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厄舍古屋的倒塌》解讀愛倫·坡的人格結構

張月娥 崔林艷

(1.安徽財貿(mào)職業(yè)學院；2.安徽農(nóng)業(yè)大學 經(jīng)濟技術學院，安徽 合肥230001)

愛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國著名作家、詩人和文學評論家。他的小說以其神秘、恐懼和強烈的心理分析影響后世。尤其是他的短篇小說，魅力和怪誕書寫著驚恐與美麗，沖擊著讀者的想象力和承受力，喚起人們心靈的恐懼，《厄舍古屋的倒塌》便是很好的一例。John.H. Timmeman 認為它是屬于這樣的一類為數(shù)不多的小說：有多少的讀者就有多少不同的理解。[1]長期以來，對此作品的研究大致傾向于，一是研究其恐怖效果的營造；二是研究坡筆下的女性人物；三是來解讀小說人物亂倫的罪惡感。本文試從小說中所隱含的二元對立關系——理性和非理性因素在作品的三個人物身上的整合與分離[2]對作者的人格結構進行解讀。

理性和非理性因素作為一條矛盾的主線，一直貫穿于小說的始終。作品中三個人物(羅德里克、瑪?shù)铝?、敘述?的復雜關系，也正是理性和非理性關系的糅合。本文認為在這部小說中羅德里克代表了非理性，是作者人格結構中的“本我”;瑪?shù)铝沾砹死硇?，是作者人格結構中的“自我”；敘述者則是理性和非理性的融合體，在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界定，是作者人格結構中的“超我”。

一、敘述者和羅德里克——理性的醫(yī)生和非理性的病人

敘述者本人是作為一個神志健全、頭腦清楚的人出現(xiàn)在故事里。他冷靜、善于分析、相信科學能夠解釋一切。他了解自己來到厄舍府的原因，“他誠心誠意想見到我，我是他的心腹之交，但愿早晚與我相處，心里一痛快，病勢便可以減輕”。他像一個醫(yī)生來給自己多年的好友治病,這時的他是理智清楚的。在理智神經(jīng)的驅使下，他要見到自己的病人，找出病因，鏟除疾病。當敘述者(醫(yī)生)見到羅德里克(病人)時就感到了他的變化：他臉色蒼白，柔比游絲的頭發(fā)飄在臉上，怎么看也不像一個正常的人。原來“他神經(jīng)極端不安，手腳一貫痙攣，不斷地想要控制…”；“時而生機勃勃，時而郁郁寡歡”。醫(yī)生意識到他確實病了，一名典型的精神病患者。羅德里克的恐懼和焦慮就是最好的證明。在精神分析中恐懼和焦慮是精神病患者常有的癥狀。恐懼是對某種物體或環(huán)境無理性、不適當?shù)目謶指?，它來源于一種正常的情感成分，這種情緒的反應是一種自我防護、回避危害和保證安全的心理防衛(wèi)功能。[3]羅德里克的恐懼主要有三種，一是對死亡的恐懼“我快要死了”“準要在這種可怕的峰巔中送命”，羅德里克懼怕死亡，但是害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懼怕死亡來臨前的恐懼和死后的虛無，虛無讓他無所適從，不知所措。二是對社交的恐懼。羅德里克害怕與人交往，害怕敞開自己的心扉說出內(nèi)心的痛楚，這使他內(nèi)心備受壓抑，不能與醫(yī)生很好的溝通，“他說話產(chǎn)生顫聲顫氣、吞吞吐吐……”三是廣場恐懼癥即對公共場所的恐懼，他害怕離開自己熟悉的環(huán)境,害怕離開厄舍府。最主要的是他怕自己無法控制，無力逃往更加安全的地方。

關于焦慮，總是和恐懼并存。人在預感到將要發(fā)生不利的時候，便會產(chǎn)生焦慮。受焦慮情緒的影響，患者常常身體不適，運動性不安，食欲不振和對外界環(huán)境很是敏感。羅德里克亦是如此?！爸挥械鵁o味的飯菜才吃得下；只有某種材料的衣服才穿的上身；一切花香都受不了，連看到蒙蒙的亮光都鬧眼睛；只有特殊的聲音聽了才不心寒”。可見他神經(jīng)已經(jīng)高度敏感，幾乎喪失了聽覺、視覺和味覺。他終日恍恍惚惚，軟弱無力。他的整個心靈被一種東西死死纏住了—對恐懼的焦慮，對精神平靜的喪失。當敘述者面對這樣一個精神病患時,他理智地采取了一些療法。療法一“談話療法”：敘述者嘗試和羅德里克聊天，讓他說出自己心里的不安和焦慮，但是每次的溝通都以失敗而告終。療法二“精神集中法”：敘述者陪伴著羅德里克讀書、畫畫和聽音樂，想通過這些來讓他集中精神，緩解他的恐懼和焦慮。“他只彈六弦琴，演奏起來充滿幻想色彩”。讀小說使羅德里克沉浸在別人虛構的世界里，畫畫使他構建自己的精神荒原，音樂使他壓抑的情感得到放縱。在他自己的幻覺和幻想世界中，構建自己的“理想國”，盡管不盡人意，但是這一切使他的情感很好地從現(xiàn)實中轉移，形成了一種病態(tài)的逃離。正如弗洛伊德所說：這是一種“精神病人逃入疾病”[4]因為他們“因病而獲益”。[4]

由上論述我們可以看出敘述者作為理性的醫(yī)生身份，來救助羅德里克這個非理性的病人，這是一種理性救助非理性整合的過程。

如圖所示：

在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中，把這種非理性歸源于“本我”。本文認為羅德里克作為非理性的代表，是小說作者人格結構中“本我”的體現(xiàn)。本我是一切心理能量之源，完全處于無意識水平之中，其中原始的本能、欲望和沖動，充滿了非理性、無意識的因素。從上面的分析中，我們可以斷言羅德里克的恐懼和焦慮也是作者本人的真實寫照。羅德里克缺乏親情，孤孤單單生活在陰郁的世界里，唯一的妹妹也即將離去。正如坡本人，從小到大，命運多舛，僅讓他體會到一點溫情的母親也早早離去。他孤單寂寞，備受壓抑，所以他像羅德里克一樣把無法表達的情感宣泄于藝術之中。用詩歌來描繪死亡的美麗，用小說書寫自己的恐懼和焦慮，在小說中釋放和轉移自己的情感。在羅德里克身上綻放一種非理性的幻想，這也體現(xiàn)了作者本人逃避現(xiàn)實的態(tài)度，并且是一種病態(tài)的逃離。

二、敘述者和瑪?shù)铝铡抢硇缘尼t(yī)生和理性的病人

瑪?shù)铝招〗阍诠适轮凶允贾两K未曾開口說話，在敘述者到達厄舍府邸的時候，她便臥床不起。敘述者和瑪?shù)铝招〗愠醮我娒鏁r，“瑪?shù)铝招〗銖姆块g過遠的地方款款走了過去，根本沒有留心我在座，就此不見人影。我盯著她好生驚訝，也不免有所恐懼——要說出這種種心情，可辦不到。我目送她出房，心神恍恍惚惚。她一出房，關上門?！爆?shù)铝帐抢硇缘幕恚m然醫(yī)生對她的病早已經(jīng)束手無策，但是她從未向病魔屈服，并沒有一病不起。她的冷漠無情也正是理性的見證，所以她無視于敘述者的來臨。然而敘述者見到她時卻莫名地恐懼和慌張。這是為什么呢？在開篇我們提到敘述者是作為理性和非理性結合體的身份。在敘述者和羅德里克的關系中，敘述者是理性的代表，那么在敘述者和瑪?shù)铝盏年P系中，他不再是理性的身份象征，而是一步步走向非理性。如果羅德里克的病原體是厄舍府，那么敘述者的病原體就厄舍府邸和羅德里克。從敘述者步入厄舍府就感到一種莫名的壓抑和恐懼，“不知道為什么，我第一眼見到那座府邸，心中便充滿了一種不堪忍受的抑郁……那使我一見到厄舍府就如此頹喪的到底是什么？這是個不解之謎，連我沉思時涌上心頭的那些朦朧的幻覺我也無法驅除?！庇姓撜哒J為“小說的環(huán)境以及敘述者同外界的隔離很重要，因為它們極大程度導致了他神志的喪失”。[5]而瑪?shù)铝盏牡谝淮纬霈F(xiàn)無疑是在提醒他，暗示著他已經(jīng)進入了病源體，受到了厄舍府和羅德里克的感染。敘述者的恐懼和慌張，是因為他不敢正視自己的理性已經(jīng)受到疾病的困擾。所以當他為了安慰神經(jīng)衰弱的羅德里克時，要借助理性的科學來解釋一切“這些使你迷惑的景象只不過是很普通的電氣現(xiàn)象或許是那湖中瘴氣彌漫的緣故”。有趣的是在此處他提供了兩個答案，這恰恰說明“他無法提供一個令人信服的答案”。[6]他受到了“傳染”，理性的根據(jù)地逐漸喪失。當敘述者第二次見到瑪?shù)铝盏臅r候是幫助羅德里克安放妹妹的靈柩。這時候他注意到兄妹二人是如此的相像。“我這回才注意到他們兄妹二人的容貌竟然是一模一樣”。而且他還注意到“她正青春……胸口和臉上似真非真微微泛出紅暈，嘴角掛著生疑的微笑”?，?shù)铝盏诙纬霈F(xiàn)的時候敘述者的理性正在無形之中解體，甚至連羅德里克將妹妹安與地窖之中是為了防止醫(yī)生偷尸體的這類鬼話他都相信。不僅如此，就連瑪?shù)铝漳莾H存的生命的光暈也沒有把他的理性召回?，?shù)铝帐抢硇缘拇恚敲此牡诙纬霈F(xiàn)無疑是在警告敘述者：你的理性雖然病危，但是像我一樣一息尚存(光暈和微笑就是最好的證明)。但是敘述者并沒有阻止羅德里克活埋了妹妹，所以他和哥哥一樣是個兇手?！安恢罏槭裁矗幢灸軘x掇，我側耳傾聽，聽得見某種低低地模糊的聲音……”。在瑪?shù)铝諕暝笊臅r候他也是無動于衷，這時候的敘述者恐懼、驚慌、孤單、無助，非理性占了上風，無視于另一個生命的掙扎。當瑪?shù)铝兆詈笠淮纬霈F(xiàn)在他面前的時候是在小說的結尾，瑪?shù)铝丈泶酪?、渾身是血。她死而復生、與哥哥同歸于盡，敘述者的理性和非理性在此時徹底分裂。Raymond Benoit 曾經(jīng)這樣評價敘述者：“拿在外部世界目睹的細節(jié)來解釋自己內(nèi)心的壓抑和沮喪，只會使讀者更加確信他內(nèi)心的孤獨，是敘述者出了毛病而不是外面的世界?！盵7]敘述者的毛病就是他由一個理性的醫(yī)生變成一個非理性的病人?，?shù)铝兆鳛槔硇缘幕恚翁嵝押桶凳疽矝]能使他徹底挽回自己的理性，以瑪?shù)铝諡榇淼睦硇詠砭戎詳⑹稣邽榇淼姆抢硇?。此處二者分別代表的理性和非理性再次的整合與分離。

如圖所示：

在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中，把理性歸源于“自我”。本文認為瑪?shù)铝兆鳛槔硇缘拇?，是小說作者人格結構中“自我”的體現(xiàn)。自我控制著現(xiàn)實中的情感，調(diào)節(jié)本我，協(xié)調(diào)與外界的關系，抑制本能的沖動?，?shù)铝赵谛≌f中作為理性的代表從開篇到結束都提醒和警示羅德里克和敘述者的非理性的行為。與其說她是作為一種與非理性對立的因素，不如說她是作為理性的因素來和非理性因素進行協(xié)調(diào)。瑪?shù)铝兆鳛槠氯烁窠Y構中“自我”的代表，使他意識到死亡的威脅，意識到虛無的可怕。“虛無”二字可以歸為坡的宇宙觀，考察他的《我發(fā)現(xiàn)了》便知，這本書扉頁的副標題“一篇關于物質(zhì)和精神之宇宙的隨筆”。坡認為，宇宙是由一個作為精神存在的上帝從虛無中創(chuàng)造的。這種虛無使個體面對巨大恐懼的時候，只有理性才會指導認證個體的存在。坡從理性之中尋找對自我價值的認定，使他竭力從童年母愛缺失的回憶之中掙脫。

三、羅德里克和瑪?shù)铝铡抢硇缘牟∪撕屠硇缘牟∪?/h2>

羅德里克和瑪?shù)铝帐且粚\生兄妹，是厄舍府一脈單傳的繼承人。他們兄妹倆在這所古老的府邸相依為命，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兄妹二人作為非理性和理性關系的代表，緊密相連。但是我們也要意識到羅德里克也是由一個理性的人逐漸瓦解成為一個非理性的人。羅德里克“為人過于謹慎，這也許已經(jīng)成為他的習慣?！敝斏髡f明他清醒沉著，敘述者也承認他有過正常的社交活動?？梢钥隙ǖ卣f，他一開始是一個理性的生命體，愛讀書愛聽音樂，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逐漸喪失了理性。本文認為有以下兩點原因來解釋他由一個理性的人變成非理性的人。一是情感的缺失。小說一開始便由一個厄舍唯一的朋友——敘述者之口道出厄舍的生存背景，表明了他缺少親情和友情上的關愛，連唯一的妹妹也病入膏肓。二是人情的冷漠。鄉(xiāng)人對厄舍府懼而遠之，與他們接觸的只有仆人和家庭醫(yī)生?！捌腿藗冏鍪虑檩p手輕腳地”“一聲不吭”“像漂浮地游魂對一切熟視無睹”；而家庭醫(yī)生臉上帶著“狡黠與困惑交織的神情”。情感的貧乏使他孤苦無依、壓抑絕望，只能獨自面對命運的安排。兄妹二人都經(jīng)受著病魔的折磨：一個是精神上，一個是身體上。但是不同的是妹妹堅強求生，哥哥卻多愁善感、郁郁寡歡，喪失理性，最終走向消亡。當他看見自己妹妹的身影的時候，“他早已雙手捂住臉，只看見骨瘦如柴的手指竟然比往常還要白，指間滾淌出熱淚來?！贝蠖鄶?shù)的論者認為此處暗示了哥哥對妹妹的亂倫之戀。本文認為此處是哥哥不敢正視理性的妹妹，也是不敢正視自己的理性(因為二人如此相像，看她如看自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理性像妹妹一樣在掙扎，在他的潛意識之中妹妹早已經(jīng)不在了，或者她根本就不存在。對于多年來相依為命的妹妹即將離去，他能想到的只是“這古老的厄舍家族就剩我一個人了”。從中可以看出他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具有理性的人。當他聽見妹妹在棺材中掙扎的聲響卻沒有打開棺材救自己的妹妹出來，反而“充滿了極度的恐懼”。此時，他的理智在作最后一次虛弱無力的掙扎，“他那永無安寧的心中正藏著某個令他窒息的秘密，而他正在拼命積蓄揭開那秘密的勇氣”。羅德里克活埋妹妹的同時也葬送了自己的理性。從他的恐懼中我們不難看出他對于理性和非理性是矛盾的。這種矛盾使他不安，無法入睡，最終在死亡中尋找解脫?！澳鞘且环叽绮淮蟮漠?，畫的是一個無限延伸的矩形地窖或是隧洞的內(nèi)部，四壁低矮，光滑雪白，沒有花紋，也沒有脫落。換上某些陪襯表明深埋在地下，面積寬廣，但不見出口，也看不到火把，什么人工光源都看不見……”。有論者認為此處描畫的是厄舍府的象征。[8]本文認為這卻是一口棺材，它活埋了瑪?shù)铝眨盥窳肆_德里克的理性。在瑪?shù)铝蘸土_德里克關系中再次體現(xiàn)了理性和非理性的整合。

如圖所示：

作為理性代表的瑪?shù)铝找恢痹趨f(xié)調(diào)非理性代表的羅德里克，羅德里克最終失去理性，走向滅亡。那么，理性和非理性的界限又是什么呢？我們來做這樣的一個比喻：在兩個相鄰的房間有一扇門隔開，前房是以羅德里克為代表的非理性(坡人格結構中的本我)，后房是以瑪?shù)铝諡榇淼睦硇?坡人格結構中的自我)，那么這扇門就是二者的界限，我們把它定義為“超我”?！俺摇笔浅錆M清規(guī)戒律和類似于良心的層面，它包括良心和自我理想，為自我確立范本，是內(nèi)在道德的檢察官。坡的創(chuàng)作也存在這種理性和非理性矛盾的沖擊。一方面他拋開了小說家的職責，揭秘人精神深處的原始本能、需求和恐懼，并在創(chuàng)作中釋放和展現(xiàn)；一方面他從詩歌創(chuàng)作中追求美麗的夢幻世界。

愛倫·坡作為19世紀浪漫主義晚期的一員文學主將，深深地意識到文藝創(chuàng)作與理性、非理性之間的關系。他看到了浪漫主義一味鼓吹伸張“自我”的弊端，認為人不應該隱逸于自然而與社會相隔離，厄舍家族的悲劇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他更以自己親歷的文學創(chuàng)作意識到了：靈感、非理性等因素固然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礎和源泉，但是離開理性，逃離現(xiàn)實，也會把文學創(chuàng)作引入末路。他把這種理性和非理性的關系在《厄舍古屋的倒塌中》，通過三個主要人物巧妙地表達了出來。如果從“雌雄異體”的角度來說，厄舍兄妹實際是一個人，這也就從深層次揭示了坡理性和非理性不可分離的創(chuàng)作觀念。

愛倫·坡比弗洛伊德早近半個世紀，自然不可能受到后者的影響，但是通過我們對小說中三個人物理性和非理性因素的探析，我們發(fā)現(xiàn)二者不謀而合，其關系如下：

從上圖所示可以看出，《厄舍古屋的倒塌》實際上是一個愛倫·坡尋找完整人格結構的過程。厄舍兄妹的悲劇不是作者強加給他們的，而是整個社會的悲劇。浪漫主義逃離社會，也就是逃離人格中代表社會道德的“超我”，從而達成“本我”和“自我”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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