去世,他是一個鰥寡老人,算來我還是他最親近的人,因此,處理他后事的擔(dān)子就落到我的肩上。在處理后事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前來幫忙做事的居然都是一些老人,在堂伯出殯的那天,居然找不到一個抬棺的青壯年!
作為一個寫作者,永遠(yuǎn)都走在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的路上。堂伯的喪事給了我啟發(fā)和靈感。為了使故事更有說服力,更有深度,更能引起讀者的共鳴,我開始調(diào)查村里老人的情況。隨著調(diào)查的深入,我深深地為村里老人的生活狀況而震驚:他們孤獨(dú),他們寂寞,他們病了沒人管……
特別是當(dāng)我訪問完每一個老人后,他們都拉著我的手舍不得我離開,希望我多陪他們聊聊天。我也希望永遠(yuǎn)留在他們的身邊,但現(xiàn)實(shí)卻不允許。
寫這篇文章時,我一邊寫一邊流淚。
如果這篇短文能夠引起你的共鳴,引起你的深思,引起你的同情,它就算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