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風(fēng)人

他臉沖著地，兩扇瘦尖的屁股正對著天上白花花的日頭。

瓜壟用塑料薄膜覆蓋著。他要在塑料薄膜上摳個小窟窿，把瓜苗掏出來，再在它們的根部培上一小堆土。瓜苗剛拱出來不久，又嫩又脆嬌得很，風(fēng)也沒吹過它們，雨也沒淋過它們。薄膜上的窟窿還不能摳得太大，那樣會失去保溫保濕的作用。這樣一來他就必須十分小心，因為稍不注意，瓜苗掏出的角度不對，或是用力過猛，秧莖就容易被弄折。

天空是刺眼的白，雖然刺眼，卻又不是純白，里面摻著一抹淡淡的灰，像無影燈下垂死病人的皮膚。放眼望去，偌大個天空上連一絲云都沒有，就像一個巨大的廣場，被清潔工人掃得一塵不染，卻又不見半個人影這種干凈是令人心慌的，讓人心中充滿了莫名的焦慮和不安。

每一個季節(jié)的陽光都有重量，比如冬天的陽光就像羽毛一樣輕，甚至落不到地面，只在半空飄飄悠悠地打著轉(zhuǎn)。夏天的陽光卻很沉重，砸在皮膚上火燎燎地疼，箍在胸膛上讓人喘不過來氣，壓在脊梁上吱呀呀地響。今天的陽光就很有分量。他身體里的水分不斷地被擠壓出來。汗珠子疙疙瘩瘩地排在腦門上，顫顫巍巍的，閃著黑亮的光，他腦袋一動，大個的汗珠子就被抖落下來，砸在塑料薄膜上，噼噼啪啪地響。

啊——，一聲女人的尖叫從他身后傳來，像一支利箭帶著冷風(fēng)從他的耳旁飛過。聲音尖銳而冰冷，如憤怒的人正在撕開一匹綢緞，又如絕望的人正在用指甲抓撓著鐵壁。他身子輕輕地抖了一下，卻沒有回頭，而是繼續(xù)用左手掏出一棵瓜苗，又伸出右手在壟溝里抓了一把土，培在了瓜苗的根部。

他今年種了半坰地的瓜。在瓜地的對面，隔著一條黑綠的小河，不遠就是一座繁華的城市。小河對岸堆滿了從城市里運來的垃圾，一堆連著一堆，像起伏的山脈。垃圾山上雖然很難看見一株植物，但卻不缺少人和動物。有拿著鐵鉤子的拾荒者；有四處覓食的野狗；有一群胖得溜圓的垃圾豬；更多的是鋪天蓋地的綠頭蒼蠅。拾荒者肩上搭著塑料編織袋，分散在垃圾山的各個角落。垃圾對于他們來說就是這世界上最親的東西。他們散漫地翻找著一切可以換錢的垃圾，看上去不緊不慢，與世無爭，可一旦有垃圾車從城里開來，他們頓時就會瘋狂起來，一窩蜂地圍過去，互相爭搶著，謾罵著，有時甚至?xí)驗橐粯由晕⒛苤祹讐K錢的垃圾大打出手，兩個人抱成團，在骯臟的垃圾上滾來滾去。野狗多數(shù)時候也都是分散著的，一只在東面閑逛，另一只就自覺地去西面溜達，但有時它們也會互相撕咬，為了爭奪一塊將要腐爛的骨頭，或是為了爭奪同一只長著爛瘡的母狗的交配權(quán)，于是兩只狗也會抱成團，在骯臟的垃圾上滾來滾去。相比之下，垃圾豬卻要謙和得多。它們聚在一堆，把鼻子探進垃圾里，左拱一下，右拱一下，用敏銳的嗅覺搜尋著城市人的殘羹剩飯。他們活得比圈養(yǎng)的豬要滋潤得多，不必被關(guān)在狹窄的圈舍里，也不用吃那些不咸不淡沒滋沒味的配方飼料。它們的成長幾乎沒有什么成本，吃城里人的垃圾長肥，再被城里人吃掉。

這里屬于城郊，城市像一塊巨大的磁石，把這里的勞力幾乎都吸走了，只剩下一些衰弱的老人守著快要撂荒的土地。這里土地的包租價格十分便宜，吸引了不少山區(qū)的農(nóng)民來種植蔬菜瓜果。他不是本地人，他的家在遙遠的山里。那里土地少而貧瘠，交通不便，人窮得叮當響。為了討生活，他在這里租種了一塊地，每年春天都要來這，專門種瓜賣到城里去，瓜罷園后再回到遙遠的家。

一壟到了頭，他雙手拄著膝蓋，緩緩地往起站。他聽見身子里面咯嘣嘣地響，那是腰椎上一節(jié)節(jié)的小骨頭在慢慢地歸位。但那些頑固的小骨頭一時半刻還無法完全復(fù)原，于是他只能半貓著腰站著，像一支脫水的蝦。他擰著灰色的眉毛，咧著紫色的嘴唇，從牙縫間稀溜溜地向嘴里吸著氣，又用手背向額頭上一抹，然后向?qū)γ婵慈ァＫ哪抗馄D難地爬過山脈一樣的垃圾山，投向了遠處的城市。城市是鐵灰色的，像一大片落光了葉子的森林，在溫?zé)岬目諝饫锸幯贼缘牟y，更像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威嚴、神秘、虛幻卻又冰冷。

啊——，又一聲尖叫傳過來，像失足跌落深淵人的叫喊，又像一根鋼絲在凝滯的空氣里猛地揮舞了一下，正好擊中了他的后腦勺。他渾身一緊，把目光從城市那慢慢地扯回來，又抬起頭瞇著眼望向天空。太陽渾身生滿了利刺，刺得他眼前一黑，險些栽個跟頭。晌午了，他轉(zhuǎn)過身，穿過瓜地，拖拖拉拉地向他的家走去。滿地的塑料薄膜閃著洶涌的白光，他像走在水上一般。

在瓜地中間，有一座用木桿和木板搭建的簡易小屋。屋上鋪著幾張從垃圾場撿來的廢舊彩鋼瓦，凹凸不平，銹跡斑斑。這就是他的家。

掀開一張用彩條布做成的門簾，他走了進去。屋里陳設(shè)極簡單，一張板鋪，上面堆著凌亂的被褥；旁邊有一張用木板搭成的桌子，桌子上擺著還沒刷洗的碗筷。屋里很暗，陽光從木板的縫隙里擠進來，像一把把鋒利的刀，將狹窄的空間劈得七零八碎。他感覺嗓子冒著煙，就拿起水瓢，從一個大塑料桶里舀了一瓢涼水，咕咚咚地灌進了肚子，然后抹了一把嘴，又舀了半瓢水端出了屋，走到了房子西面的一個木籠子前，蹲了下來。木籠子一米半見方，是用大型包裝箱上的木條釘成的。

把水瓢從木條間的縫隙塞了進去，他問，你渴了吧？

木籠里坐著個女人，披散著頭發(fā)，衣服幾乎被撕成了條狀，露著里面雪白的肉。她抬起頭，用手分開遮在臉上的頭發(fā)，望著他。她的臉瘦削而蒼白，像早春躲在墻根下不肯融化的一線積雪；眼睛很大，很黑，陷在眼窩里，如山谷中的黑夜。她伸出瘦弱的手，接過水瓢，大口大口地喝。一線水從她的嘴角流下來，順著下巴的弧線流到了細長的脖子上。她雪白的手臂上縱橫交錯著十幾道抓痕，有新有舊，深深淺淺，紅黃黑褐，像頑皮的孩子用彩筆在作業(yè)本上亂畫的條紋。

你這會又好了，出來咱做飯吃吧。他說，從褲兜里摸出個鑰匙，打開了木籠上的一把鐵鎖。女人有些不好意思，蒼白地笑，帶著一絲苦味，說，我還有沒有好些的衣服了？我這衣服不能穿了。她鉆出了木籠子，低頭用手整理著身上的衣服。你去床下的紙殼箱里翻翻看，好像還有一件。他邊說邊從屋里搬出了一個煤氣罐，開始燒水。橘黃色的火苗子舔著漆黑的鍋底。水慢慢地?zé)崞饋?，水底密布著一層細密的小泡泡，越來越大，充滿希望地升了起來，升到水面啪地一聲裂開，從里面溢出一股微不可見的蒸汽。

女人穿著一件大紅的綢衣從屋子里出來，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看他向水里下掛面。她皮膚白得耀眼，穿上這件紅綢衣，像舊上海月歷牌上的美女，遙遠而模糊。就這一件好的了，這是咱倆結(jié)婚時的衣服。女人說，低頭用手抻著衣襟看。紅綢衣上印著一些綠葉子，綠葉子當中飄著幾只黃色的蝴蝶。可興許用不到明天，這件衣服又該被我撕壞了，我還真有點舍不得呢。她接著說，眼睛盯著鍋里沸騰的水。

掛面還沒煮熟，他進屋拿出了一瓶藥，倒出兩粒，遞給女人，說，這藥得飯前吃，你快吃了吧，我看你今天好像比往天強點了。等到賣完了瓜，我就送你去住醫(yī)院。女人身子一抖。我可不去醫(yī)院，求你了，我好好吃藥，會慢慢好的。女人仰著頭，用哀求的眼神瞅著他。她的脖子又細又長，好像一陣風(fēng)都能把它吹斷。

他今年四十一歲了，五年前才和女人結(jié)婚。實際結(jié)婚前他就知道女人精神不大好，據(jù)說是因為被一個城里的男人拋棄后受了刺激。但那時女人的病還沒有現(xiàn)在這么嚴重，加上他家里窮，年齡又大了，于是就娶了女人。誰知這幾年來，女人的病卻一天比一天嚴重，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跟正常人一樣，可一犯病卻狂躁不安，到處亂跑，甚至破壞東西。就在年初剛來的時候，她因為發(fā)病，還砸壞了一輛轎車的車燈。那是一輛價值幾十萬的車，為此他賠了人家兩千塊錢。因為女人一發(fā)病就總是惹禍，所以他迫不得已才釘了一個木籠子，把她關(guān)了起來，只有當她精神好了的時候，才會放她出來。

掛面煮好了，他先給女人挑了一碗。女人坐在凳子上，埋著頭一根根地吃。他又給自己挑了一碗，蹲在地上呼嘍呼嘍地吃。這一刻充滿了溫馨，陽光毫無遮攔地向大地傾瀉，灑落到一條條塑料薄膜上，又四濺開來，四周白茫茫一片，晃著眼睛，小屋就像一個漂在水上的孤島。

吃完飯，他連腰都沒顧上直一直，就又進了瓜地。今天的太陽太毒，他必須抓緊時間把瓜苗摳出來，要不時間久了它們就會被烤死。女人也要求跟著他一起干，但他沒同意，好說歹說把她勸進了木籠子里，怕太陽曬著她，又搬來兩塊膠合板蓋在了上面。女人的病時好時壞，他不知道女人啥時候會犯病，所以他不敢答應(yīng)她。去年女人犯病的時候，就曾經(jīng)把好大一片瓜苗連根薅了出來。

女人很聽話，她也知道自己的病一陣一陣的，她已經(jīng)夠拖累他的了，不想再給他添麻煩。她老老實實地坐在木籠子里，目光從木籠子的縫隙間飄出來，望著遙遠的城市。這一刻她的眼睛如漆黑的夜，看不見底，但也許最底下什么都沒有，還是漆黑的夜。

他繼續(xù)撅著腚干活。今年他比往年多種了一畝地的瓜。老天爺照顧人，整個春天都雨水調(diào)和，因此瓜苗出得齊，長得也壯。他心里充滿了希望，今年一定會有個好收成的。他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秋后一定要帶著女人去醫(yī)院看看病，好好讓大夫給女人調(diào)理一下，據(jù)說這種病要是住上一陣子醫(yī)院，就能減輕，甚至完全恢復(fù)。

兩三點鐘的時候，燥熱而凝滯的空氣中忽然起了一絲涼風(fēng)，針尖那么細，從他的耳朵旁滑過。他的手停了一下，轉(zhuǎn)過頭，向風(fēng)來的方向望去。在遙遠的天邊，不知何時已經(jīng)堆起了一大團濃云，山一樣，橫亙南北，正迅速地向這邊移來。云一邊走一邊向下壓，云底是平的，烏黑如墨，幾乎壓到了地面。云團高有幾百丈，顏色從下向上慢慢地由黑變紅，到了頂端，顏色變得像血一樣妖艷，翻騰著，像滾燙的巖漿，又像蒙著一群怪獸的紅色帷幕。來雨了，怕不是好雨，他想，又抬頭向頭頂?shù)奶炜胀ァＬ炜詹辉倩野?，已?jīng)變成了土黃色，隱隱地透出一抹淡淡的紅，像鋪展開來的一張冥紙。太陽模模糊糊的，就像落在冥紙上的一滴油，慢慢地洇開，只能看見毛茸茸的輪廓。

云團越來越近，像一匹張牙舞爪的巨獸，似乎隨時都會撲下來，吞噬大地上的一切活物。忽然，地面又起了一股涼風(fēng)，裹夾著遙遠的蒿草和魚的腥味，帶起一股塵灰，緊貼著地面倏忽間跑向了遠處，吹得塑料薄膜嘩嘩地抖，吹得小瓜苗齊刷刷地彎了腰。他身上的汗珠被風(fēng)吹干了，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渾身瞬間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天空慢慢地暗了下來，像暗黃色的泥淖，太陽已經(jīng)被吞吃掉了。他慢慢地挺起腰來，傻愣愣地望著天空，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從他的心底漸漸地生了出來。

云團眨眼間就來到了頭頂，低得甚至伸手就能摸到。他正要往小屋跑，忽然就見整塊濃云塌了下來，形成了一根巨大的云柱。云柱頂天立地，扭曲著，旋轉(zhuǎn)著，像煙囪里噴吐出的滾滾濃煙，更像一條遠古的巨蟒，忽然掙開了封印，從大地深處直撲天空。云柱的頂端連著一大片厚重的圓形云團，看上去就像是一支巨大無比的黑色毒蘑菇。大風(fēng)瞬間就來了，像一只巨手帶著千鈞之力猛地扇在了他的身上，他一個踉蹌，撲倒在地。風(fēng)鋪天蓋地壓下來，像饑餓的野獸一樣嚎叫著。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已經(jīng)被掏出來的瓜苗眨眼間就都齊根折斷，一齊飛上了天，像一群綠色的無頭蒼蠅，四處亂舞。風(fēng)輕易地掀掉了壓在薄膜兩邊的土，把一條條的塑料薄膜扯向空中。塑料薄膜像一堆受驚的白蛇在天上痙攣、亂舞、翻卷、糾纏，然后就紛紛被吸進了黑黃相間的云中。小河那邊的垃圾山上，揚起了漫天的塵灰，塵灰里飛舞著各種顏色的塑料袋和廢紙，像噴吐著濃煙的火山。他清晰地看見一只野狗從垃圾山上被風(fēng)卷了起來，在塑料袋和廢紙里劃動著四肢，翻著跟頭，像在無邊的洪水中掙扎，轉(zhuǎn)瞬間就鉆進了漫天的塵土中，如同被洪水中的漩渦吞沒了一般。

一聲尖叫在風(fēng)里鉆了過來，高亢激昂，壓過了風(fēng)的嚎叫，壓過了天地間所有的聲響，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興奮。他艱難地轉(zhuǎn)過頭，看向自己的家。屋頂?shù)牟输撏呦駧字凰{色的巨鳥，飛到了半空，正在上下盤旋。整個房子已經(jīng)在風(fēng)里傾倒了，一跳一跳地向遠處滾動著。他看見自己的被褥、鍋碗瓢盆，和其他所有的東西都在天上飛，像一群受到驚嚇的馬蜂。木籠子已經(jīng)散了架，但他卻看不見女人，只看見一朵鮮紅如血的花朵在昏黃的半空中怒放著，像一團盡情跳舞的火焰，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他知道那是女人新穿上的紅綢衣。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去尋找女人，但他剛用雙臂支起上半身，就被風(fēng)猛地掀了起來，在空中翻了兩個跟頭，然后又重重地被擲回了地面。他繼續(xù)掙扎，卻感覺有一雙巨手緊緊地按在了他的脊背上，動也動不了。他勉強抬起腦袋，怒目圓睜，聲嘶力竭地沖著天空怒罵一聲。但他的聲音還沒出口，就被風(fēng)硬塞了回去，嘴里也被灌滿了腥熱的塵土。風(fēng)撕扯著他的衣服和頭發(fā)，獵獵作響，他絕望地把臉埋在地上，十根手指深深地插入了土里。他感覺有一大群野馬正從他的身上跑過，幾萬只蹄子啪啪地踏著他的脊梁和腦袋，他已經(jīng)碎裂成了塵土，還沒來得及飛起來，就被踩進了大地的深處。

風(fēng)終于過去了，只不到五分鐘，就滾向了遠方。他艱難地從土里爬出來，渾身的每一個骨節(jié)都疼得要命，隨時會散架一樣。家沒有了，地里的塑料薄膜都吹沒了，滿地都是暗黃的塵土，看不見一棵瓜苗。他撕扯著頭發(fā)，痛苦地低下頭，卻忽然看見剛才自己趴過的地方居然有一點綠色。他睜圓了眼睛，看見在厚厚的塵土里露著一小片嫩綠的葉子。他忙蹲下來，小心地扒開塵土，一棵小瓜苗露了出來。這棵瓜苗不但沒有被風(fēng)吹走，而且也沒被他的身子壓斷，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跡。他小心地撣去瓜葉上的灰土，又把它扶正，周圍用土堆上。

做完了這一切，他重新站起身來。一大團黑黃相間的云還在滾動著，已經(jīng)走出好遠了。他似乎看見那件鮮紅的綢衣正在云團里御風(fēng)而飛，他相信自己的女人一定也在風(fēng)里飛著。他猛地吐了口唾沫，把嘴里的灰土吐了出來，然后拔腿向著風(fēng)去的方向追去。他一面跑，一面用嘶啞的聲音喊著女人的名字，腳步越來越快，最后融入了滾滾的風(fēng)里。

王善常，47歲，黑龍江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 《北方文學(xué)》 《延河》 《廣西文學(xué)》 《佛山文藝》 《北方作家》 《遼河》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